检查完毕,穿好衣服后,不一会儿,有女警员推门进来,温言道:“楚小姐,你不要害怕,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找你了解一下。”

楚洛低着头。

“在案发之前,你和嫌疑人之间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酒店房间中?”

“……”

“嫌疑人对你有过暴力伤害吗?是否违背你的意志强行与你发生性.关系?”

“……”

“楚小姐,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你的男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凶器捅伤嫌疑人的?”

“……”

女警员问得口干舌燥,可楚洛却一点回应都没有。

直到有一位年轻律师赶过来,楚洛看了一眼,来人并非父亲的私人顾问郑律师。

年轻律师递给女警员一张名片:“夏警官,我是楚小姐的律师。”

他看起来和公检法这边的关系很熟,对着女警员解释:“我的当事人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和惊吓,如果医院这边的检查完了,我能不能先带她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去警局做笔录。”

女警员看着楚洛的模样,心下怜悯,知道这种事情摊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不会好过,没怎么为难就点头了。

楚洛跟着周律师往警局外走,有一辆车在等着他们。

拉开车门坐进去,看清后座上坐着的那个人后,楚洛微微愣住。

是陆琛。

楚洛没想到这辈子会再见到他,更没想到是在这样狼狈难堪的境况下。

她整个人都觉得十分疲倦,也没有意气,只是沉默地关上了车门。

陆琛望着她许久,然后才沉声开口:“你父母今天上午飞旧金山的航班,我已经联系他们了,那边一落地他们就赶回来。”

楚洛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睛,然后涩声开口道:“樊江宁他怎样了?”

陆琛没有回答。

见陆琛沉默,坐在副驾上的周律师会意,转过头来对楚洛道:“楚小姐,别紧张,虽然现在嫌疑人的伤势不清楚,但樊先生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身权利不受侵害,是正当防卫,你和他都不会有事的。”

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楚洛的心一直都提着,到了此刻,听见律师的话,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顿了顿,她又开口:“人是我捅的。”

“什么?!”

“什么?!”

两个男人齐齐开口。

周律师以为是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琛都失色了。

楚洛没有看他们,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樊深是我捅伤的,不是他。”

听见这话,周律师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过了好几秒他才消化过来这个事实。

他觑着一旁陆琛紧绷的脸色,想了想,然后提着一颗心问楚洛:“你把这个告诉警察了?”

“没有。”楚洛轻轻摇摇头,“他让我什么都不要说。”

听见她这样说,周律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是,是。具体什么口径我们要研究一下。”

楚洛闭了闭眼,大概是觉得很疲倦:“我没有说,不是因为我害怕担刑事责任,只是我不知道他那边是怎样和警方说的,我害怕弄巧成拙。”

周律师轻咳一声,然后安慰她:“楚小姐,你做的很对……到底怎么个说法,待会儿我会回所里和同事商量一下。”

楚洛摇了摇头,“用不着商量,我明天去录口供的时候会把真相告诉警察。”

陆琛没吭声,抬眸看了周律师一眼。

被他这样看一眼,周律师只觉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只得不动声色的劝楚洛:“楚小姐,这个……这个先不用急。等我找熟人打听一下,再看看到底怎么说。”

陆琛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司机将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楚洛看了一眼,声音有些疲倦:“送我回我自己的公寓。”

陆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先在我那里住一晚,等你父母回来了我再送你回家。”

楚洛觉得很可笑,他要她跟他回家,难不成还打算要她和苏曼青共处一室?

只是现在她整个人都累极了,连嘲讽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出来。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东山墅,两人下车进了别墅,房子里很安静,看起来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之间静默了几秒,最后还是陆琛先打破沉默:“书房旁边的那间客房,可以吗?”

楚洛没回答,直接抬脚上楼了。

作为曾经的女主人,这栋房子里的一厅一角都是由她悉心布置起来,楚洛对这里实在太过熟悉。

其实这里从前不是客房的。

那会儿陆琛买下了这栋房子预备当作婚房,装修好了后,楚洛搬过来了和他住一起。

可两人还没结婚,楚洛又是个极其注重仪式感的人,于是耍赖不让他住主卧,一本正经的说要主卧要结婚以后才能睡。

陆琛哭笑不得,但他宠她,对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所谓,于是两人也就在这间客房里住了有几个月。

那会儿她刚大学毕业,也没急着工作,而是高高兴兴的准备结婚的事。

她成日里逛街买东西,晚上等陆琛回来就将白天买的新衣服一件件试给他看,逼着他换花样夸好看。

从前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喜欢到理直气壮的花他的钱。

明明才隔了几年,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客房的床上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好了由里到外的全套换洗衣物,正是她的尺寸。

楚洛指尖挑起来一件浴袍,然后便进浴室了。

她的全身都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一张脸在袅袅热气中看不真切。

楚洛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眼神木然。

她甚至不敢闭眼,因为只要她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起樊江宁被警察拷上手铐的那副情景。

楚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还想不明白,樊江宁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没死,是不会起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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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琛坐在露台上,空气中有隐隐的暗香浮动,是近旁那株玉兰的味道。

一个晚上下来,他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很多烟头。

其实他很少抽烟。刚入生意场的时候,为了应酬,抽烟是逼不得已。

后来楚洛讨厌烟味,捏着鼻子和他发了好几顿脾气,他就慢慢戒了。

这些年来他更是从未碰过烟草,只是今晚他心里实在压不住,只好用烟草来缓解。

十一点的时候,已经离开的周律师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

对方的脸色并不好看,陆琛猜到事情并不乐观。

周律师在陆琛的对面坐下来,将档案袋递给他:“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陆琛将档案袋打开,拿出里面的文件。

周律师继续道:“只有脸上和脖子上有伤,身体上没有伤痕,大腿内侧没有伤痕,下.体也没有被强行进入的痕迹……她的身上连擦痕都没有。”

“楚小姐说她是喝了一瓶水后晕倒的,但是在她血液中并未检测到有效成分,在案发现场也没有发现相关物证。”

“法律上对强.奸罪的判定是以‘插.入’为标准,楚小姐的身上没有相应伤痕,很难证明她刺伤嫌疑人的时候不法侵害正在进行……这种情况很难判正当防卫,更大的可能是判防卫不适时。”

陆琛沉默许久,然后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哑声问:“如果是后一种会怎样?”

周律师说:“具体要看对方的伤势,但这已经构成了犯罪,肯定要留案底的。而且……嫌疑人是大使的儿子,案子走外交途径解决的可能性很大。”

顿了顿,周律师又补充道:“如果嫌疑人死亡,那……现在这种局面对我们来说是最有利的。”

如果嫌疑人死亡,樊江宁一口咬定人是他刺伤的,那楚洛就能干干净净从这件事情里摘出去,这是最理想不过的结果。

沉默良久,陆琛突然开口:“那那个人呢?”

周律师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樊江宁,于是便道:“他们两个都是美籍,多半是不会走我们这边的司法系统了,国外对这种暴力犯罪、尤其是性侵害的正当防卫,判决要宽松许多。”

陆琛点了点头,又站起身来,“很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便进房间了。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楚洛已经睡着了。

房间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还亮着,昏黄色的灯光,暖融融的一团伫在那儿,连带着楚洛的脸庞都被这暖金色带得温柔起来。

她从小就怕黑,身体不好,熟睡后也容易惊醒,所以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关灯。

哪怕后来两人在一起了,睡觉的时候她还是要开灯。

不过后来楚洛这个坏习惯被他强行拗过来了,于是每回半夜醒过来,她就自动自发往他怀里拱。

陆琛走到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熟睡中的脸庞。

她的睡颜安静乖巧,以至于让陆琛隐约间生出一股恍惚来,仿佛还是十来岁的光景,他给她讲数学题,她心不在焉,却努力装出认真学习的好学生的模样,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仿佛还在昨天,可那些美好的、纯粹的、明媚的年少时光终究已经逝去,这一生都可望不可即了。

不知睡前在想什么,又或者是梦中见到了什么,楚洛的眼角挂着一滴泪,长长的睫毛被濡湿,看上去像是只小兽一般,分外可怜。

陆琛俯下.身来,帮她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开。

然后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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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律师就赶到陆琛的住处来,将情况大致和楚洛讲了:“嫌疑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至于警局那边,那位樊先生的说法是当时嫌疑人正在实施暴力伤害,他情急之下所以动手……楚小姐,到时候警察问你,你可以少说或者不说,毕竟你当时受到很大惊吓,情有可原。但千万不要和他的口供有冲突。”

楚洛说:“我告诉过你了,人是我捅伤的,和他没有关系。”

周律师觉得头都大了,“楚小姐,你不能这样和警察说……之前警察问的问题你都没有否认过,如果现在你们口径不一致,甚至会被警察怀疑防卫的正当性。”

楚洛觉得这个律师简直不可理喻:“所以你就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帮我顶罪坐牢?”

周律师说:“他不会坐牢。”

顿了顿,周律师继续道:“楚小姐,我托人打听了,按照樊先生的口供,警方那边很大可能会将他的行为认定为正当防卫。你知道的,只要警方确认是正当防卫,那就可以直接放人,连法庭都不需要上。”

楚洛嘴唇动了动,过了几秒才开口:“那他呢?他会留案底吗?”

周律师摇摇头,“嫌疑人没有生命危险,目前也没有要起诉的意思,他是正当防卫,不会留案底。”

楚洛沉默着,没有说话。

坐在一边的陆琛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周律师一眼。

感应到陆琛的目光,周律师想了几秒,又斟酌着开口:“楚小姐,那位樊先生也是律师,我现在考虑到的问题,他那时肯定也考虑到了。他当时帮你顶罪,一定是权衡了所有因素做出来的最好决定……他那时也许是担心嫌疑人意外死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层顾虑了。”

楚洛始终低着头,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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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局录完口供后,楚洛依旧被带回了陆琛的住处。

陆琛说:“你父母明天上午到北京,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回去。”

楚洛没有说话,只是转向周律师,低声问:“他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周律师愣了几秒,然后说:“三到五个工作日,警方那边走完程序就能放出来了。”

楚洛默了默,然后开口:“谢谢你,周律师。”

周律师却因为她这简单一句话而坐立难安起来,他看一眼陆琛,又将目光移开,然后低声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楚洛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回到别墅,厨房已经将午餐准备好了。

陆琛没往餐厅的方向走,而是在楼梯前停住了脚步。

他对楚洛说:“去吃点东西,我先上楼了。”

楚洛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

毕竟她现在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和陆琛相处。

桌上的菜都是粤菜,楚洛猜测这大概是苏曼青的口味,她记得苏曼青在香港生活过许多年。

不一会儿,管家给她端上来一例桃胶炖燕窝,又说:“陆先生特地嘱咐厨房做得清淡些。”

楚洛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吃完饭后,管家又说:“二楼小花园里的花开得非常好,您可以去那里坐坐,现在已经是八月了,您下次再来,也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景色了。”

末了,管家还十分贴心地补充了一句:“陆先生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书房里,你可以随意逛逛。”

楚洛几乎被对方的这番话给逗笑了。

她摇了摇头,说:“谢谢,我回房间了。”

回到房间,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很感谢陆琛此时的帮助,可也正是他的帮助,让楚洛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到底有多无能。

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陆琛,那她就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连樊江宁,都是因为她才被牵连。

这种挫败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产生了严重的自我厌弃情绪。

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拿过来一看,是宁绪。

犹豫几秒,楚洛还是将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宁绪火急火燎的声音:“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人呢?你人现在在哪里?”

楚洛轻轻呼了口气,然后道:“你别急,我现在……在陆琛这里。”

听见那两个字,宁绪那边半天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哦,你在他那儿……也挺好的、也挺好的。”

楚洛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沉默。

顿了顿,宁绪又愤怒起来:“你怎么和那个姓樊的搅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混蛋的案底……不过现在也好,他这算是报应了,最好就这么死了!”

楚洛迟疑着开口:“等等,宁绪……你刚才说什么?”

宁绪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什么说什么?”

楚洛极力平静道:“樊深他……不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

宁绪说:“还在抢——”

楚洛还没将他的话听完,手机便被人从身后抽走。

她转过身,看见陆琛一脸平静地将电话给掐了。

楚洛看着面前的男人,只觉得不可置信:“你和周律师……你们两个一起骗我?”

陆琛波澜不惊:“你应该好好休息。”

楚洛不想和他多说,她太了解陆琛的个性,她根本说服不了他。

她绕开面前的人就要出房间,却被陆琛一把攥住了手臂。

“你要去哪里?”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