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沐浴着金色的阳光,手上夹着细长的香烟,优雅地微笑交谈着。他们旁若无人,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款款说着末世兴衰,似旧时王谢堂前燕,仍然不肯飞入寻常百姓家。

申常青看着看着,真有“恨不生为女儿身”之慨。

他又妒又羡。这些人,都是天之骄子。只有他,挣扎大半生,仍然是一事无成,穷愁潦倒,为一些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利益而四处奔波。

正在暗自嗟叹之际,见沈宏殷勤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他连忙调整注意力,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矮个女人,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矮个子男人,站在沈宏前面。

沈宏点头哈腰地将他们领过来。那男人头发已白了一大半了,看年纪没有60,也有50多。他神情淡淡地,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对沈宏却又十分客气。申常青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老狐狸,心倒放下了一半。看样子这家伙手上真的有款。他立刻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决定要好好地跟他周旋一下,以达成这笔交易。

他们要走到这张桌子边时,申常青镇定又不失谦恭地站了起来。那男人已看出约他们的是这个人,但他仍不动声色地立定身,静静地一边听沈宏介绍,一边默默地打量着申常青。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沈宏立刻发挥自己“万金油”的本领,开始搞活气氛。“这位是津海大都实业有限公司的申总。这位是津海东亚投资公司的赵总。”

他们立刻面露出欢笑,伸手相握。

“申常青。幸会幸会。”

“赵全。请多多关照。”

沈宏马马虎虎地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姐:“这位是常小姐。”

申常青敷衍地朝他点点头:“常小姐,幸会。”

“我叫常蓝。”常小姐嘴角边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向他点头为礼。

他一怔,觉得她有些面熟。但随即一想,无非是以前曾在某个声色场所见过她,不过应该没有跟她上过床,因为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有着很强的记忆力,一般与之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他都会记得她们的脸,免得在某些场合碰到了却认不出来而尴尬。

一瞥之间,他便不再去管这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坐下后,他亲切地问他们:“要些什么?不要客气。”

“茶。”赵全简单地对服务小姐说。

“请问是什么茶?”那小姐温柔地问。

“随便什么。”赵全不耐烦起来。

那小姐仍好脾气地笑着,等着他说清楚。他已自顾自地拿出烟来点着。

常蓝边翻开酒水牌乱看,边对小姐说:“给他来杯柠檬茶。我要一杯…螺丝起子。”

服务小姐感激地对他笑笑,接过酒水牌离去了。

“大白天喝什么鸡尾酒?”申常青暗骂。看她一副准备大肆消费一顿的样子,他深为口袋里有限的几张钞票而发愁。虽然如此,他脸上仍然是一副漫不在乎,欢迎多多消费的样子。令对方不摸深浅。

赵全好整以暇地呷一口茶,问:“申总在津海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们公司主要做些贸易,另外有些实体。国贸区的大都酒家就是我们公司的。”

“哦。”一听到去年很出了点风头的大都酒家是他的,赵全倒是不敢轻视了。“大都酒家我去过几次,生意还不错。”

“是啊,全靠赵总这样的老板捧场。”

“哪里?你们酒家的菜味道还不错,我们是慕名而去啊。”

“哪里哪里?赵总过奖了。赵总最近很忙吧?”

“嗯…也不是很忙,四处瞎跑,散散心。”

“现在能这么逍遥的也只能是赵总这样的大老板了。象我们这样的小公司,银根一紧缩资金就周转不灵了。”

“是吗?只怕是申总过谦了。”赵全打着哈哈。“无论是怎样的兵慌马乱,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有大都酒家这颗摇钱树,申总怎么会缺资金呢?”

申常青认真地说:“说实话,我们公司最近的资金基本都压在房地产上了,现在全都给套住了,所以资金一时有些周转不灵。所以这次到广州来,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些资金,让我们缓过一口气来,总公司就会拨资金过来了。听沈宏说赵总这里有笔款项准备放出来,所以今天特向赵总求援来了。”

赵全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想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申总,我手上的确有笔款刚刚从内地过来。一开始沈宏通过我海州的朋友说这边有人要,所以我来广州看看。对于我来说,谁贷款,贷来做什么,我都不管。大概你也听沈宏说过了,我这笔款是以存定贷,我只认银行,不认人。”

沈宏马上点头:“是啊是啊,这些条件我都和申总说过了。”

赵全听罢对申常青淡淡一笑:“如果申总将银行搞定,我这边完全没问题,可以立刻将款子打进那家银行。”

申常青想了想,脸上满是诚恳地说:“赵总,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愿意存信用社呢?”

赵全笑一笑,悠然地说:“我不信任信用社。”

申常青谦和地问:“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很简单,我到时候取不出钱来怎么办?”

申常青立刻说:“那怎么会呢?您是储户,到期凭存单取钱,信用社怎么会不取给你呢?”

“这可难说,现在的事情,不合常规的太多了。如果到时候它说它没钱,不取给我,我有什么办法?”赵全叼着烟,靠着椅背,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申常青向前微躬着身,努力游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我想赵总也知道,一个信用社想办起来,首先必须向人民银行交8000万到1亿元的保证金。这个保证金的一个作用就是,如果信用社破产,就由这个保证金里拿钱出来赔偿储户。而且您一旦存进款去,这笔钱信用社也要交一部分到人民银行作为保险金。另外还有很多政策,都是人行规定来保护储户利益的。所以,在信用社里存钱与在银行里存钱,可靠性是一样的。”

赵全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微微沉吟了一下,态度上缓和了下来,没有那种含蓄的嚣张了。他笑一笑,问:“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叫信用社呢?总与专业银行不一样吧?”

申常青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有些喜悦,立刻更加详细地解释:“信用社与专业银行不一样的地方,是它对资金的一些操作方法比较灵活,不象专业银行得受人行的领导,许多业务都不敢做。就象以存定货,基本上没有银行敢做。因为这种贷款形式,风险全部集中在银行,一旦出事,他也许不是撤职的问题,说不定还会坐牢,所以一般银行的负责人都不肯做。如果银行中的一些职员单独借银行的名义做,即开个人存单,那其实您的风险就大了。前次发生的那起从银行里提不出钱来,银行的电脑又没有记录的事件,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所以这种业务以商业银行或者信用社来做,是最好的。”

赵全从这番谈话中知道了有个人存单这一说,倒留意起来。他脑筋一转,有些热情地笑了:“申总对这些情况知道得很清楚啊,倒象是信用社的老板呢。”

气氛活跃多了,沈宏与常蓝都陪着笑起来。沈宏在一旁凑趣:“申总在海州的信誉是很好的。只要他说能做的贷款业务,通常都做成了。所以我首先选择他来和赵总合作。”

申常青进一步炫耀起他对金融行业的熟悉来:“我曾经想和几个朋友一起办信用社的。有一亿元人民币,基本就可以向人行申请了。”

赵全一直做金融投资,也知道金融方面的最新国家政策:“听说中央已经下了文件,一律不批准成立新的信用社了。”

“对啊,所以我们晚了一步。后来,我们希望以一些特殊的名义来申请。我们计划开一个福利信用社,主要做一些扶植残疾人工作以及向残疾人企事业单位贷款的业务。”

“哎,这个想法不错啊。”赵全有兴趣地看着申常青。“后来呢?操作得怎么样?”

“我们这边倒是什么都办妥了。所以我对金融方面很熟悉,就是这么来的。”申常青镇定地说。“本来我们北京方面的朋友谋求残联支持,但是没有成功。这个计划就搁浅了。”

“哦。”赵全一下就兴味索然。“现在要办成这种事,的确是很难了。”

申常青言归正传:“说实话,我们办这种业务办了很多次,与海州各大银行都很熟。现在要在专业银行做以存定贷业务,基本上是不可能了。所以,赵总看能不能考虑商业银行或者信用社?”

赵全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目前来说,我还是认为放专业银行保险。”

申常青心里有些发急,可是却又发作不得,只得缓一口气。他看见他们杯中的东西都喝完了,忙说:“还要不要点什么?”

赵全说:“给我加点开水就行。”

申常青叫来服务小姐:“给我们加些开水。”

小姐答应一声正要走,常蓝叫住他:“再给我来一杯。”脸上洋洋然一副反正不要我买单的神情。

申常青隐含憎恨地看她一眼,仍然觉得她有些面熟。这女人个子不太高,通身上下圆滚滚的,颇像一个圆柱体。她穿着暗红色的低胸紧身跳舞裙,紧紧裹着上身,显出她丰满的胸脯更加高耸,一条乳沟隐隐露出在外面。圆圆的腰身下面,裙摆层层叠叠有三层,最上一层翻出来,里子是鲜红色。如此复杂的款式衬得两条结实的腿显得有些短肥。左胸处一朵硕大的同质料的大红色的花,衬着她白白的肉,倒是鲜艳夺目。

在午茶时间穿跳舞裙子,只能让有品味的人失笑。她一张平常的脸上堆砌了很多脂粉颜色,并且并不协调。朱红的胭脂,蓝绿色的眼影,黑色的眼线,血红的唇膏,如此鲜艳夺目的几种颜色渗杂在一起,并不美丽,只见妖冶。好像在她的脸上,这些颜色才是本来的面目,而眉眼只是装饰。但是,这样的妆扮,却给人一种强烈的肉欲的感觉。男人一见便会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很想上去一试身手。

这大概也算是尤物的一种吧。而且她被肉撑得细滑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显出她的年轻,只有因纵欲过度而发黑的下眼睑,让人觉出一种衰败。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常蓝是什么人了。她就是那个有个哥哥与他同名的小姐。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继续与赵总说话。沈宏夹在中间打圆场,他也希望这笔生意能做成,而且就在这次当场说定。他很后悔,一开始没想到这两家都是海州的公司。早知道如此,根本不让他们直接见面。他们一回海州,可以立刻撇下他,他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在这里说定,他至少可以向申常青要些钱,申常青也不好拒绝。

申常青继续刚才的话题:“赵总,如果您愿意放信用社的话,这笔业务立刻就可以做。我可以肯定,津海没有一家专业银行敢再做以存定贷业务。您看可不可以有个变通的办法呢?您的款一天不放出去,就损失一天的利息。您看呢?”

赵全已经想收兵了。他佯做沉思,好一会儿才说:“这样吧,如果我现在就答复你,实在是太仓促了。改变原来的想法,需要时间。这么大一笔款,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还要与其他朋友商量。我看,这样吧,我回去仔细考虑一下,三天后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

申常青也知道不可能一下子说服他,只好罢了。好在还有三天时间,他还可以布置下一步的计划。于是,他也站起来,伸出手去与赵全相握:“那好,赵总,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是,我也希望。”赵全热情地与他握手,准备走了。

申常青将手伸向常蓝,脸上泛起一个温柔的笑:“常小姐,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够再见。”

常蓝知道他已经认出她来,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高兴起来。她笑着伸手与他握在一起,感觉到他微微用了下力,不禁笑得更开心了:“申总,再见。”

然后,她转身挽着赵全,微微扭摆着腰肢,款款而去。

这个女人有用。申常青想。怎么从沈宏口中套出他们住的酒店呢?沈宏显然很失望。他经手谈过的这类业务比申常青还要多,知道赵全的话意味着这笔交易算吹了。在他的手上,真正能够吃得下这笔款的还只有申常青一家,其他的说是说,可是多半靠不住。

他很沮丧,强打精神敷衍了申常青几句,就要走。他很机警,一直不肯透露赵全他们的住处。既然他没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帮他们做成生意?

申常青一个人坐在下午阳光充足的座位上,安静地喝一口茶。心里没底,可又隐隐怀着一丝希望。他看了一会儿前面大堂来来去去的名士淑女,决定还是回宾馆等消息,同时跟海州的郑彬联系一下,摸一摸赵全的底。

一结账,300块,他心里骂一声娘。

晚上,他先打电话给郑彬,告诉他钱快花完了,然后报告了事情的进展情况,问问海州有什么消息,最后告诉他还要等两天才知道结果。郑彬很着急,海州虽然也是贷款消息满天飞。可是现在全国都是银根紧缩,哪里来的这么多款?可见都是假的。郑彬说,既然证实广州这笔款是真实的,就一定要全力争取。他那边已经把信用社勾兑好了,只要这边说好,马上可以操作。

申常青答应着。放下电话,他愈发感觉希望不大,烦躁起来,接到色情电话时,便又要了一个女人上来。这次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妇人,他也懒得挑剔,反正都是做那事,女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区别。他关上灯,要她变着花样侍候得他舒舒服服,这才拿钱打发了她,酣然入睡。

快到中午时,他正要起床,房间的电话响起来。

“喂?”他有些着急。

“是申总吗?我是常蓝。”对方是一把沙哑的嗓子,如果不见人,是很性感的。

申常青立刻热情地说:“常蓝啊,很久不见了,你最近怎么样?”

常蓝没想到他会如此热情,倒是一愣,随即说:“还行吧。”

申常青急欲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问:“赵总在你那里吗?这件事他怎么说?”

常蓝平静地说:“赵总今天一早回海州了。那边昨晚打来电话,说是有家公司要他的款,可以放在陆海的专业银行。他一到海州就立即去银行办汇票,然后到陆海去。他临走时,因太匆忙,来不及跟你说,所以让我留下来答复你一声。我刚才送走他,然后找沈宏要的你的电话。我明天也走了。”

申常青一怔,知道这笔交易彻底泡汤了。可是,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立刻决定要抓住这个女人。他爽朗地笑起来,声音里不见一丝沮丧:“常蓝啊,上次听你说你有个哥哥,跟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常蓝一听他提到哥哥,马上温柔起来:“是啊,我哥哥也叫常青,他对我非常好。”

申常青立即趁热打铁:“常蓝,反正你还要呆一天,不如我们明天一起走。你把那边的房退掉,过来我这边住,好不好?”

常蓝在大都夜总会做小姐的时候,对这个高瘦儒雅的中年男人一直有好感。所以,略一考虑,她便答应了:“好的,我一会儿就到。”

“那好,我等你。”他说,随即想起自己已囊中羞涩。“另外,常蓝啊,我这次来带的钱不太多,一下就花完了。你可不可以先借给我1000块,我回去就还你。”

常蓝想,你那么大一个大都酒家总不可能跑掉,便爽快地说:“可以。”

申常青挂上电话,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他索性也不穿衣服了,围着毛巾起身去浴室洗澡刷牙,准备待她一来,便直接将她带到床上。

第11章

耽美 叶玉书坐在床上,穿着一套棉布睡衣,懒懒地将头靠在屈起的膝上,看着电视里乏味的剧情。

已近中午了,他连早饭都没吃,却仍提不起精神起来出去买菜。他任已经长长了的头发散落下来,眼睛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里面传出的台湾国语根本进不去他的耳朵。

离开了黄宝珲,他百无聊赖而又无所适从。他其实从来没有具体工作的经验,仿佛只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笼子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笼子。回忆在贵阳程富元的灯具公司里,每天只不过接接电话,拿文件去打印、复印一下,或者再发发传真,就每月拿工资。如今想来,如果换个人,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现在才明白,他能够那么幸运,也不过是程富元看中了他的人罢了,当然他最后也终于如愿以偿,占有了他。

细想起来,他大概还是该感激他的吧。在他来现在这个更加冷酷的世界之前,他给他上了最宝贵的一课,让他认清了人性的邪恶与世事的残酷。

他不敢在旅馆里长住,一个是他害怕,因为里面常常有男人带着女人来开房,品流之复杂,使他望而生畏。另一个是他觉得太贵,虽然他住的是一家中低档旅馆,也要50块一天。他手里有一点钱,都是黄宝珲平时给的零用。他又不懂得主动要,所以黄宝珲乐得一点一点地给。因此,虽有些积蓄,却并不多。再加上临走时,程富元送了5000块给他。如果省着用,还可以支撑一阵。

他很快在海秀路警备司令部旁边的华侨新村找到一处低租金的公寓房。房间不大不小,大概有40平米,一房一厅。房主人到澳洲定居去了,本来留下侄儿看房子,最近又来信叫侄儿也过去帮忙,便需另外找人来守着,免得房子就这么破败下来。房主要求租金是次要的,但人要斯文,要不会乱来的那种。

他根据招租启事上的电话和房主的侄儿联系上后,那男孩子觉得他讲话非常文雅,便约他去看房子。

房子是空的,有些简单的家具,卧室里一间单人床,一个简易的塑料衣柜,客厅很大,有一组皮沙发,一个茶几,角落里有张圆桌,四张椅子,厨房里倒是什么都很齐全,从煤气罐到炉具一直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叶玉书如果搬进来,几乎不需要添置什么。

两人见面后,都觉得很满意。那男孩子当即与他签了一个简单的租房协议,收了他一年的租金,然后将全套钥匙交给了他。临走,他还关照他一句:“这房子你一个人住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找个可靠的朋友来分租。不过要当心,不要找不三不四的人来,会很危险。”

“谢谢你。”叶玉书轻柔地对他笑笑。“目前我可能不打算与人分租。”

男孩子有些炫惑于他的清丽,自告奋勇地说:“你什么时候搬来?如果马上搬来的话,我可以帮你去搬东西。”

“谢谢你。”他感激地说。“不过不用了,我就只两件行李,自己可以搬。另外还需要什么的话,我再去买。”

那男孩子连连点头,然后非常踊跃地告诉他这周围的环境,把菜市场、电影院、家具店、药店、书店、换煤气罐的地方等等都一一指点给他。叶玉书含笑仔细听完,又谢谢他。

男孩子这才红着脸,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走了。

叶玉书为了省钱,不敢坐计程车,只坐着中巴到旅馆里,将房间退掉,提着自己的行李又乘中巴返回。

他再次详细浏览了一下室内的东西,认定要买一床薄被、两张毛巾被、两个枕头,其他都可以缓一下。

在海州,这些东西是最容易买到的,出去走不到100米,就全部都买好了。

然后他将房间的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两遍,弄得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捶着酸痛的腰,看着自己的成绩,仍然意犹未尽。其实只有在忙碌的时候,他才可以什么都不想。这一段时间,他连做梦都做到蓝颀和女人在床上的情景。在梦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蓝颀和那些女人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不理他。每天他都是在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哭泣中醒来的。

他急剧消瘦下去,脸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都变得苍白飘忽。他的眼神茫然而死寂,没有一丝活力。

住定下来后,他更加不愿出去面对人群,每天除了买菜之外,哪里也不去。公寓区门口的保安见他总是一个人,又没有人来他这里,也没有暧昧的人开车来接他出去过。渐渐的,这个区里的三姑六婆们开始议论起他来。议论的结果,觉得他还是像正经人多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风尘味。于是,又想找人去刺探他的婚姻状况,仿佛还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心如止水,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半个月,那些女人见他总是很客气地对他们笑笑,便以为跟他是熟人了。于是,走出单元门,他有时会被带着孩子在外面玩的女人们拦住问长问短。对此,他从不露出心烦的神情,仍然十分客气地敷衍着聊两句。往往这时候,他的心情会稍稍好一些。

又过了半个月,他心情更加轻松了一点,这才开始在附近走动走动,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虽然离海州市区已相当远了,可是这里仍然十分热闹。往前不远,有家银龙影城,别名叫做“小香港”。这个别名的由来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哪一点跟香港沾得上边,而是因为一到晚上,这家影城门口黑压压的全是花枝招展的女人,颇有些电影电视里所演的香港红灯区的味道。

如果叶玉书晚上从这里过,常常有男人拦住他的路,问他:“小兄弟,一起看电影喽?”这里的人说话,最后总会带一个长长的拖音,倒也别有风味。

他一向冷着脸,匆匆从男男女女的人缝中穿过。渐渐的,别人也看出来他不是干那行的,也就不来和他搭讪了。

以影城为圆心,半径200米的范围内,非常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大排档更是一个挨着一个。

到了这里,叶玉书才知道,这里陪什么的都有,陪跳舞、陪喝酒、陪唱歌、陪洗澡、陪游泳、陪看电影,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男人女人都可以卖,价钱视行业而定。

通常男人看上一个女人,要他陪看电影,“市场通价”为50块一场,另外当然还要买些什么矿泉水、小吃一类的。津海的影城一般都只卖双人票,不卖单人票,而且座位都是间隔很高的包厢。

进入包厢后,电影一开始,男人便对女人上下其手起来。女人有时笑着敷衍以增加情趣好争取多拿小费,有的无动于衷地看电影吃东西。规矩是只要这场电影还在演,男人可以伸手到女人的身上,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但是不能动真格的。看完电影后,男人付钱,大家各走各的路。

如果男人有意,女人也情愿,便会讲好过夜的价钱,一次怎么样,包夜又怎么样,等等。讲好后,男人便会带着女人到街边的大排档去吃宵夜,然后男人喝点酒,借些酒意便把女人带走了。

男人也一样,有些男人会带上讲好价钱的男孩子进影院,一样的上下其手,亲亲摸摸的,有的在包厢里就可以干起来。

也有的时候,会有马仔带着自己的老总过来轻松一下。当然,他们不会玩这么低级的把戏。

通常是周末,一部高级轿车开来停在路边,老总并不下来,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到他的脸。然后马仔过去物色到女人中的姿色中上者,顺便也给自己挑一个。那些女人早就明白这一套,有些还是“老关系户”,因此谈好价钱,女人立刻走到车边,一躬身便迅速钻进汽车,随即车子疾速地向秀英方向开去。很明显,是出了海州,找个风景佳妙之地,老总既不用担心被熟人看见,又可以尽情放松。

叶玉书常常晚上过来看看这里的众生相。灿烂的霓虹灯下,一切都似乎解释着“浮生若梦”的含义。

有一天,他去买菜的时候,发现路边的一家典当行里在拍卖一些死当的东西,价格低得惊人。他考虑了一下,实在是有些怕了每个没有声音,显得异常寂寞的夜晚,于是以相当于市价五分之一的价格买到了一台八成新的彩电和一台落地式风扇。

走出银行,看着手里存折上越来越小的数字,他觉得应该着急,可实在是急不起来。他的心越来越懒,根本都不想动。

后来,他有了访客,原来是隔壁单元里的两个男孩。他们合租了一套与叶玉书的房子一样的公寓,住在一起。他们都非常非常年轻,大概只有20岁上下,一副老津海的神态。

原来他们在公寓区的收发室里注意到叶玉书家里给他寄来的信,才知道他们是老乡。他们观察了他几天,发现他是个很规矩的男孩子,所以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大家可以交个朋友。

叶玉书也很喜欢。3个人用贵州话攀谈起来。

认真问起来,大家倒都不隐瞒什么。叶玉书坦言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朋友,只是靠以前的一些积蓄生活。

两位男孩子一个姓邱,叫邱钧,一个姓刘,叫刘岩铭。邱钧从遵义来,已有3年了,做过餐厅服务员、宾馆总机话务员、印务公司业务员。刘岩铭从凯里来了两年,做过餐厅服务员、高级发廊的洗头妹、时装店售货员、印务公司业务员。

他们两人是在印务公司相识的,因是同乡,便格外亲热。后来因为印务公司不给底薪,只靠提成,每个月都只能拿到很少的钱,而且又辛苦,两人便出来了。

两位男孩子并不隐瞒他们的性向,在谈话中无意间提到两人都有男朋友。刘岩铭的男友是四川人,做建筑包工头的。邱钧的男友则是汕头人,也是包工头。两个男人虽然有些土气,不过还是有一点钱,对他们也都还宠爱,也尽责地照顾着他们的生活。

不过,现在宏观调控、银根紧缩,凡是工程均要乙方垫资。他们男朋友的资金全都垫进去了,也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也都是靠以前的男人给的钱支撑着。

说着,3个男孩子倒同病相怜起来。叶玉书跟他们毕竟不同。他是被伤了心的,没有这两位男孩子豁达洒脱,看男人无非是那么回事。也没有要生要死,也没有天长地久。他自忖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只要一碰到男人,便会被他们伤害。他的心里仍然充满了忧伤。

有时候,两位男孩子会来约他一起去逛大同里的旧货市场。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地逛来逛去,买一些还有八成新的旧衣服,回去配上以前买的时髦的衣饰,倒也花样翻新。叶玉书去了两次,一样也看不上,而且兴致全无,后来也就不去了。他若喜欢一样东西,就必须要求自己是唯一拥有它的主人。他本能地排斥别人用过的东西。

两位男孩子常常买一些有关婚恋、时装之类的软性杂志,然后大谈读后感。叶玉书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他们每天早上将自己打扮得性感而妩媚,他们的男人并不来,晚上再将脸上的色彩洗掉,感到无聊且无奈。但他们乐在其中。

日子就这么草草地打发掉。他越来越没有心情,常常一天三顿都下碗面就敷衍过去,有时候干脆早上不再起床,连早饭也可以省下。

他也曾试图振作起来去找工作。可是英语早已荒疏了,外资企业不会录用他。他没有特区工作经验,大集团也不要他。中小公司的老板见到他后,无论是男是女,总是会夸夸其谈一阵自己公司的成就,然后一口答应要他,有的要他陪客户出去,有的则干脆要他陪自己。他均一口拒绝。

如果还是要做别人的情人,不如当初仍然留在黄宝珲身边。他想做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自由。

当他跟着黄宝珲,与那些老总们洽谈项目的时候,看见他们英气勃勃,坐在高档写字间豪华的办公室里,信心坚定,话语铿锵,掷地有金石之声,心里便充满了仰慕和钦羡。他们都是某一方面的精英,一直为他们的目标而奋斗着。他们神情豪迈,挥洒之间,如手握半壁河山。

他们的办公室通常是在自己大厦的最高层,视野开阔,阳光充足。踏在自己事业的巅峰上,放眼看去,整个海州都在他们的脚下。他们虽然都已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时,可是成功的美丽使他们更加富有魅力。

他渴望做那样的人。

可是怎么样才能通向那座成功的尖塔呢?他甚至连路都没有找到,就更摸不到门了?

路漫漫呵…

他很灰心。每天只能以睡来使自己忘记现实的残酷。每次入睡前,他都想学郝思嘉,告诉自己说:“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太阳。”然而醒来一看,太阳虽然是新的,可是却仍然只照在别人的身上。

他懒懒地勉强起身,用遥控器将电视打开。没有什么好的节目可看,他也不看,只不过想有一点声音。他用手抓着因三天没洗而有些油腻的头发,头无力地垂到膝上。

忽然,门铃响了。他知道又是那两个同乡,不由得失笑。他们是如此起劲地生活,他很难不被感染。可是他又与他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人,常常不能够参加他们的话题。

他伸个懒腰,出去开了门。果然,从门边跳进来的就是这两个宝贝。他们打扮得很艳丽,笑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