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你的手腕就不会被勒破了。”他声音柔和地说。

叶玉书感激地道:“谢谢。”

年轻人轻声说:“忍一下,再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上班以后,就会把你解下来。”叶玉书点点头。

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还是走了。

渐渐的,一切声息都没有了。旁边的两扇窗户都开着,夜风缓缓吹进来,让人越发清醒。

叶玉书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腰开始酸痛。他想直一直腰,谁知刚挺起一点,手铐便勒紧了手腕。虽然有毛衣袖子挡了一下,也感觉生疼生疼的。他不敢再妄动,只好忍住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屋里的男人开始蠢蠢欲动。有两三个男人立起身来,原地踱步,似乎在活动身体。有人从上面的小架子上拿起矿泉水喝,另外有人拿过饼干吃起来。在做这些的时候,全体男人都在看着他。他硬着头皮,准备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自然保护区里被游人买去后扔进虎群的小羊,现在这一群饿虎正在打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拥而上,将他吞啮,而他却无处可逃。门边的一个男人涎着脸问他:“小弟,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语气十分暧昧,但暂时还没有动手。

他不吭声。此时,他一直在心里思索着他们会怎么待他。依他目前的处境,最有可能的,就是这群男人会侵犯他。很简单,他根本一动不能动,这些男人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他们要怎么样摸他揉他猥亵他,他完全没有闪躲反抗的余地。

他抿了抿唇,决定接受任何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侮辱。这样想的同时,他在心里冷笑。他觉得实在是不得不怪社会不公了。他要做罪犯,实在是太稚嫩无知了,只怕出去后要做个真正的罪犯,才能够一笔一笔地讨回这些孽债。门边的另一个男人伸手过来,抓他的手。他抑制住恶心的感觉,直盯盯地看着他的手怎么样伸过来。

忽然一只手从一旁过来,一把将那只手打开,接着听到一句骂:“滚开。”字正腔圆,标准的北京口音。

奇怪的是那个惫懒的男人竟然畏缩地笑笑,躲闪着退后了。他抬头看过去,身前站着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这里面关着的大部分都是南方人的身材脸型,只有他,一看便是北方汉子。而且他的气质颇为光明磊落,看去叫人放心。他看了看叶玉书。这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一件极薄的墨绿色鸡心领毛衣,雪白的衬衫领子衬得他面白如玉,黑亮的眼睛里毫无惧色,紧抿的嘴唇透着坚毅。他的黑发柔顺乌亮,纤长的脖颈与纤细的手更透出柔弱无助。他的气质十分干净,一看上去就知道绝不会是因为偷抢拐骗卖淫赌博的事情进来的。他本来不准备管闲事,这次进来纯粹是一桩意外,明天他就会离开。不过,这个孩子如此素净动人,如果让他被这些男人肆意玷污,实在是可惜了。他高大的身躯一立起来,实在威势不小。他一步跨到铁门前,马上就有一个人站起来,把他的凳子递过来,讨好地说:“龙哥,你坐。”他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整个身体立刻完全占据了铁门,挡住了后面所有人上前的路径。

叶玉书顿时放下心来,那些男人虽然看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可是明显地不敢再上前来,更不要说碰他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轻轻微笑了一下,以示感激。

龙哥一脸柔和,没有一点霸道的气息,看他的眼光像看一个小孩子一般。他温柔地说:“喝点水吧。”

旁边立刻有人递过没开过的矿泉水瓶子。他打开盖子,送到叶玉书口边。等他喝了两口,他便拿开了:“别喝太多,不然很快就想上厕所。”叶玉书猛醒,连忙点头。

他从另一个男人手里到过一包巧克力夹心饼干,拿出一片喂到他嘴里。他摇摇头:“吃不下。”龙哥耐心地哄着:“一定要吃。还有半夜的时间要熬呢。你这样坐着,最耗体力。”

叶玉书便慢慢吃下一片。龙哥自己也吃了一片,然后将饼干袋扔给一边的人。他拿出一包万宝路,点燃以后,吸了一口,递到叶玉书嘴边:“来,抽一口。”叶玉书轻声说:“我不会。”

龙哥笑起来,这孩子真是单纯可爱极了,在这样污浊的环境里,还坚持不肯变坏。他笑道:“抽一口提提神。”叶玉书想了想,张口叼住了烟,深深吸了一口。龙哥赞许地笑着,拿回烟夹在手上。“犯了什么事?”他问。

不知怎么的,叶玉书觉得他特别亲切,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这么小的事?”龙哥觉得奇怪。“我还以为你杀了人呢。公安局里很少这样铐人,只有犯了特别严重的罪行,才会这么铐。你是不是得罪了公安局里的什么人?”“没有啊。我上岛以来还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呢。”

“那就奇怪了。”

叶玉书想了一下,问他:“那我算什么性质呢?”

龙哥微眯起眼,慢悠悠地吸了口烟:“说不好。也不能够算绑架,你不是没扣满24小时吗?不过,现在马上要过节了,正是严打的时候,搞不好就要坐个半年一年的。”叶玉书一听急了:“真的吗?”

龙哥轻声说:“关键不是要判多久。如果你进了看守所,就有罪受了。你一个小孩子,又没有靠山,不脱掉几层皮,只怕活不出来。”“那怎么办呢?”

龙哥思索了一会儿,问他:“你看过对方的报案材料了吗?”

“只看到一句。”

“他写到什么人扣留他的时候,是怎么措词的?”

“他写的是申常青和我。”

龙哥注意到了:“申常青在前面?”

“对。”

“那还好。他的名字在前面,那他就是主犯,你是从犯。那要好得多。”叶玉书放了点心。沉吟了一会儿,他又问:“进看守所真的很可怕吗?”龙哥肯定地点头:“就算只进拘留所,里面那些老油子也会整死你。你太嫩了。那些吸毒的、抢劫的,都是几进几出的老犯人,根本不在乎。他们会抢你的钱,会揍你,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欺负你。”

叶玉书打个寒噤:“那我该怎么办?”

“立刻找朋友来弄你出去,千万不要让他们把你送到拘留所或看守所去。”叶玉书呆了一会儿:“能弄出去吗?”

“当然能,花点钱罢了。”

“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你的朋友会不会说话了,大概要几万吧。”

叶玉书想申常青会说话是没问题的,可是他有这个钱吗?龙哥加重了语气:“你要想清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的朋友如果来保了你出去,只怕你就要准备着跟他一辈子了。”

叶玉书觉得难以置信:“真要跟他一辈子?”他想过通知符伟海。龙哥笑了:“你想,有谁会凭白无故地花那么多钱来弄你出去?中间还要动用很多关系。他肯定贪图着更大的利益才会做。你真的相信世上有真正的朋友吗?只有黑道上,也许还有吧。”

叶玉书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一辈子”的问题,末了他轻声说:“那我宁愿去坐牢。”龙哥很意外,看了他半天,觉得他更单纯更可爱了。他笑笑,不再劝:“其实也没什么,人家狠,你只要做到比他更狠,他就怕你了。”叶玉书点点头,不过想起要和凶狠的那些人打架,便摇头。“我觉得申常青会来弄我出去的。”他轻声说。

“你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大都酒家就是他们公司的。他说他在西安干过10年检察院。”

“小叶,那我劝你别对他抱希望了。”龙哥摇了摇头。“我跟你说,像他们这种在白道上混的人,比我们黑道的人不讲义气多了。有时候,混过红道的人比白道上的人更加不讲义气。你不信看着吧,他肯定不会管你的。他们这种人,一旦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跑回老家去躲起来。”叶玉书一想申常青的为人,立刻觉得大有可能。他顿时感到愤怒了。龙哥轻道:“如果他跑了,过了年肯定还会回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几个弟兄,替你去出出气。”说着,他将烟再递到他嘴边。“好。”叶玉书深深吸了一口,毫不犹豫地说。

龙哥的声音十分醇厚,标准的北京口音实在是让人赏心悦目,令叶玉书十分安心:“龙哥,几点了?”

龙哥看看表:“才4点,他们8点半才会上班,最早9点钟才会放开你。坚持一下吧。”

叶玉书觉得腰躬得酸痛,沉重的脚镣压得脚踝一阵阵的刺痛,胸口窝着闷痛,因疲倦而无法入睡,头像要炸开一样的胀痛。各种各样的疼痛感不绝袭来,实在是锥心刺骨。

第38章

耽美 龙哥看了看旁边的值班室,里面的灯早熄了,声息全无,估计值班警察已经睡熟了。他轻握住叶玉书的手:“来,你把手捏拢。”叶玉书缩起五指,如尖笋状。龙哥拿着手铐,小心地轻轻一抹,手铐便滑出了叶玉书的手。

“直一下腰吧。”他轻声说。

叶玉书挺直了快要断了的腰,反手过去使劲捶了捶,感激地说:“谢谢你。”龙哥递过来一包饼干:“再吃点。”

叶玉书接过,这次吃得津津有味了。境遇如果太恶劣了,那么些微的改善都足以让人满足。

叶玉书愿意相信他现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龙哥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轻声说:“明天他们会审你,你说话要当心。”叶玉书一呆,一块饼干刚送到嘴边,闻言停住了动作。“他们会怎么对我?会不会打人?”他有些担心。

“不会,你又不是什么大罪。”他肯定地说。“不过,他们会套你的话,你要小心。”“怎么套?”叶玉书不明白。

“这怎么跟你说呢?总之他们办法很多,一心想把你绕进去。每一句话你都要当心,至少想过三遍才能说出口。”龙哥关心地说。叶玉书偏头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呢?”“那不好。”龙哥摇头,态度十分耐心温和。“那你就要受罪了。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只是要小心。你要尽量让案情变小,不要牵扯旁人。报案的人写的是申常青和你,如果一直抓不到申常青,这个案子就不能结。他们也怕如果把你放在这里久了,有人会来保你。所以你要小心说话。这样子,我估计最多拘留个7到10 天,也就出来了。几天时间很好熬的。”

叶玉书恍然大悟:“好的,我明白了。”

龙哥再三嘱咐:“一定要当心说话。他们写的口供记录,你要看清楚再签字,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漏掉,一定要好好琢磨琢磨。”叶玉书连忙点头,百感交集地看着龙哥。他高大的身躯充满了自信的力量,双眼闪着智慧的光芒。他对他说话一直十分温和可亲,就像是他的亲人般。他忍不住问:“大哥,出去以后要怎么样才找得到你呢?”龙哥看了他半晌,轻声说:“有缘…总会再见的。”叶玉书不再问了,清亮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龙哥凝视他半晌,转移了话题:“读过大学吗?”

“读过,学企业管理。”

“是吗?喜不喜欢读书?”

“喜欢。以前在学校,看过很多书。自从到了津海来,一直没有摸过书了。”他有些惆怅。龙哥将烟递过来,他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他拿回去自己再抽一口:“喜欢看什么书?”

“当然是小说居多。”叶玉书与他漫无边际地聊着,心情轻松多了。“喜欢看哪些小说?”

“十分喜欢古代文学。”

“近现代的呢?”

“喜欢鲁迅、郁达夫、老舍,还有张爱玲。”

“国外的小说,喜欢看吗?”

“也喜欢。”

“喜欢哪些作家的?”

“我比较爱看欧美作家的作品,像莎士比亚、司汤达、海明威、雷马克、杰克?伦敦、莫泊桑。还有那些女作家的书我也特别喜欢,《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飘》、《吕蓓卡》,啊,真是太多了。我爱死它们了。”叶玉书说着生平最爱的书,眉飞色舞,白生生的玉颊上平添一抹红晕。龙哥笑眯眯地听着,不住点头。这个孩子真是可爱极了。

叶玉书说完了,反问他:“大哥,你呢?”

龙哥心里罕见的有些感动。这孩子完全没有把他当黑暗的渣滓看,对他的一切言行都十分自然,显然是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或者好朋友一般。他不但没有看不起他,而且待他如平常人一样,与他闲话家常。他说:“我喜欢旧俄罗斯的作家。我觉得他们的书才写出了真正的人生。”叶玉书连连摇头:“我不喜欢,太沉重了。我不喜欢沉重的书,让人喘不过气来。”“好看啊,而且场面宏大,像《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龙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人谈这些内心的东西了。“托尔斯泰、妥斯陀耶夫斯基,真是伟大的作家,写出了整整一代人的悲欢离合,震撼人心。”“所以你是大男人啊,而且取得了极其出色的成就。”叶玉书忍不住俏皮地晃晃身子,吊在一边腕子上的手铐也跟着摇晃。“我喜欢优美的故事,譬如《红楼梦》。沉重的东西真的看不下去,看了那些书会觉得人生实在是毫无意义。雨果和巴尔扎克的书我就不爱看。”龙哥忍俊不禁,伸手疼爱地拧拧他的脸颊:“真是个小孩子。”叶玉书噗哧一笑。

他们就这么天南海北地聊着。叶玉书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人。他跟他侃侃而谈,胸中沟壑万千,见识非凡。他十分推崇叔本华,因为他觉得这个德国老头的观念很对他的脾胃。他最欣赏的就是叔本华的“意志是宇宙的本质,而理性是意志的外壳和工具”这样的思想。他觉得只有叔本华才真正说出了整个世界的痛苦。他们将头靠着铁门,絮絮交谈着。其他男人都已东倒西歪地睡着了。静夜里,阴雨绵绵,凉风习习,叶玉书却感到有一股清泉随着他娓娓的话语在自己的身体里缓缓涌流,将四肢百骸清洗得干干净净,真是惬意极了。龙哥逸兴横飞,又点燃一支烟,与他轮流吸着。他说:“来,考你一下。民国年间,江南有个弘一大师,嗯,弘一大师你知道是谁吗?”叶玉书点头:“知道,就是李叔同。”

“好。”龙哥很高兴。“有一天,刮大风,庙外旗杆上的旗子在风中飘动着。弘一大师看见了,问身边的一个小沙弥:这是风动,还是旗动?你说,是什么在动?”叶玉书略一思索,便说:“是心动。”

龙哥笑着,朝他一竖大拇指:“真不简单。”

叶玉书也很欢喜地轻笑。身体各处传来的所有的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本来感到不胜寒意,此时也不觉得了。

龙哥看看表:“都6点了。来,我给你铐上,免得值班的警察起来看见。”

叶玉书乖乖地伸出手。龙哥松松地铐在他的衣袖上。叶玉书看着,不知怎么的,手铐一铐上,他立刻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龙哥轻轻问:“你明天是不是需要通知你的朋友?”

叶玉书无助地点点头,喜悦的心情立即荡然无存。

龙哥回过头,淡淡地问:“你们明天一早谁会出去?”那些人有一大半马上就醒了,全部都看着他。有两个人举了下手:“我,我会出去。”他点点头:“好,拿纸和笔来。”

立刻有人递给他。他接过,看向叶玉书:“说吧,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电话或者呼机是多少?”叶玉书告诉了他申常青的电话和手机号,满怀希望地坚信申常青会来弄他出去。写完,龙哥问他:“你呢?叫什么?”

“叶玉书。”

龙哥边写边轻笑:“玉做的书,翻起来可要小心,搞不好就弄碎了。”叶玉书也笑:“没那么贵重,只有封面是玉做的,里面的内容都是写在树叶上的。”龙哥嘿嘿地笑道:“这本书可奇特至极,绝对是珍品,最具收藏价值。”叶玉书又被逗得很开心。龙哥将那纸递给那两个举手的人:“你们明天出去替小叶打个电话。”那两人连忙接过,揣进口袋:“好的。”

叶玉书这下放心了,脸上露出深深的倦意。龙哥对他说:“还是睡一会儿吧,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

叶玉书点了点头,终于将头垂下放到胳膊上,闭上眼睛。顿时所有的痛感排山倒海一般向他卷过来。长久直不起来的腰更加痛得几乎要断成两截,只穿着薄薄丝袜的足踝已被磨破。戴着手铐的手腕被头一压,立刻钻心地刺痛。他只好抬起头来。

“你这样不行,会把血脉勒死。”龙哥很清楚他的感觉,伸手过来温柔地替他摆正姿势,将他的手肘塞进铁栅栏间,搁稳。“好了,这下可以睡了。”叶玉书楚楚可怜地对他笑笑:“谢谢你,龙哥。但愿出去后还能够见到你。”龙哥笑笑:“小叶,我告诉你,你现在千万要小心,什么人都不要相信,包括我。”

叶玉书固执地说:“可是我相信你。我觉得你对我很好。

龙哥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睡吧,天快亮了。”叶玉书轻轻将脸靠到胳膊上,闭上眼。迷迷糊糊地,他觉得头很晕,却怎么也睡不着。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半干,但是依然寒意澈骨。他激凌凌打个冷颤。雨点沙沙地下着,如蚕吃桑叶。他想起了家乡的雨,干净而温柔,令人想念。一分一秒地挨着,时间过得分外缓慢。他眯一会儿,抬起头来让双手休息一会儿。从来没有一刻,他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身体每个部分的存在,如此怜惜为他分担着痛苦的肉体的每一分每一寸,他不停地向疼痛越来越剧烈的全身肌肤、血肉和骨骼道歉。

他发誓,出去后,他一定会爱惜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他坚定地面对着黑暗,在心里重复着誓言。那些男人轮流与他开着玩笑,逗他高兴,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冒犯他。龙哥靠在门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叶玉书不忍心吵他,只得自己坚持着。终于,天空出现了鱼肚白。叶玉书舒了口长气。此时,他只觉整个下半身已经不存在了,全身都被持续的痛包围着。心里的怨毒越来越甚。如果申常青敢跑掉,他发誓要让他加倍尝到这种痛苦。

这一个小时,他几乎是数着秒针在过。好不容易,值班室里的警察开了灯,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去洗漱。

整理好后,他过来巡视一番。看了一眼叶玉书的手腕,便伸手过去,拉开他的衣袖,将手铐捏紧,然后走开。他一眼不发,可是行动中让人深刻感觉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叶玉书无力地垂着双手,顾不得剧痛难耐了。龙哥对他安慰地笑笑:“忍一下。”他点点头。

再过一会儿,陆陆续续的,有警察来上班了。一个膀阔腰圆的警官看了看他,问值班的人:“这人是干什么的?”“他带着人绑走了一个人。”

“嗬,胆子真大。”

另一个在说:“长得倒是不错。”

“那又怎么样?给你,你敢要?”

“不敢不敢。”

“哈哈哈哈。”

叶玉书神情淡然地靠着铁门,觉得浑身都像被上了夹棍,变换成什么样的姿势也无法减轻疼痛。

到了9点,警察们开始紧张工作起来。他们不停地开铁门关铁门,提人审讯,却全不理会手足俱被铐在门上的叶玉书。随着铁门的不断开关,他只好弯着身站起来,跟着门前进后退,足踝手腕被镣铐不断地磨擦,像有利刀在切割一般。里面关的人的家属陆续送饭进来,每个人看见自己的亲友都雀跃。没有人给龙哥送,但他并不缺吃的。他对他说:“你吃一点好吗?”叶玉书只觉胃里塞得满满的,只是摇头:“我吃不下。”龙哥也不劝。有警察在穿梭,他态度冷淡多了,坐到一边去,不再讲话。有人的哥哥来接里面的人出去,边叫着名字走过来。里面一个小个子男人欢欣鼓舞地跳起来,连声答应着,赶紧来到门口。忽然他想起来,悄声对叶玉书说:“你放心,我会替你打电话的。”叶玉书对他笑笑:“谢谢你。”

接着,警察过来打开门,放他出去。叶玉书只得又受一次罪。两人连声道着谢,风快地走了。到了10点,那位年轻的警官过来,将他的脚镣打开卸下,再打开他的手铐,将他拉到窗边,铐到窗户的铁栅栏上。他边将木凳踢过来,边和蔼地问他:“吃过早饭没有?”叶玉书说:“我不饿。”

年轻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便去开铁门:“龙哥。”他的声音很和气,完全没有像叫其他犯人那样的疾言厉色。龙哥起身,也和气地叫了声:“蔡哥。”

年轻人一边让他出来,一边问:“身体怎么样?”

“还行。”龙哥出了门,看也不看叶玉书一眼。“就是胃有点痛。”“怎么呢?是不是生病了?”年轻人颇为关切。

“也不是,没什么大问题,没事。”龙哥与他似朋友一般聊着。“那就好。”年轻人锁上铁门,带着他走了。

叶玉书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外面是一排旧式的平房,灰色的屋瓦湿漉漉的。雨丝不断地打在窗台、屋顶上,发出细密的刷刷声。不远处偶尔传出哭闹、呵斥、哀求、命令的声音,衬着外面极安宁的景色,使人倍感惊心动魄。

他腰间的呼机开始不停地响起来,各色人等,小黑、小白、常蓝、申常青、郑彬、符伟海、单强…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寂寥的雨天想起他来。他无能为力,只好苦笑。

他站累了,回过头来坐下。脚踝很痛,他低下身拉起裤管看了看,两道血痕赫然在目。他心里轻叹一声,放下裤管,轻轻揉着被勒成紫红的手腕。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他一眼认出那是白亚莉。

白亚莉是一个人来的。她探头探脑地向值班室里看了看,里面同时在审两个犯人,没人理她。她一转头,便看见了被铐在窗边的叶玉书。她走过去,站在叶玉书面前,头发零乱,双目红肿。

叶玉书冷冷地看着她。

白亚莉开口了,声音却非常低缓平和,与昨夜判若两人。“小叶,我今天早上又打了那个电话,是位常小姐接的。”她说。叶玉书仍然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我开始不知道你和老韦之间的情形。常小姐说是老韦一直在苦苦追求你,你们之间的情况他们都清楚,连你们大门外的那些小店铺都知道你们的情况。”白亚莉说着,声音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有些自怜,有些气恼,还有些歉意。叶玉书一听常蓝如此说,十分生气,忍不住说:“白女士,你别误会。我跟韦有福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但没跟他上过床,几乎连话都没有说过。”

白亚莉不相信:“真的?”

“我可以对天起誓。”叶玉书非常恼怒。“跟他这种人,怎么可能?”白亚莉汪在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可我问他,他也承认了。小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他离婚,让你跟他在一起。”叶玉书觉得她不可理喻:“白女士,你不要相信他。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和他在一起,我宁肯死也不会让他这种人碰我一下。”白亚莉抽泣起来:“他自从结了婚,就什么事情都不做。我辛辛苦苦地撑着一个公司,还与他生了个女儿。可是他呢,不管女儿不帮我不说,还只顾回来找我要钱。这一个月,他就用了3万多块。”叶玉书忙说:“我可没用过他一分钱,我根本都不认识他。”

“可是他说他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白亚莉有些诧异地说。“什么?”叶玉书大怒。“这个王八蛋!像他那种鬼样子,居然敢说我喜欢他。你趁早叫他别做梦了!”

白亚莉释然:“原来他又在说慌。”

叶玉书鄙夷不屑地说:“像这种人,如果不说慌,怎么骗女人上钩?像白女士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嫁他,而且还对他这么好,倒是让人想不到。”白亚莉心里一酸,边哭边恨,又痛又悔,却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跟他没关系?”

“我是不会理他的,根本跟他总共没有讲多过三句话。”叶玉书忍不住幸灾乐祸,火上浇油。“他这阵倒是真跟一个女人在泡,还一直讲要养她呢。”白亚莉忙问:“是谁?”

叶玉书淡淡地看着他:“反正不是我。其他的,不管张三李四,你只要知道是一个女人就行了。至于姓名,有什么重要?”

白亚莉跺脚骂道:“这个老不死的,早知道根本不来报案去救他,让他受些教训好了。”

叶玉书苦笑,无奈地说:“你现在跟我讲这些还有什么用?”

白亚莉看了看铐着他的手铐,有些关心地问:“你没有朋友?”叶玉书笑得更苦:“什么叫朋友?”

白亚莉歉然地说:“你可以想办法让你的朋友来弄你出去。我…”这时,值班室出来的警察忽然看到了他,大声喝问:“你在干什么?”白亚莉急忙解释:“我是昨天来报案的。”

但是那个警察对他并不客气:“你今天来干什么?”

白亚莉没料到,很慌乱:“我…来看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我…只是想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警察痛斥他:“什么怎么样?人抓到了,我们知道审理。你快走,不许再来看。”“好好。”白亚莉顾不上再看叶玉书一眼,赶快走掉。手被吊在窗棂上,一会儿就痛起来,叶玉书只得又站起身看向窗外。天空十分灰暗,雨不停地下着。远远的阳台上,放满了一盆盆的绿色植物。其中有一朵鲜艳的小黄花在轻轻摇晃着。

叶玉书隔着重重雨幕,呆呆地直看过去。

第39章

耽美 申常青坐在郑彬房间里的椅子上,守在电话边,桌上放着他的传呼机。似乎一上午的时间,他便瘦了许多,下巴完全尖了,脸色青黄。每当电话一响或他的传呼机一响,他就吓得一哆嗦。畏畏缩缩地看着电话,他却不敢去碰,只是双眼闪烁地看向郑彬。

这时郑彬会去接电话,但是并不回传呼。他是一身的坦坦荡荡,因为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旁观,并没有参与,所以一点也不惊诧。对于叶玉书的身陷囹圄,他还深表惋惜。ⅴ今天一大早,申常青便接到了常蓝的电话。她把夜里发生的事形容了一遍。经过是听自当时路边尚未关门的一个小杂货铺的伙计讲的,自然是夸张了许多。但是叶玉书已被带到了公安局是确定了的。ⅴ他立刻告诉她离开华侨新村,先到郑彬那里去。然后他也如惊弓之鸟,赶紧跑出了公司,鬼头鬼脑地看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跟踪之人,便直奔凤凰楼。

郑彬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但既然没有自己的事,所以也不惊慌,只冷静地和他探讨了整件事最坏的结局。他认为应如传说中所说的一般,想办法托人弄出叶玉书来,不然如果他在作口供的时候乱说什么,申常青便一定会被牵连进去。

申常青被吓坏了,表面上却还强作镇定,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他想,如果打个颠倒,他现在身在公安局,一定会把所有的人全都供出来作挡箭牌。叶玉书一定是这样的,他肯定会照实对公安局的人说,他是最先幕后策划然后又主持实施的主犯。他决定跑了。

常蓝打来电话称:“有个女人打电话过来,问韦有福与叶玉书有什么关系,说他是韦有福的老婆。我对他说韦有福与叶玉书有关系。我想这样说对叶玉书比较有利。”听声音显然她也吓得不轻。

申常青马上说:“好,说得好。”他觉得将这件事局限于感情纠葛比牵涉到金钱纠葛要好得多,性质也简单得多。

常蓝放了点心,停了停,问道:“我是不是马上过来?刚才有男人打电话进来,说他们是公安局的,要来和我了解一些情况。”

申常青大惊,嗓子都变得尖利了:“你赶快走,立刻到这里来。”

常蓝被他的情绪吓住了,仿佛跳了起来:“好,我马上就走。”她一向以为他是泰山崩于前其色不变的男子汉。既然他都如此惊慌,显然很不妙。

申常青汗出如浆。他拿出纸巾使劲擦着,朝着心平气和的郑彬勉强笑笑。

郑彬知道他的脾性,并不讪笑他,只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申常青控制住自己,缓缓说:“依我看,小叶最多是拘留。既然关几天是免不了的,又没有其他的处罚,不如干脆让他呆满这几天再出来。至于他在这段时间里受的损失,我一定会补偿他的。”

郑彬不语,只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怜悯。像叶玉书这样一个漂亮单纯的男孩子,入了那种脏肮污秽的地方,一定会受不少罪。

申常青终于下定了决心:“郑彬,我今天就走,回西安去。你留在这里看情况的发展。我会随时和你联络。”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郑彬并不吃惊,只点点头:“好。不过,常蓝呢?”

申常青冷淡地说:“我哪里顾得上她?不瞒你说,我现在身上只剩一张飞机票钱。反正她是女人,天生一个碗,到哪里都找得到饭吃。这件事对她的牵连也不大,我看她留在这里不要紧。”

郑彬又点点头:“我明白了。”

申常青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他连行李都不敢回去收拾,便直奔机场。买了张到西安的机票,他就留在机场大厅里紧张地等候着,只敢站在角落里,一看到像警察的人,便转过身去…大概没人料到他会跑得这么快吧,并没有警察在机场堵截。

繁忙的航空港仍然热闹异常。快到元旦了,已有人陆陆续续返回大陆。大部分人都是大包小包,只有他,双手空空,简直像难民。外人不明白,只觉得他一定是属于那种在全国都有生意的大款,坐飞机如坐公共汽车,到处都有家,所以才会这么潇洒。

好不容易才等到登机的时间,直到飞机离地而起,顺利升空,渐渐离开这个海岛,飞越了琼州海峡,他才放下心来。

常蓝急匆匆地提了一个小旅行袋,到了凤凰楼。她一进门就找申常青。郑彬温和地对她说:“常青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是不是去打听小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