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送出去的书信, 石沉大海, 定北军队离京城近在咫尺。

于是关于是否“让城别走”的讨论再次被提起。

大臣们发现大家已经很熟悉这个话题了, 卫齐泰围城讨论过,去年定北军围城争辩过, 今年春天乐兴节度使上京, 更是深入的分析过。这不, 才过了没几天,之前喷的口水还没干,沈琤再度挥兵南下了。

对于是否出逃的讨论, 朝臣早没了新鲜感, 利弊不用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看皇帝的决断了。

正常情况下,确实应该出逃, 给沈琤一座空城,然后发檄文号召天下各路节度使共同围剿他,如果足有幸运,沈琤暴毙,皇帝就能够回京城继续做皇帝了。而皇帝逃到蜀地, 仍旧是皇帝, 现在毕竟还是天下共主, 皇帝吼一嗓子,节度使们未必听令,但好歹会安静下来听上几句。

但若是不逃, 被沈琤控制住,朝廷则彻底名存实亡了。皇帝以后的诏书,究竟是姓李还是姓沈,那就未可知了。

不过,对许多大臣们来说,逃不逃都无所谓,在哪里不是做官。沈琤来了,也要管理国家,总不能把做事的都杀光。

爱走不走吧,就看皇帝的决断了。

结果皇帝还是老样子,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仍旧拿不定主意。

他实在没有勇气做一个两次被赶出京城的皇帝,几次又将世子叫进宫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书信确实送到了,至于沈琤为什么不退兵,只能说他爱他的野心胜过美人。

连续几日下着簌簌的小雨,万物在滋润下继续蓬勃的生长着。

卢策海跪在含元殿外,雨珠挂满了他的睫毛,一眨眼,像是眼泪滴落。终于在彻底被淋湿后,太监出来告诉他,皇帝召见他了。

他入殿,看到皇帝坐在龙椅上,整个人全无生气,见了他,颓然道:“朕之前不是叫你回去么,为什么一直逼朕见你呢?”

卢策海不语,而是长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叹道:“朕知道,你想劝朕离开京城,再次到蜀地去。可是,朕问过许多世家的意思,他们都不想再次离开京城了,之前在去蜀地的路上,病死了很多人,朕也不想有伤亡。至于沈琤…”说到这里,他嘴唇颤抖,哽咽道:“是朕下旨引兵进京的…都是朕的错…朕是昏君。”

卢策海怅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言辞激烈的争辩了,而是道:“陛下不必责怪自己,天下大势如此,并非陛下能以一己之力抗衡的。”

皇帝一怔:“朕还以为你又是来劝朕出城的,你已经改变主意了吗?”

不能说改变主意,只能说想开了:“臣想请陛下允许臣外放。”

皇帝忙龙椅上起来,来扶卢策海:“你和你祖父一样,也想弃朕而去吗?”

卢策海跪着不起:“就让臣跪在这里吧,待臣外放,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陛下,再向您下跪请安。陛下若是想救臣一命,便将臣外放出京罢,臣一直劝陛下让城出走,一旦沈琤入京,臣必死无疑。您若是将臣外放,臣若是有朝一日,也能啦起一支兵马了,定当上京救驾。”

皇帝内心挣扎着,他身边拢共也没几个信得过的人了,偏偏卢策海还要走,他当然能把他留下,但是留下的结局就是给沈琤砍头:“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朕而去。朕真的就这么昏聩吗,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无力辅佐。”

卢策海无奈的道:“陛下若是有错,那么只是错在在这乱世为君。”

皇帝是不着调,除了想玩就是推卸责任,但除了个别文治武略的明君外,大多数太平天子身上不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么。他贪图享乐,但远没到可以亡国的地步,只能说生错了时候。

皇帝默然,忽然含泪笑道:“…朕许你出京了,快走吧。”

卢策海对皇帝行叩拜大礼:“陛下保重!”良久,才起身,一路低着头向后退出了含元殿正殿,然后径直向宫外走去。

与霏霏细雨中,拂了一把脸,没有一次停下脚步,也没有一次回头看这巍峨的殿宇。

既然达成一致不逃跑,那么就敞开大门等着沈琤进京罢。

结果就在定北军进京之前,禁军统领突然被杀,支持抵抗的将领控制了禁军,关闭城门打算跟沈琤决一死战。原来这帮将领去年和定北军一战时候结了仇怨,料定沈琤进京自己也没好下场,不如跟定北军拼了。

皇帝崩溃,原本禁军控制在太监手里,赵甫死后,禁军回到了他手中,结果现在自己任命的统领被杀了,上来个不知哪里蹦出来将领振臂一呼,竟然号召大家抵抗,皇帝的命令,那是根本不听的。

城内一片混乱,连宫内都有太监和宫婢趁机偷窃字画玉器出逃,侍卫杀了一批,才刹住风气。

各世家府邸更是大门紧闭,命令府内护卫严阵以待。

皇帝躲在后宫,竟然不知道是该支持禁军抵抗,还是劝说他们放下武器对沈琤投降。

定北军之前就破过一次京城,这一次经验丰富,加之禁军的水准较之卫齐泰等人差的太远,如果说卫齐泰等还要几击才能溃败,这帮禁军可谓不堪一击,一击即溃。

溃败的禁军在危急关头,决定裹挟皇帝逃离京城,便又去攻打皇宫,吓的皇帝命令宫门紧闭,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傍晚时分,喊杀声在后宫已经清晰可闻,想必禁军和定北军都杀进了皇宫。

皇帝透过蓬莱殿的门能看到天边如翻滚着的血海一般的火烧云。

人声越来越嘈杂,兵戈相抵发出的独有的金属声亦越来越近,终于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开始四下逃散,皇帝被弃之于不顾。

他身边略微有家世的嫔妃,早就找了各种借口出宫回了娘家,甚至有不顾他命令自行回家避灾的。

讽刺的是,上次在蜀地与他离心的皇后,竟然一直陪在他身边。

“皇上…有臣妾在…”皇后握着他的手,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

皇帝咽了下口水,忽然无比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听卢策海的话逃离京城,但是那些世家大族这一次不奉陪,他一个皇帝独自出逃又有什么意义。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自己这一次彻底完了。

突然就见一道血迹飞溅在殿门上,便有一个人跌进大殿,身穿禁军铠甲,一动不动,想来死了。

而这时,有一人从门外的暗影中走了进来,一身黑甲,手里握着还滴着血的剑。

皇帝将皇后护在身后,向后退着:“你…你…朕…朕…”他该说什么,破口大骂,死的有尊严点?还是下跪投降,争取让沈琤饶他一命。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臣奉旨进京讨伐乐兴藩镇,但近京畿之地,听闻禁军叛乱意图挟持陛下,臣出手斩杀叛军,希望陛下恕臣无罪。”沈琤没有按照惯例单膝下跪,只是微微躬身抱拳:“请陛下立即下旨,一同赦臣的属下无罪。”

“这…这是自然的…沈爱卿是救驾的功臣…”皇帝发现沈琤似乎没有现在取他性命的意思,暂时松了一口气。

“请皇上跟末将前去含元殿,昭告众将士罢。”沈琤说罢,吩咐两个军士进来,左右两侧各架住皇帝的胳膊,拖向殿外。

“陛下——”皇后追出两步,跌跪在了地上。

当晚,皇帝宣布定北军乃是奉旨入京平乱。

第二日早朝,皇帝下诏,因定北节度使沈琤救驾有功,加封燕王,诸道兵马元帅。

第三日早朝,皇帝下诏,重新彻查赵贤妃刺杀一案,当天便将牵连进去的人全部下狱。

只要稍微看看被下狱的人,就会发现这些密谋刺杀贤妃不知真假,但之前都反对过沈琤肯定是真的。

等到一个月后,暮婵进京的时候,该控制的都控制了,该杀的都杀了,该修缮的也都修缮了。

京城内街道肃整,咋看之下,一片祥和。

沈琤攻打京城前,将她安置在就近的城池,等到京中一切安排妥当,才亲自把她接进了城内,好生护回了嵘王府。

进了嵘王府,简单和王爷与王妃等人寒暄后,沈琤怕他们交谈多了,抢占先机,待时候差不多了,就横插了一句话:“暮婵,你累了吧,先回去休息罢。”

“我不累。”才跟家人说几句话,还没说够呢。

沈琤则在她耳边道:“我有话跟你说。”

嵘王见状:“既然你们有话要说,就先下去说话吧,反正暮婵已经回来了,明后天有时间,父王会好好陪你说话。女婿政务缠身,你先和他说话吧。”他是真是怕了沈琤了,毕竟天子都被他挟持了。

其他人也都尴尬的说道:“是啊,你们先去说话吧。”

“好吧。”暮婵总觉得家里人都怪怪的,对待沈琤的态度比之前更恭顺了。她之前还认为他们会怪沈琤将她掳走,而对他而横眉冷对,结果并没有。

沈琤随着暮婵进了她的卧房,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觉悲凉,从后面抱住她:“暮婵…”

她纳闷,他向来都叫她娘子的,怎么突然叫起她的名字了,于是她想了想,决定也玩个花样,不像平常那样叫他琤郎,而是道:“相公。”

沈琤心中一动,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心情反倒因为她的亲昵更加难过:“听你这么叫我,接下来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了。”

“什么话?”

沈琤牵着她的手,走到厅内的圆桌前,搬了把椅子给她坐下,自己则坐到她对面的位置,然后道:“你能把你的手帕先给我吗?”

暮婵莫名,还是照着他的吩咐做了,将手帕给他:“你要说什么?”

“我…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沈琤鼓足勇气,决定按照计划进行自我戕害:“你早晚会见到皇帝皇后,也会和你父王和世子哥哥细聊,还有你们李家的一群皇亲国戚,你会从她们的话中知道我做过什么。反正也瞒不住,你早晚要知道的,你从别人嘴里听到,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她怔了怔,放在桌上的双手不觉交叉握紧:“你说吧,我听着。”

“烟露给你的那封皇帝密函,其实是我伪造的。原本的书信内容是让你劝我退兵。”

暮婵顿觉气恼:“皇帝怎么如此荒唐?对你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突然想到了更关键的地方:“你居然敢伪造密函?”才一说完,便敏锐的察觉到了更该气恼的地方:“你、你打着皇帝的旗号,让我和你圆房,你、你!你这家伙。”

她惊呼完,按照平时的惯例,沈琤这个时候会靠过来,涎着脸哄她,可是他如今做稳坐不动,她不禁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沈琤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演练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于是继续道:“我当然想和你圆房,自己的媳妇哪有不想睡的,说真的,搂着你什么都不做,每晚上都是煎熬。但是我伪造皇帝的书信诱使你和我圆房,其实有别的打算。我想…我想让你回京前委身于我,最好能有身孕。”

暮婵惊讶的微张嘴:“你怎么敢把这么卑鄙的想法直接告诉我?我、我好像突然不认识你了。”

“别急,我还没说原因,我之所以想那么做,是因为我觉得你一旦回到京城,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就会抛弃我,甚至悔婚,如果你之前委身于我,有了身孕,你我之间有羁绊,你就不会离开我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哭了…我…就心软了,只好放弃。”

暮婵不知道自己是该赞他诚实该是骂他卑鄙无耻,气哼哼的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悔婚,你这个人,真是的,想用孩子拴住我,亏你想的出来,说得出口!”

“因为…”沈琤深吸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得不和盘托出了:“因为我做了和魏武帝一样的事情。”

暮婵愣怔许久,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半晌才缓过神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没错,在路上,我一直瞒着你,但你现在回到了京城,你很快就会知道乐兴早已退兵,皇帝给你发密函,让你劝我也退兵的事情。但是我调换了密函,直逼京城,如今,这京城,已经停我的号令了。”

暮婵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她掏出帕子了,泪珠在眼眶内滚动,沈琤见了,果然拿出帕子隔着桌子要给她拭泪,她扭开脸,将眼泪忍了回去,鼻音厚重的道:“你不应该是匡扶社稷的忠臣良将吗?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沈琤低下头,他见不得她难过,就怕他在她的泪光中落荒而逃:“皇室衰微,强弩之末,我不入住京城,也会有别的节度使前来攻占。如果我错失良机,只守着定北周围几个藩镇,待其他人做大之时,就是我的末日。“

暮婵多少也明白,大势之争,不争,则败。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夫君先做这个不义之人。

沈琤道:“或者说,我活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但有朝一日,我死了呢,咱们的儿子能否像我一样能打,能打赢来统一的新王朝的皇帝吗?如果能,他还是一个地方藩镇的节度使,如果不能,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暮婵道:“…每个篡位者都有几百个理由。”

“我的理由不多,只有你一个。只要你理解我,我便勇往直前。”

“如果不呢?”她赌气般的反驳,抿着唇,倒吸着气,不让眼泪掉下来。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自寻死路,在成婚之前告诉你这一切的原因。你不认可我的作为,无法接受嫁给我这样的人,现在你还是完璧也没有身孕,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暮婵咬齿:“别的选择?试问天下,还有其他人敢娶我吗?你会允许吗?”

“只要你愿意。”沈琤蓦然道:“我是真心喜欢你,自然会给你自由。就像你在定北,不希望跟我圆房,我也不会对你用强。我承认我之前想用孩子留住你的想法卑鄙,所以我向你坦白了。既然成婚后要一辈子在一起,我希望你选,而不是被我蒙蔽,毕竟婚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暮婵听罢,气的站起来:“沈琤,你这个混账东西,马上就要成婚了,你告诉你原来是个十恶不赦,谋逆篡位之徒!除了真正圆房,我什么都和你做了,临近婚期,你突然变了一个人,你叫我怎么办?我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不是郡主,是邪门歪教的圣女,你怎么想?”

“我会谢谢你,至少你在婚前良心发现,而不是将我骗去成婚。”沈琤道:“我的确会震惊也会难受,但如果我想好了,娶了你,肯定是一辈子,不再纠结身份。“

“依你的意思。如果我知道一切,还想嫁给你,便要陪着你一路走到黑喽?“

沈琤一咬牙:“没错!你那天的眼泪烫醒我了,我尊重你,圆不圆房,你自己选,成不成婚,你也自己选。”

“如果我不嫁给你呢?我想出家当道姑。”

“…我就为你修道观,再给你千八百道姑,让你做掌门。”

暮婵一听他又胡说八道,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信吗?跟你上面那句允许我嫁给别人,一样是鬼扯。你敢不敢起誓,句句发自真心。“

“敢!”沈琤不信鬼神,没什么好怕的:“我沈琤若是有半句假话,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你不怕死,别拿你自己的命,拿我,如果你上面允许我另嫁他人和允许我出家的话有半点违心,就让我安宜郡主死无葬身之地。”

嗯…鬼神有的时候也是要信的,沈琤不敢了,硬挺着就是不发誓。

暮婵崩溃:“我就知道你是这德行!你这叫以退为进,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但我的确是主动坦白了,就没有一点功劳吗?我的确有过卑鄙的想法,但我悬崖勒马了,因为我不想伤害你,我现在如实告诉你,也是这个原因。”

暮婵瞪了他一眼,有的时候也奇怪,一会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一会又恨的牙痒痒。

沈琤捂着胸口,装出痛苦的样子:“我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之前才叫你说嫌弃我的话,幸好所有准备,否则你瞪着我这一眼,足够我难过死的了。”

“原来你是做这个打算,你早知道有这一天。沈琤你这个混账,你走,我现在不想见你。”暮婵往外推他。

沈琤赖着不动弹,颇为无辜的道:“你刚才还叫我琤郎呢,转眼就变成沈琤你这个混账了。我不就接管了京城么,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的,还不如我这个郡马来呢。再说,你不是觉得皇帝比我还重要吧?他几番出卖你,我几番保护你,你就算不是郡主,也该选我,不选他。”

暮婵不觉得心软了,的确,如果没有沈琤的保护,在柘州的时候,她或许就死了。想到这里,她重新回到桌前,低声道:“我不是向着皇帝,我只是不想让你谋反。”至少不是第一个。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说句难听的话,皇帝落在我手里,是幸运的,若其他节度使有我沈琤的兵马,早就杀了皇帝自立了。皇帝不是愿意打马球吗?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无忧无虑的玩了。”

“那你不如用拥立新君,然后辅佐新君,帮新君平天下。”

“为什么,我闲得慌吗?然后呢,等着新皇帝坐稳江山,将我的后代全杀掉?你不是这么幼稚吧。”沈琤见她情绪渐渐平稳,将自己的椅子搬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道:“你记得在定北,老太君信的那个破教吗?教主便是在南方,我只掌握一个藩镇,是无法把这种毒瘤铲除的,唯有纵马天下,扫兴**,我才可以大展宏图,国家统一,于民也是好事。”

暮婵气道:“其实我早就觉得你有这个苗头,你还记得,你说过我像本朝开国的夏侯皇后吧,别告诉我,你当时真是无心的。”

沈琤马上指着她道:“这可是你说的,你想让我当皇帝,你来当皇后。”

“你、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的意思。”

“好好好,是我的意思。”沈琤搂着她笑道:“我是乱臣贼子,可谁让你就是喜欢我呢”

“不要脸,谁喜欢你了。”暮婵甩开他的手:“你回去吧,成婚的事,就像你期望的,容我再想想。”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你一日不答应,我就等你一日。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答应。“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万一真一辈子不答应呢?”

“因为你喜欢我。”

“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