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琤和暮婵分开坐,他坐在正对马球场的棚子里,视野最好也最危险,暮婵和其他贵族女眷们坐一块,看比赛是假,聊天是真。反正都马球场各个戴着护甲,从头保护到脚,就露两个眼睛,也分不清谁是谁,哪个是自家丈夫。

跟沈琤一起坐的,有几个德高望重的王室成员,比如有皇帝硕果仅存的嫡皇叔——嵘王;

活得非常久,久到熬死三个皇帝的老王爷——邺王。

三朝元老,依旧精神矍铄,或许能做四朝元老的——卢丞相。

虽然不做官了,但是因为诗词歌赋造诣极高的清流派大文豪——崔自明。但是因为他在沈琤破城后,竟然没有很清流的去死,一时间遭了不少唾骂。

但他看的很清楚,如果这个时候死,反而会被骂的更厉害,于是顽强的活着,打算等口水平息了,写文章替自己恢复名誉。

他最近在卖力的替定北节度使,诸道兵马元帅的沈琤考据家世,希望找出个厉害的祖先,以后替沈琤编撰家谱用。

沈琤也会打马球,但却不怎么爱玩,毕竟真正在战场上拼杀过后,打马球的时候太容易认真和冲动,本来就是一不小心就出人命的游戏,到时候真的玩的高兴,下手没轻重,就糟了。

他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的看着赛场上马蹄滚滚,两队为了抢夺马球,互相冲杀。他朝暮婵的方向看了眼,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女眷那边轻纱垂着,风吹过,也仅仅掀起一角,且很快被婢女按下。

希望她出来看看比赛,能透透气,心情好一点。

“哎呀——”这时嵘王突然捂着眼睛,稍后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嘀咕道:“怎么不小心点。”

沈琤将视线转回赛场,原来是嵘王世子从马上掉了下来,头盔甩了出去,这会拄着球杖去捡头盔。不过看起来,他似乎没大碍,在场边稍作了一会,又戴好头盔重新上场了。

而嵘王很快也找不到哪个是自己的儿子了,和旁边的崔自明研讨究竟谁是谁。卢丞相年轻的时候也是马球高手,加上这么多年看着皇帝打马球长大的,虽然认不出其他人,但皇帝却一眼就识别了出来,很快也加入了讨论的队伍。

邺王年老体衰,脖子一歪,呼呼大睡,过一会就醒来问:“吃饭了吗?”太监回答:“没到时辰呢。”之后继续一仰脖继续睡,迷糊了一觉,再睁眼问:“还没吃饭吗?”太监便回:“到饭时,准叫您。”

沈琤本就有些困倦,被邺王感染的更加想睡了,便离席去外面透透气,想要清醒一下。

正巧碰到嵘王妃和暮婵,原来二人刚才看到世子坠马,紧张的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一商量干脆不看了,眼不见也不担心。

沈琤是无聊的发困,这两人却是紧张的没法直视比赛。

“既然女婿来了,我就将你交给他了,可不管了。”嵘王妃抚着心口道:“可吓死我了,幸好你嫂子没来,不行了,我得回去了。”

暮婵担心的问:“您没事吧,我去派人叫父王过来。”

“我没事。”王妃摆摆手:“叫你父王那个没心肝的自己看吧,我不管他了。”说完,叫婢女扶着一路出了宫。

等王妃走了,沈琤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让你来看了。”

“我没事的,主要是母妃吓的够呛。我虽然也担心哥哥,但远比不上她。”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掉下来二十多年了,还是担心:“等我生下孩子,大概会更懂她了吧。”

“到时候,你可别像她嫌弃你父王一样的嫌弃我。”

“怎么会呢,你哪像我父王那样…”

“你父王怎么样?”沈琤很想听听她的想法。

暮婵却不上当,低头玩着手指:“他很好啊。”

沈琤笑笑,换了个话头,拉着她手走:“这里没意思,咱们去太液池那边纳凉罢。”

“你不回去能行吗?”

“当然行了,我又不是球手。再说爱谁赢谁赢,管我什么事儿。”

暮婵自然愿意和丈夫在一起,听他不回去,很是高兴,两人牵着手往太液池那边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宫人见了,心里都想,郡主真是有本事,能把沈琤抓的这么牢,有她在,这皇室还能多撑一段日子。

马球场上,自打世子方才坠了马,就憋着一股火,其他人可能没认出是谁把他打下马,但他却知道,那个人就是皇帝。他和皇帝在一起玩了十几年了,彼此的球术和身形再熟悉不过了,刚才那一球仗打过来,一尝就知道是皇帝干的。

世子找准机会,也打算让皇帝吃点苦头,在球场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无君无臣,况且他俩之间更像朋友,不过,是被皇帝坑过他妹妹之后有裂痕的朋友。

世子见马球传到了自己这里,弯腰去打,不想这时有人从旁边一拐,球又带飞了,他打马去追,眼见球落到了皇帝的马下,不禁十分高兴,高高扬起球杖,准备夺去这颗球。

可就在这时,还有旁人来抢,就见几路人马都涌向皇帝所在的地方,混乱中,数个球杖扬起又落下,接着便是马声嘶鸣。

一阵烟尘过后,地上躺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的头盔掉在地上,看台上的众人看清了——是他们的阿斗,不,是他们的皇帝。

皇帝被摔的头破血流,但这会却紧捂着小腿,疼的满地打滚,可见比起脸上的擦伤,腿上的伤更令他痛苦。

不用说,是骨折了。

其他人比他强一点,除了一个胳膊折了的,其余都像世子一样,只摔了一身的灰,没有大碍。

嵘王见世子没事儿人的站了起来,不禁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但突然记起自己身边还有其他人,得做出关心皇帝的样子,便对卢丞相等人道:“快去看看皇帝罢。”

众人眼神很悲凉的看着皇帝,卢丞相挤进去瞧了眼:“臣就劝您不要打,您非要打。”瞧,出事了吧,这次摔骨折了,也未必是坏事,要当亡国之君了,您好歹安静一会罢。

皇帝正被人抬着,听到卢丞相不咸不淡又充满嘲讽的话,气的不行,伸手就在卢丞相胸襟前抓了一把,痛得咬牙:“丞相…说得对…”狠狠揪住老人家到胸的胡须,疼的卢丞相抢回胡子,再不敢上前。

皇帝被送回了寝宫,叫了太医们来看,搭了一眼后,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很快有了结论:“皇上,您这腿是断了。”

“废话,快给朕诊治。”

“啊…是…是是,这就治。”虽然说皇帝享受的待遇不变,仍旧被人伺候着,但对很多人来说,早就不把他当回事了。尤其是现在自己玩乐摔断了腿,太医们不免在心里轻哼,真是心大啊,服了。

太医们给他打了夹板,开了方子,好脸色也没一个,都走了。

皇帝疼的要死要活,但是除了太皇太后、皇后和几个妃嫔外,竟然没人来看他。

“其他人呢?”他以前也受伤的时候,殿外可跪着满朝文武的。

皇后本不想说的,被皇帝问急了,只得实话实说:“继续打马球,继续看马球去了。”

“没有朕…他们还继续玩?”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这时有个妃子嗑着瓜子道:“嵘王世子还在场上,谁还关心陛下您呐。”

太皇太后听了,厉声道:“那你来做什么?!还不下去!”

那妃子便将瓜子往地上一扔,哼了一声,当真走了。

等人走了,皇后无奈的道:“她和嵘王世子妃攀上了亲戚,知道陛下奈何不了她。”

皇帝这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确实跌下了皇座。是沈琤的囚徒了。这天下,甚至是这宫里早没人在乎他了,他噙着泪水对皇后道:“幸好你还在。”

皇后知道这宫里现在都是沈琤的眼线,有些话不敢说。终于等到晚上的时候,宫人都退去了,她在帐中对疼的睡不着的皇帝道:“陛下,您真的觉得这是意外吗?”

皇帝心里一寒,他刚才也在做这个猜想,沈琤是不是要杀他?故意制造意外让他身死。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朕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皇后则道:“陛下,您可知道,外面早就只认沈琤,不认您了,据说有的城池短短数月就增加了三千户住民,他可能之前觉得他自己一时没法稳定民心才留下您的。可他现在做的很好,就算不用皇室做招牌,也能收复民心,还…何需陛下呢?”

“…不能不能,他现在若是杀了朕,其他节度使不会饶了他的。”

“可是现在也没饶啊,反正都是挨骂挨打,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来个痛快的。”皇后道:“臣妾说今日您受伤是他设计的,并非没有根据,他为了避嫌,中间离开了,他一离开,您就几路球手围攻,险些丧命,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般的谋杀,为了避嫌,主谋都会故意离开,使得自己不在现场。而沈琤在他受伤之前,的确离开了。

“这…”皇帝不敢想象:“他真的要杀朕?”

“或许世子也有份。您想,是不是世子和其他人一起配合朝您冲过来的,幸好您平日也勤于练习,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被马蹄踏死了。”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寄人篱下,命悬一线,想到这里,他腿上的伤似乎更不舒服了,痛的厉害,虽然夜晚会比白天疼一些,但用了药应该会好一点的,怎么一点不见好转?

他痛的挨不住,没心思和皇后商量事情了,喊来太监质问:“朕的腿怎么这样疼,快叫太医来。”

“宫门关闭,天亮前不许开启,陛下,您是知道的。”

皇帝身边的太监被换了几遍了,他连这个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朕传召太医也不行吗?”

太监眉毛一低:“除非沈将军同意。”

皇帝只好道:“那算了。”

“陛下,您叫奴才叫的正是时候,奴才们方才熬了药,正要给您送来呢。”

皇帝气道:“朕都快疼死了,快快端上来。”

“是。”

等太监到宫门口端药的空隙,皇后害怕的几乎哭出来:“陛下,您真的要喝吗?万一…”有毒怎么办?

这时候,端药碗的太监回来了,表情阴测测的,在烛光下似乎还带着一丝冷笑,皇帝不觉得咽了下唾沫:“朕不想喝了。”

“不喝怎么行呢?若是您不见好,明早奴才们可没法交代啊。您就喝了吧。”那太监见皇帝不喝,冷森森的道:“听说您受伤了,将军吩咐奴才们一定要将您照顾妥当,皇上,您别让奴才们为难啊。这碗药,您一定得喝了。”

皇帝几乎晕倒,因为历史上因为不服毒酒而被强行灌进嘴里的亡国君主比比皆是。

难道今晚上轮到了他了吗?他颤抖的伸出手。

“陛下——不要啊——”皇后哭道。

皇帝还抱着一丝希望:“没事的,应该是误会…他不会的…”端起药碗,哆哆嗦嗦的往嘴边送,他清晰的听到牙齿磕碰碗边的哒哒声。

心一横,将汤药灌进了嘴里,勉强咽了一口,但第二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太苦了。

“哇——”全吐了出来:“沈琤真想要朕的命啊。”

皇后扑到皇帝身上,生离死别般的哭道:“陛下——”

这时又有个小太监打外面颠颠儿的跑了进来,拉过方才端药的太监,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就见两人一皱眉,齐齐看向皇帝。

“陛下,对不住,这碗药端错了。奴才们重新给您端一碗。”

皇后哭道:“还端什么呀,你们是要陛下的命吧?”

“您何出此言,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你们究竟给陛下喝了什么?什么汤药如此难以下咽,你们又要去端什么汤药?”皇后声嘶力竭的喊道。

事到临头,不说不行了,太监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的道:“其实是下面做事的奴才们不小心,将外敷的药粉和煎汤的药材弄错了,煎汤的药材捣碎了给您敷了,药粉给您煮了喝了。不打紧的,现在就给您正过来。”

如果这位是真正的皇帝,万万不会出现这种错误,但现在只是个挂着皇帝名号的囚徒,不上心是正常的,极不上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帝气的说出话来,但待寻思过味来,他陷入了大的恐惧中。

就算沈琤之前没杀他的念头,经过他这么一怀疑,明日太监把他今晚上的话告诉他,那么沈琤会不会真的对自己起杀念?

皇帝恍然失神,满脑子都是,沈琤要杀朕,沈琤要杀朕,沈琤要朕。

朕要死了,朕就要死了,朕要死了。

谁来救救朕,谁都行。

沈琤昨天和暮婵泛舟太液池,尽兴而归,什么马球啊皇帝啊,统统抛到了脑后。第二天是中秋节京中放假,他干脆和暮婵在一起腻歪着,晌午还不起身。

最后她躺的受不了了,说头晕不能再躺了,将他推了起来。沈琤恨不得一整天和她在一起,不情不愿的坐了起来穿衣裳。

她之前吃的太凶,现在有孕四个月了,胃口又开始不好了,什么都不想吃。

所以起床后,沈琤先让人炖了碗豆蔻汤给她。肉豆蔻仁,甘草,丁香,白面同盐翻炒后,研磨成粉末后熬的汤。可以缓解不思饮食,腰酸腹坠等症状。

暮婵现在的身形倒不怎么显怀,她记得嫂子当时四个月,肚子就很大了,她身形不显怀,担心的很,找了几个大夫问,都说因人而异,六个月显怀的也不少,叫她不要担心,她才安心。

不过不显怀也有好处,至少身体没那么沉重,能多轻松一会是一会。

本来她推沈琤起床的,结果沈琤起来了,豆蔻汤都做好端来了,她又赖着不肯起了。

“哎呦,我的婵宝宝真是一身懒肉。”他坐到床沿:“不过没关系,相公喂你,快过来张嘴了。”

她坐起来,蹭到他怀里,靠着沈琤让他喂,结果吃了两口,突然有点胃口了,夺过勺子:“我自己吃吧,你喂的太慢了。”

沈琤笑道:“是是是,娘子说的是,是相公伺候的不周。”

她将汤吃净了,将勺子放进嘴里,意犹未尽的吮着,吐出半截舌头在唇间扫了一圈,双目迷离的道:“没吃够…”

沈琤被她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还什么都没干呢,身子就酥了半边。她真是被他给带坏了,从一个不谙人事的小郡主变成个小妖精了:“那相公给你吃好不好?”

就这关键时刻,门外有人禀告,说是宫里来信儿了,有重要的事情禀告。

沈琤天人交战很是纠结,终于一狠心,将解一半的腰带又系上了,在她的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大步出了门。

什么时候不好,偏选这个时候,一出门就没好气的问:“什么事?”

报信的人也冤枉,他都等一早上了,听说郡主传豆蔻汤吃,知道两人起了才敢禀告的。见沈琤心情不好,赶紧将昨天宫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尤其是皇帝以为沈琤要杀他这件事,复述的尤其详细。

沈琤听完,脸色更难看了,果然皇帝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很难控制,难免出现各种意外。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告诉照顾皇帝的宫人们和平常一样照顾皇帝。”

等报信的人走了,沈琤返回卧房,见暮婵和刚才一样坐在床上,只是不用小嘴去裹那勺子了:“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沈琤意识到自己面色凝重,赶紧舒展眉头,若无其事的道:“没什么事,军营里鸡毛蒜皮的破事也来告诉我。”

暮婵哦了一声,似是相信了。

可就在这时,沈琤突然发现她脚边不远的褥子上爬着一只黑蜘蛛,个头虽然不算太大,但体量足够惊吓到女人了,不禁脸色又是一变:“你别在床上坐着了,下来吧,到我这儿来。”先把她引下来,让她远离它再说。

她咯咯笑了两声:“你真好玩,脸色怎么一会变一下。”

“快过来。”

“不嘛,我累。”

“那好,我抱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