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走到床前,脚都软了,一把扑在了床沿,她颤抖着手往被子里紧紧一抓,抓到了一只温热的大胖手之后,当下,她鼻子似是被火烧了一样,热泪当即就滚了下来。

“胖爹…”她哭着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娘子…”一听她哭,本在后面准备点灯诸事的林强等仆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中途还摔了个跟头。

“没事没事,”林大娘回头,破啼为笑,跟仆人道,“是我有毛病。”

自个儿把自个儿差点吓死了。

她笑着回头,在仆人提来的灯光当中迎上了她胖爹朝她看来的充满了怜爱的眼。

那双被肉挤得仅有小小一点的眼,此时不仅有怜爱,还有慈悲。

他的女儿还是来得太早了,早到必须要送他一程。

躺在床上的这日日夜夜,林宝善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一次,他把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女儿和儿子,他都交待了可靠的人保他们后半生安危,就算走,这次他也能走得安心。

尽管还是担心他年幼的儿女,在他走后,世上将无人再像他一样无所求地为他们操心以后,但这已经比他突然走要好多了。

林宝善这一生,是与人斗,与天斗过来的,能以带毒之身活到这个岁数,还有儿女送终,也是老天待他不薄,他也死而无憾了。

如果女儿不来,他先一步走了,也是好的。

林宝善此生再庆幸不过他爹给他找了个好夫人,他的夫人给他生了好女儿,女儿这些年来对他的孺慕之情,让他知道了何谓父母,什么叫做儿女就是身上的肉。

可就是如此,他舍不得让她来送他走,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心疼啊。

“爹…”林大娘看着胖爹的眼,把他的手塞了回去重新暖着,跟他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刚刚…”

她刚刚自己快把自己吓死了。

话说到这,点燃了几处灯火的屋子慢慢地亮了,她的笑容慢慢地止了。

她看着她父亲完全不动的脸,察觉到她握着的那只手是热的,但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僵硬。

林宝善紧紧地看着女儿的脸,看着她突然瞪大的眼,他感觉着他的眼眶好像也热了。

“快叫周先生!快去叫!”

林大娘已回过神来,掉头冲着林强他们大喊,声音里带着让听者之人心口颤抖的恐惧。

“快去,快去…”林强都慌了,他喊着跑了出去。

但周半仙来的太晚了,林宝善看着女儿转过来的满是恐惧的脸,眼睛停在了那一刻,再也不动了。

他人生当中最后的一滴热泪滑过了他的脸,他的眼睛最终停在了为他送终的女儿的脸上…

他走得太早了,也就没看到他女儿痛失挚亲,抱着他的头痛哭着大声呼爹的样子,那凄惨的模样,让他闻声而来的夫人抱着她,哭到昏厥。

庆和七年三月十七,江南第一善林府林家家主林宝善,病逝于林府府中主院,享年六十一。

——

一个月后。

三月的桃花四月还在开,怅州城的雨水止了,林府大管事林守义又派了人下去走了一圈,回来与大娘子报,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减少三成。

今年涝灾,林府提前做了防范,补秧下田尚且如此,就不说那些连秧都没得下的人家了。

今年的米价不知要涨成什么样了。

林大娘跟林守义算,“那今年怕是要拿出来一些当救济粮了。”

“救济粮可有,但米价只能跟着行情走,城中是肯定会涨价的,我们一家压不下,也没法一直不提价,大家都来买,我们没那么多便宜粮可卖。”林守义把点心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吃一块再说。”

老爷刚出殡不久,林府上下都忙了一个月了,大娘子也是瘦得不成形了,好好的一个清新脱俗的小仙子,现下两颊都陷下去了,病殃殃的,莫说夫人看着难受,就是他看着也于心不忍。

“不仅如此,”林大娘依言,捏起点心吃了一口,跟林守义又说:“又三年了,今年要进京上贡了。”

“是啊。”林守义也叹了口气,林府今年的压力太大了。

年景不好,苦。

“这最北方跟最南边都打着仗,朝廷是缺粮的,这粮也不能少于了往年。”林大娘又道。

林府一直靠着京里圣上给的底气在怅州挺着江南第一善的牌子,这牌子是用粮买来的,人家撑的腰没少,粮却少了,那一位心里会有想法的。

“也许,皇上会体恤…”林守义的话,在大娘子带笑的眼睛里止了。

林大娘摇摇头,“不能少。”

哪有上位者体恤下位者的。

上位者就一个,下位者那么多,要是都体恤,哪体恤得过来。

她胖爹活着时就跟她说过,他说闺女啊,世道残酷,人更残忍,能活下来的都是老天爷经过个个挑选的。人上人,更如此,他们的心比铜墙铁劈还坚韧,手比最快的刀子还要狠,你要看,你要是硬不过人家,狠不过人家,那你就得赶紧低头,把头低得低低的,那才是你活下来的办法。

换林大娘这个穿越者的话来说,那就是没本事,那就要夹着尾巴做人,别老想着把所有便宜都占了。

“那…”林守义咬了咬牙,“只能调用暗仓里存的那些了。”

林大娘半晌没说话。

胖爹刚走,才走多久啊,林家在她手里才多久啊,她就要想着动暗仓里的粮了。

往年在她爹手里,不管年景如何,暗仓里的粮是只多不少的。

“娘子?”

林大娘自嘲一笑,也是,她才活多久啊,胖爹活了多久啊,她要是在这个世道活了十三年就有了她胖爹活了六十年的那一身本事,她都可以上天了。

不能急,也不能慌。

“调吧,”林大娘开了口,“把今年的新粮的八成用上,再调用三四年间的陈粮,跟皇上说,今年年景不好,只能拿往年存的那些陈粮都拿来补上。”

“是。”林守义一听,精神一振。

现在皇宫里也应该收到了江南今年粮产会大减的消息了,他们林家到时把贡粮如数献上,皇宫那想来也知道他们林家是尽力了。

大管家神情一松,林大娘却忍不往苦笑了起来,“今年一场,里里外外,贡粮加上救济粮,我们实打实算,得少半成存粮。”

而于外面,他们林家是少了七八成的,到时候明年的江南七富当中,可能就没有他们林家的位置了。

名头虽是虚的,但父亲走了,这一年就要在她手里丢了这名头,林大娘想来还是心如刀割。

“娘子…”这一个月的操劳,也是把头发都忙白了的林守义也是黯然,不禁低下了头,觉得愧对老爷。

“不过也好,”老管家一愧疚低头,林大娘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这时候,她是家中的主心骨,她要是颓了,一家人得跟着倒,随即她就浅浅一笑,道:“府里没那么有了,叔父叔婶们的失心疯也就能好点。”

她那两个叔父也是太狡猾了,他们本已找人,打算在庆和四年春,她胖爹头次倒下的那年把她胖爹杀了,但哪料他们不知从哪知道消息,知道找的人不可靠,就又收了手,潜伏到了至今,一等到她胖爹走了,就跟他们姐弟两人扛上了。

现下正在和族老一起商量养他们姐弟俩,入主林府的事呢。

一听林家的那两个堂老爷,林守义的眉头深锁了起来,“他们闹着要推新的族长,林家那几个族老也快被他们走动松了,听说他们跟族老许的就是我们林府的家财。娘子,这事不能姑息,老爷之前的意思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他们一有异动,我们即可…”

林守义做了一个“斩”的手势,意喻赶尽杀绝。

林宝善是江南第一善的家主,但这第一善,是他用贡粮跟皇上保的,可并不是真的是个善人。

他要是个善人,他也活不到六十岁余才死。

他之前没动林宝络林宝贤这两个弟弟,也不过是这两个人突然谨慎了起来,天天缩在家中,连吃饭都要验三道,像是知道他要动他们,他一时之间也没找到妥善的办法替儿女铲除这两个隐忧,只能交待属下,日后见机行事。

“先别急,我再看看。”林大娘知道她胖爹给他们姐弟俩留了不下后手,但她也知道胖爹心里另外的几分意思。

林家子孙不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就是不为胖爹,也为当年为保胖爹,为胖爹费尽心思,哪怕说胖爹无后也让胖爹承了家的祖父。

“是,听您的。”家主让他在其死后,但凡任何事都先听娘子的,以娘子为主,家主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又有其顾善子孙之后福,林守义与上一任的林府大管家一样,是终其死都要死在林府之内,为其尽忠到最后一刻的。

见大管家的之前还对她像对小辈似的,现在都用尊称了,林大娘也是无奈,笑眼看着大管家,“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就跟以前一样吧。”

她顿了顿,又道:“胖爹没了,我就少了一个最最疼爱我的人了…”

她抬起带着泪花的眼,笑看着大管家,“你就别跟我疏远了,少一分亲近,怀玉就要少一分长辈对我的疼爱了。”

林守义闻言动容不已,老泪差点滚下来。

那厢,远在壬朝最北的刀家军小军长刀藏锋收到了一封信。

只是这信,不是他久盼已久的那封。

他期待的那封小娘子会写予他的信没来,这封是京中家中祖父给他写的家信。

信中写道,江南怅州林府的林老爷,他未婚小娘子的父亲已于三月十七仙逝。

他的手头另一边,二月送达他手中的那封江南怅州小娘子所写之信还躺在那里,信上第一句写道:多谢小郎君所赠之雪,此雪予我重于千金之贵…

第20章

林宝善头七一过,林夫人与桂姨娘都病倒了。

府中有肖姓姨娘前来说想回娘家过几天,她来与林大娘说的时候,说话怯怯,林大娘看姨娘说后连眼睛都不敢抬起看她,在心中微叹了口气。

姨娘们的以后,胖爹与她已经仔细商量过了,这几年,府里也一直很放任她们跟娘家联系,本的也是这个意思。

胖爹走之前,也很明确地明言跟她说,府里姨娘也是只要是想走的,在他走后,就由她来安排放她们出去。

林大娘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人,她是肯定不会为难这些被林府困住了多年的姨娘,壬朝在这方面民风也算开放,她们出去后,要是再找个人嫁过后半生,也非难事。

就是林大娘在放她们走之前,她还是想跟她们多说几句,把那些之前没彻底说明白的都说明白了,也好图个安心。

姨娘们小小年纪就进了林府,林府天地虽小,但小,也护住了她们这些年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出去了就未必了。

肖姨娘作为头一个来跟林大娘说的,也是鼓起了勇气,她平时是个泼辣性子,这厢刚到大娘子面前开了个口,就脸红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姨娘…”林大娘在心里叹过气,过去坐到了肖姨娘身边,低下头,朝红着脸的姨娘笑着眨了眨眼,“怎么突然就怕起我来了?我长丑了呀?”

肖姨娘的脸更是胀得红红的,这时连耳朵都红了,她见大娘子还跟她开玩笑,不禁嗔声道:“哪有,你莫要胡说。”

“那你抬起头跟我说话呀。”林大娘拉她的手。

她是林府的第一个孩子,姨娘们是有些敬怕她,但她是孩子,她们也喜爱她,这些年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她对她们也没坏心眼,她们心里也知道,心里也是跟她亲近的。

“诶。”肖姨娘抬起了点头,但脸上的红韵还是未褪,她尴尬不安,脚不停地挪动着,“就是,就是回去看看,好久没回去过了。”

林大娘知道,很多姨娘们,尤其是岁数不是太大的姨娘们私下心早就散了,有些人娘家连成亲的对象都已经偷偷给她们找好了。

但是,娘家是亲人,也算是可靠,但当初把她们卖进府里的也是他们,现在对她们如此热心,其中是有骨肉亲情在,但也图她们手中握着的银子。

林府对她们向来大方,衣裳首饰,一年四季都会发新的,更别说逢年过节打赏的那些。她们手头上的银子在富贵人家的姨娘们里比,也都是算多的。更别论跟平民百姓人家比了。

她们出去了要是过点普通日子,精打细算着过,养个一家十口几十年都是不成问题的。

“知道,我都知道。”姨娘局促不安,林大娘也都怕她把自己憋坏了,拉了人的手放在手里握着,又冲人笑了一下。

肖姨娘被她慢慢地安抚了下来,心里也知道大娘子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想想也是,这府里没有老爷不知道的事,也没有大娘子不知道的事。

“唉…”肖姨娘不好意思,拔了拔林大娘的细手指。

见她没那么尴尬了,林大娘也开了口,她没绕弯子,直指中心,“就是我作为小辈,想跟姨娘多说两句。”

“你说就是。”

“家里人是家里人,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有一点,姨娘也要让家里人帮你做到了,定要让人明媒正娶你做正妻,你是林府的姨娘,江南第一善人家里出去的姨娘,嫁个平民百姓还是嫁得了的,没必要屈身去做小,你在林府见过的荣华富贵就是你见过的世面,你不比一般二嫁娘子差上哪里。另外一个,银子一定要牢牢握在手里,谁让你高兴了,你就给点,手不要太松了,要盘算着花。要是有心软的时候,你就想想,当初你是为何进的林家,莫要等到银子没了,再来一次。到时候,就没有林府在这里等着你了。”

她也好,别的姨娘也好,出去了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知道,”肖姨娘听着眼泪都出来了,“我没那么傻,你莫要担心。”

“好,知道就好。”林大娘说着也是心里难过,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们也是家人,要送走她们,哪可能没有不舍。

“是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和你…”肖姨娘哭出了声。

“哪里的话,”林大娘摇摇头,“我让大管家安排人抬你回去。”

有林府人客客气气地送她回去,说是抬回去嫁人的,她地位也会高点。

“大娘子…”肖姨娘扑到了林大娘怀里哭了起来。

林大娘抱着在怀里哭着的壮硕的姨娘,一时之间也是感慨良多,她是担心,又有点松了口气。

她担心出去了的姨娘们过不好,但也轻松于不用耽误她们的后半辈子了。

有几个姨娘甚至只是抬进来养着,连房都没跟她胖爹行过,就这样一辈子老死在林府,也太残忍了。

有了肖姨娘开了头,四月底,林府抬出去了好几个姨娘,桂姨娘不明白,这天在林大娘看她的时候,问林大娘:“我们不是老爷的姨娘吗?”

不是要在林府过一辈子的吗?老爷没了,那还有夫人啊。

林大娘是明白桂姨娘的,她也知道怎么回答桂姨娘:“她们没有孩子,在林府是呆不下去的。”

桂姨娘闻言,也明白了些,她是生了怀桂的,她陪陪夫人,看看怀桂,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别的姐姐妹妹没有,大概日子也能熬了些。

“那我陪着夫人吧,”老爷走了,天天见的那些姐姐妹妹一下子也有好几个不见了,桂姨娘就是躺在床上,也觉得林府冷清了不少,她说着就往上爬,要起身,“我不走,我陪夫人,陪她吃饭。”

这时候都惦记着吃饭呢,林大娘也是笑了起来,“是,你赶紧好起来,就莫要躺在床上偷懒了,娘都问我好几次了,问你什么时候去给她挖土种花。”

桂姨娘讷讷的,“这就去。”

等她能起身去看林夫人了,才知道夫人病得比她还惨,之前貌美得就像画中人的夫人一下子就变得憔悴了很多,两鬓都有白发了,桂姨娘不知道为何,一看到头发变白了一些的夫人就悲从中来,眼泪不如自主地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坐在夫人床边喃喃地问着林夫人,“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前几日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就几天就变成这般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夫人,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了。

林夫人看着想病就想,想好就好,想哭就哭的桂姨娘,也是微微笑了起来。

傻人有傻福,痴人也有痴福。

怀桂有这么个亲娘,是他们林府的福气。

——

四月底,林家的族老又敲响了林家的门。

依林老爷的令,住进了府来保护林大娘的乌骨一听到那些扰人精来了很是暴躁,手中长鞭一甩,跟林大娘说:“我去杀了他们。”

林大娘也是好笑。

坐在她身边的林怀桂软软地对乌骨说:“骨骨叔,莫急。”

“你当然不急,烦的是你姐姐。”乌骨见小主子是个软性子,也是无奈,看不出他哪点像老爷了,这孩子,连姐姐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