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比不得。

“他一个小儿,就这般厉害,也是得家族看重的吧?”再是天才,这也得从小练起来,才有这本事的吧?

“这倒是,一天不练个五六个时辰,没那般熟,那剑就跟长在他手上一般。”乌骨又吃完了一碗饭,把桶扒拉了过来接着吃,间隙间道:“我看他也不像个武呆子,老爷不是说他耍枪厉害?一枪能刺中个老虎,我看剑才是他的称手武器。”

这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说明这小子对外还是颇有讲究的。

“追起我来好厉害,”乌骨把饭勺捞到手里,扒着饭还不忘说,“一丈高的院墙他也跟着我翻过来追过来了,如若不是我爬到了树上,走了空路,他就追上我杀了我了。”

乌骨一想起有人还能危及他的性命,嘿嘿地笑了两声,这才吃饭。

林宝善不禁叹了口气。

他刚要说话,察觉到门口似有所动,一眼望过去,看到了一个往门边急退的步影。

那影子退得快,但裙边还是让林宝善看到了。

林老爷的头更疼了。

他这屋子,没人去拦,能出入如无人之境的也就他那个女儿了。

他责怪地看了乌骨一眼。

凭乌骨的本事,他能不知道他女儿来了?

他就说为什么他刚才那般多话,敢情是说给她听的。

“进来吧。”林老爷朝外面喊了一声,撑着脑袋跟林守义哀声道,“守义啊,我是不行了,外面的那些不把我当回事,这家里,也没几个人听我的话了。”

林守义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门口的大娘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嘴里回着老爷道:“老爷言重了,我们不都听您的?”

林大娘一进来,笑着朝着胖爹一福柳腰,就蹲在了乌骨身边。

前一刻,还像画中走来的超凡脱俗的小仙子,下一刻,就没个正形了,像个爱调皮捣蛋的野丫头。

只见她笑嘻嘻地问着乌骨,“乌骨叔,他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

要真是这样,她都要有点喜欢他了。

林大娘喜欢有本事的男人,要是有本事,还不像她胖爹那样胖得走三步都要喘一大口气,那就太好了。

“有,”乌骨把大娘子夹到他饭桶里的肉夹起咽下,才接道:“这个你放心,他要是这般练下去,再过七八年,就能比我厉害了。”

“那还要过七八年才像你这般厉害嘛,他现在还小嘛…”林大娘给乌骨挑了些沾了肉味的菜放进了他吃饭的木勺里,省得他只吃肉,菜一口都不尝,“那他这般小,为何就要去打仗了?他们刀家没人了吗?”

“唉,”乌骨可惜了,早知道大娘子要这么问,他要打听清楚了才回来,“不知道呢,我都没怎么问就听那北管事的回来送信了。”

“没得事,”林大娘给他专心挑菜,“我也不太在乎这个,就是我爹给我拿家里的粮食买了个小新郎官,我嘴闲问两句。”

“胡说,哪是买的。”林宝善都快要被宝贝女儿气死了。

“家里去年少了六万石粮食呢,给了皇上三万三,那另外的二万七呢?”当她帐是白学的啊?

“那是你爹我为国尽忠,给的!”林宝善也不怎么搞的,他好好的教女儿,女儿长得总跟他认为的偏着那么一点。

她聪明是聪明,但有时候就是聪明得过头了。

“就当是吧。”林大娘才不跟他争这个,扭过头又劝乌骨,“叔,你吃点菜,老吃肉不好。”

不要坏的都学了她胖爹,学他没好下场,看看,前大半辈子无肉不欢,现在见着点肉腥眼珠子都能瞪出来。

“大娘,”乌骨依言把菜连带饭送进了口里,咽下,跟林大娘道:“我明天就回京里,给你探探。”

“没让你去,”林大娘摇头,“你在家里也多呆两天,把伤养好了再回去,爹…”

她又叫她爹了,“让周先生过来帮乌骨叔伤口理理。”

林宝善看了下香,见时辰还来得及,朝林守义点头,“去叫吧。”

“没事,不用理也没事,过两天就好了。”乌骨并不在意他的伤口,他天大的伤也挺过来了,一点小伤死不了。

“那也理理。”林大娘不跟他硬碰上,也不多说,只笑嘻嘻地看着乌骨。

她一笑,乌骨就拿她没办法,点头说:“听你的。”

林大娘朝着他又是一顿笑,笑得乌骨也是朝她嘿嘿笑了两声。

她胖爹身边一堆男人,哪怕是管事的,私底下也是有脾气的。更别说乌骨叔这些被胖爹找来的奇人异士了,她连宇堂先生那种仇女症都能忍下,像乌骨这种嘴硬心软的硬汉更是搞得定了。

“好了没?”见女儿跟人聊上了,也不来他身边,林宝善酸溜溜地出了声。

“我跟我乌骨叔坐会,上次我乌骨叔都帮我忙了。”林大娘没动。

林宝善看着她谄媚的小嘴脸,心里更酸了,没好气道:“那是你爹我疼你,要不你胆大包天的,你三保叔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不成?”

也是,林大娘一听觉得有理,跟乌骨叔说:“那叔,我上去陪我家胖爹坐会去。”

乌骨嚼着饭呲呲地笑,不停点头。

林大娘一到林宝善身边,才坐下,林宝善就捏着女儿的小脸蛋,“不肖女!”

林大娘眨着眼睛笑,不敢说让她爹换个新词说她,省得说了教坏他了。

这四月初一,林宝善先是与府中家人在家祠中给自家祖宗们上了香,又带了族人去请圣龙下水。

这一天也是挺下来了。

过了两日,乌骨夜间来找林大娘,说他又要去京城给老爷办事了,让大娘子有点什么托他的赶紧说。

林大娘半夜被小丫叫醒见乌骨,还迷迷糊糊的,迷迷瞪瞪中也觉得关心一下以后的人生合作伙伴也成,毕竟如果不出意外,她以后的大半生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的,遂她起来让小丫找找她屋里拿得出手的东西,她上了书桌,给人写信。

信中写道,枪戳出头虎,箭射出头鸟,没事你就别抢圣上皇子风头了,让光射在圣上身上,皇子们天天打到好猎,让圣上高兴,皇子高兴,圣光普照大地,那才是百姓们活得高高兴兴,你也长长久久之道。

写到一半,看小丫把她值钱的玉佩都塞里面了,她赶紧挑了出来,跟小丫说:“我用不上的那些才给他,值钱的别给。”

小丫领命,赶紧把值钱的一个镶金带玉的宝生佛挑了出来。

林大娘满意,接着又写:我比我爹长得好看多了,你别信那些说我不好看的,都是嫉妒我爹有财,我有才有貌才乱说的。

写完,觉得自己太不谦虚了,可能人家看完也就不想娶她了,但她忙着去睡觉也不想再改了,遂把宝生佛又放进了包袱,在信末写这宝生佛有多值钱,还不忘跟人表示,看:我林家就是这么的有钱,我随便送送,就能送个价值万两的佛爷给你保平安,你有空也多攒点银子,等着我嫁过来替你花。

第18章

乌骨拿了大娘子的信去给老爷过目。

老爷在看,他在底下玩着大娘子给他的药瓶。

看得出来药瓶是特地为他做的,散发着木香的木瓶子雕着几个扮鬼脸的小骨头,从痕迹看得出来,新着呢。

每个小骨头扮的鬼脸还不同,乌骨拿着几个药瓶放在灯光下一个个仔细地看着,都不知道那边看信的老爷脸都绿了。

林老爷正在骂:“这写的都什么?这是个小娘子写的吗?”

林守义在旁翘头看,也算是翘着头把一封信看完了,林家大管家毕竟也不是一般人,这时候还能为大娘子说话:“老爷,大娘子这也是真性情,我看也没事,这早晚都要成家在一起的人,早点知道对方性情也好。”

“你也不怕人家不娶她了?”林老爷都快气糊涂了。

“咱们家有钱啊。”不怕不娶啊,林守义小声嘀咕。

他这两天也算是从老爷那明白刀家为何要给长孙定他们大娘子了。

刀府现在的大夫人也是将门之后,但那个将门是个没什么钱的将门,就是一寒门李姓子弟靠军功晋升的,这李门老将军跟刀家老将军交好,就把刀大夫人嫁进来结了两姓之好,听说刀大夫人当初嫁进刀家的嫁妆不过是三抬箱子…

这李家将军在当了大将军后也可是娶了不少妻妾生了不少儿女,养妻妾养儿女那可得花不少钱,这家里这些年可没少沾这刀家大夫人的光。

这娘家不给点就算了,还要贴着些,林大管家想想都知道这刀大夫人在刀家的处境有多难。

刀家老太爷给嫡长孙定了林家,是称得上疼爱了。

他们林家别的没有,有钱有粮啊。

不怕不娶。

“你说什么?”管家的声音再小,林老爷也听到了,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大管家。

林守义轻咳了一下,正了正脸,严肃回道:“老爷,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娘子这般的聪明伶俐,这字里行间透着的见识岂是一般娘子所能比的?那刀家小儿郎也非一般之人,定能看得出我们家大娘子的聪慧绝伦出来!”

大管家就是大管家,说的话就是不一般。

乌骨捏着手里的木瓶子回头,对这个往常对他颇为照顾一二的大管家大行赞赏之目,很是钦佩他。

老爷身边,果然是能人辈出。

“你能不说瞎话吗?”林宝善斜眼看着他的大管家。

林守义摇摇头,“那您看着办吧,我去给乌骨的包袱再打打。”

他走了,乌骨把小木瓶子拿原先包着的那块绣着小骨头的黑布包好,紧紧栓在腰带上,也开了口:“我看大管家说的对,瞒什么瞒,早晚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要是不喜欢,早退早了。”

不稀罕他们家大娘子,难不成他们大娘子还稀罕不成?

他们大娘子就是不嫁也行的,大不了他杀光了那些会说她闲话的林家人。

“你们啊…”林宝善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他细心地教,精心地教,他宝贝女儿还是长歪了。

都是这群身边人给带的!

早知道,他就不在她从小的时候就带着她跟这些人接触了。

不管林老爷所思如何,最终乌骨还是把林大娘亲笔所写的信给带到京城去了,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好日子,连着包袱砸到了刀家小郎的怀里。

乌骨也不管刀家小郎是怎么想的,往后在京就一门心思办老爷所吩咐的事了,只是在他在京半月,即将起程回怅州时,一夜,穿着一袭黑衣的刀家小郎也在月黑风高夜找到了他,把一封信射到了他的头发里。

随后,人就走了。

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信很薄,捏到手里就跟拿了张薄薄的纸似的,乌骨看半天,这才想起可能是给大娘子的回信,遂即揣到了怀里。

一月后,五月的怅州美如画,全城的花都开了,路上的行人你挤我我挤你,买卖人扬高嗓子四处吆喝着,怅州码头的货船货物跟人上上下下,城州房屋顶上炊烟四起,好一派人间烟火景象。

这夜,林大娘两辈子加起来,收到了头一封跟她有关系的男人给她送的回信。

这本是应该充满诗意的一瞬间,林大娘收到回信的时候那刻还笑眼弯弯,觉得这古人就是有情操,写个信,还能收个回信,这一来一往间,不要太美。

就是打开信,她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还拿水泼了一遍,也只看到了“已阅”和落款的“刀”字三字,也不见多的,她还是觉得是自己眼睛瞎了,不敢置信,又拉着小丫她们跟她找了一遍。

还是没找到多的一个字。

“啥意思啊?”林大娘没想明白,拿着信去找她胖爹,跟他嘀咕,“这是说看了,答应了我,会多多攒钱的意思?”

“是吧?”林老爷也没弄明白,左右上下地看那封被女儿拿水泼过,还染晕了字迹的信。

“我琢磨着,”林大娘想着,思索着,又回头想了自己写的那封信的内容一遍,很正视自身情况地道,“应该是,‘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叨啊叨’了的意思。”

林老爷见女儿这么明白地埋汰她自己,哑口无言。

“没说要退婚吧?”林大娘凑到她胖爹跟前,问她爹。

“没听说。”林宝善摇头。

“我的天啦,”林大娘也摇头摆首,“这样都不退婚,这小郎哥哥也是好涵养呐!”

她还感慨上了,林宝善哭笑不得,拍她的头,“你可别跟你爹我说了,这婚姻不是儿戏,你给我认真点!”

林大娘双手握着她胖爹的大胖手笑个不停。

她胖爹最近身体好,小胖子也比以前长进多了,知道自己的小身体有问题,就是馋也忍着。现眼下家里一切都好,她心情也是很不错,还约了宜三姐姐十五去庙里上香,听老师太给她们讲古念经。

这日子,太好过了。

她心情好,对那封信有点不明白,但也不在意,人家没说退婚,肯回信,哪怕就两字呢,他特地找到了神出鬼没的乌骨叔给带回来,那说明那小郎哥也是有诚意的。

所以,林大娘这一次没写回信,而且人家写了两个字来她再写一封信也没意思,但她认真准备了一份礼物,托家里来往于京城怅州的家人送去。

她也知道了这小郎哥是要去打仗了,去的还是壬朝的最北方,跟最北方那些身高体壮的熊白佬们打每年隆冬必打的大仗,所以给人备了身保暖的衣物,还有毛披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还小,还准备了一小壶二十年的烧刀子。

那酒,烈得只一口就能让人全身都烧起来。

林大娘想,就冲这烈酒,这小郎哥也会记得她的。

——

庆和七年春,怅州雨水不停,眼看即将成涝,林府所有的管事都被派出了门,分管负责府下所有田地。

林府家主林宝善自年后赴过怅州知州府的元宵节庆,回来就没再起过床了。

这日半夜过后,天还黑着,林大娘就摸着床坐了起来,一坐起来她轻吐了口气,拿手重重地揉了揉脸,下床汲鞋。

她知道时辰还早,也不过寅时,离天亮还早得很,还需一个多时辰去了,小丫她们最近也是被她派了不少事,一天到晚也是累坏了,她想让她们多睡会,所以下床的声音也轻,悄悄去了桌边把灯吹亮,拿去梳妆镜那边,在屏风后把衣裳穿好了,又坐到妆凳前给自己梳妆,正好把发髻绑好,插上红宝石做成的花瓣钗子,就听后面有快步声过来了。

“娘子…”今日大素当值,她喊林大娘的声音有些含糊。

林大娘回头,朝丫鬟嫣然一笑,“醒来了?”

大素头发还披着,她刚起,嘴唇血红,黑发挡住了她的半边脸,显得小脸更是惨白,她一快步过来就是朝林大娘一笑,在林大娘身边蹲下,给林大娘穿鞋。

林大娘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她才轻声说:“我等会去我老爹那看看,先行一步,你们收拾好了再过来。”

“诶。”大素应了一声。

林大娘又笑了笑,轻拍了拍听话的丫鬟的头一下。

这时小雅也把热水打好了端了过来,林大娘潄好牙,洗好脸就出了门,提过了插在门廊前的一纸灯笼。

夜还黑,细雨轻飘,纸灯往前一探,廊外带着寒气的细雨也被渲染出了几分凄厉的美来。

林大娘自正月就搬到了主院来,她住的离她父亲所住的大屋不远,走过一道十余丈的长廊,再转个弯走十几步到了。

这一处现在密闭的院子就住了他们父女和几个贴身的身边人,现下静寂无声,身后丫鬟让她小心走的声音远去,林大娘提着灯笼,穿过雨夜,来到了她父亲大屋的门前。

守门的林强已看到她,正候在门边,他提过了林大娘手中的灯笼,压着声音跟她请安:“您来了。”

林强的声音打破了夜的静谧,不知为何,一早就心神不宁的林大娘心更慌了,她回头朝雨夜望去,想看看黑夜当中是不是有手在死死紧紧地扼制着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只是,那一片黑夜当中,只有连绵不断的细雨还在飘着。

“大娘子?”

“呃,我这就进去。”

林强的叫声让林大娘回过了神,她提脚越过了门槛,踩进了屋子。

一进屋,那有别于外面寒冷清新的空气,带着血腥气的暖气一扑面而来,林大娘觉得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越发的沉。

就好像她的每一脚,都踩在她的心口上那样的沉,那样的疼。

许是恶的命运总会带着征兆,不过几步,她看着那床上一动不动的黑影,她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