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了,他身穿龙袍,戴着冠冕一天了,此时也是有点累,他把冠晚摘下,放到桌子上,探手去抡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张顺德这时已退到了门边,他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了,余下一室灯火,与曾经相扶相持的帝后两人。

皇帝喝了口茶水,茶水有点凉了,但茶是好茶,这时喝一杯,倒也清神明目得很。

娘娘入了冷宫,他心想着回头等到了好时机,总会把她提出来,冷宫就冷宫吧,吃的穿的,再差也不会让她差到哪去。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思。

不过如今看来,知不知道也无亲紧要了,他们俩之间,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娘娘,朕今日来,是来给您送别的。”

“噗嗤…”废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抬起笑倒的头,看着皇帝,“看来,您都知道了。”

“是啊。”皇帝给她也拿了个杯子,给她倒了杯水,放到了她面前,“喝口,润润嗓子。”

废后看着那杯水,又看了看他,略扬了下眉,“下毒了?”

皇帝没说话。

“你想让我死?”废后没再笑了,“皇上,这就是您给我所说的,生死相随,一生相伴?”

说着,她垂眼看着那杯水,“我倒是可以去死,就是皇上也要成全了我才好,您是一国之君,不要把誓言当成儿戏。”

皇帝便把她面前那杯水拿了回来,喝了半口,放在了桌上,接道:“去死谷路远,很快就要到冬天了,朕等会让张顺德给你拿几张毛毯,毛披也拿两件,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废后当场就僵住了。

“太子和十三儿你就不用担心了,朕会照顾他们的。朕知道你能把太子洗脱,但没他找你,你也不会铤而走险要杀朕,对朕,你是恨,但没人替你把那股气提上来,他也不至于非要朕死不可…”

“呵,呵…”废后一听,她咬着牙笑了两声,咬牙切齿地道:“你想得美,宣义,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傻乎乎只围着你转,一心为你好的皇后?我现在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扒你的皮!从你让德妃住进盘龙殿那天开始,我就恨不得你去死!”

她的面孔狰狞了起来,咬着牙半个身子探过桌子,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死了,她就用不着这么难受了,天天跟活在炼狱一般痛苦!

“那时朕,身体不太好…”皇帝说着,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看着嘶吼着让他闭嘴的皇后,便如她所言闭了嘴。

“闭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借口!”

是没用,所以没必要说了。

皇帝便说起了有用的来,“太子你不要担心,我会再好好带他走一段的,不过以后如何,要看他自己了,朕能帮他的,就是把朕会的,都教给他…”

废后还要说话,皇帝这时却伸出手来,握住了她放在桌上冰凉的手…

那已别让久的体温让废后颤抖了起来,一时之间竟全身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凉了,这里还是冷了。”皇帝握着她冰冷的手,心中也是一颤,紧了紧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去死谷路上更冷,你就忍忍吧,啊。”

“你,你…”你闭嘴,废后的眼泪疯狂地流了出来,但泣不成声,泣不成调,她低下头,不想让皇帝看到她尊严丧尽的脸。

她是他的妻啊,是他的皇后啊,他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心悦他啊,一辈子都在爱他,爱了他那么久,直到现在…

“唉,别哭了。”皇帝见她哭得那么惨,便起身走到了她身边,抱住了她,同时,卸下了她手上刚触及的刀。

他把她的刀子夺走,抛到了门边。

张顺德站在大门边,听着那刀戈落地的声音,忍不住哆嗦了一声。

门内,皇帝抱着瘦弱的废后,拍了拍她的背,“娘娘,你会的,都是朕教你的。”

你有的,也都朕给的。

但皇帝没跟她说这些,他知道他心里曾经的娘娘,在这位娘娘打算发动她在宫里宫外最后的死士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要的那个娘娘,已经没了。

但没了,她也还是他的妻,他儿子的母亲,他曾经放在心上想对她好一点,两个人到最后还能死在一块,同入一棺的心上人,这是事实不假。

所以,他把一切事都担了下来,留下了她的命,再给太子一个机会,不让刀家反噬他们,让安王妃彻底把他的弟弟带离他的身边。

这一切的一切,从今以后,只有他一个人受了。

再也不会有人与他一同走着,在他承受不了的时候,替他一起扛一扛。

比起娘娘失去他的痛苦,他失去她的痛苦不会比她少。

但皇帝从来不是个会跟枕边人说这些话的人,他轻抚着废后的背,跟她说:“还有什么是朕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朕能做的,就会为您的。”

“您还是杀了我吧。”最后的刀刃都被他夺去了,废后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怀里,汲取着他身上她最后的温暖。

皇帝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道:“朕不会杀你,你也别死,牟桑要是成器,他会接你回来的。”

“他能吗?”废后大笑了起来,“他能吗?皇上,您竟然这么疼爱他,为什么不把龙位现在就让给他?”

她抬起头来吃吃地笑了,“你最在乎的只是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管他死活,你话说那么好听,骗了我一辈子,还要骗我?”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笑了一下。

她说骗,那就是骗罢。

“等会,我会叫他和十三儿过来,你们告个别…”皇帝说到这,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跟她说:“见了就好好告个别,不要跟他们说朕的不是,朕还想多活几年,你说了,只是让他们活不下去而已。”

他再疼爱他们,也不可能在明知他们恨着他的情况下,还栽培他们,重用他们,把他们当成优秀的儿子来培养,来用…

“哈哈…”皇后大笑,“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一口说会照顾他们,一会他们会活下不去皮。

他说的疯话有多疯,他自己知道吗?

“皇后,别孩子气了…”皇帝抱紧着连坐都坐不稳的皇后,把她抱在怀里,疲惫地道:“好好跟他们说说,如果非要恨,也要教他们一定要在朕没死前,装得连朕都不知道,知道吗?别让朕看出一点破绽来,也别让朝臣们看出一点端倪来,还有,不用教唆他们杀朕了,朕是怎么上的宝座你是知道的,你说,有了你之前的擅自行事,朕现在还敢放任你们吗?”

废后闭起了眼,她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她累了,真的不想再听了,她知道,他还怪她呢,她把心捧在手上放到他面前,他还怪她不聪明,不为他着想呢。

这个男人,这个天下至尊,她是真爱不起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她闭着眼淡淡道,她这一次用的是她隐了十多年的棋子,这几颗棋,没几个人知道。

“肖。”

“肖嬷嬷?”

“嗯。”

“呵。”废后哑笑了一声,撑着他的腿,从他怀里坐了起来,看着她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的脸,“为何?”

“韦达宏说,他答应人把送她送出宫,说与一个鳏夫,再给她抱个儿子养,她就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皇帝看着她淡道。

“哈哈…”废后这一次,抬头彻底疯笑了起来,笑得两颊边人是眼泪而不自知,“肖嬷嬷…”

那说个娘娘老奴会陪你一块死的肖嬷嬷,居然是她。

她这一辈子活得真是糊涂啊,本来要把这老虔婆弄死的,放了她一条生路,结果,她回头却把她卖了。

她这辈子,尽是毁在了心慈手软上,当年的怅州林氏,如今的肖虔婆,都因她一念之间放了,结果她们反过来,就把她吃了。

废后笑得不能自抑,皇帝站了起来,而废后放在他腿上的手,空了。

她看向了他。

“朕让太子他们兄弟过来。”皇帝心想这就算是告别了吧,再见她一次,他也不会再想她了。

他曾经的皇后,确实已经没了。

“呵…”废后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她疲惫万分地垂着头,问着假惺惺的他:“您累不累啊?”

到这时候了还要装得对她情深义重的,他累不累啊?

皇帝朝她笑了一声,这一次,他转身走到了门边,捡起了地上的刀,打开了门。

“皇上…”当他跨出门的时候,废后见他竟然真的要走,失声叫了起来。

但皇帝这一次没在她身上停留了,他跨出了门,离开了她。

“皇上…”废后在他身后大叫了起来,前去追他。

但追了两步,无力的她“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她着急了起来,生怕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她伸出手想挽留他,“皇上,皇上!皇上…”

皇上,我要的一直都是您啊!您不要走,不要…不要抛弃我…

废后倒在地上,这一刻,她无比清醒地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头看她一眼,她痛苦地抽泣了起来,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义宣,义宣…”

义宣,童儿爱您啊!爱了您一辈子啊。

您回头啊,求求您,求求您再回头看我一眼…

废后哭泣着,可是,直到她的脸,她的泪和她触及的地一样冰冷的时候,她想要他回来的人没有回来。

他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头过,而她再也没看见过他。

当晚,太子与十三皇子进冷宫走后,废后以一根木钗叉进喉咙,自毙于西宫侧殿冷宫中,享年四十三岁。

第247章

废后死于冷宫的事,没有传出去。

但刀府还是从安王府那边隔日就得到了消息。

林大娘听了其实是松了口气的——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老盯着自己,想让自己死的人。

废后给她的感觉,就是太执着了,三姐姐曾跟她说,皇后的心里,满心满眼只有皇帝一个人…

重感情是件好事,但重到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人,别人都是蝼蚁的话,她这么对别人,也就别怪别人也这么对她了。

而且皇后那个位置,从来不是能感情用事的位置。

就是皇帝,为了平衡他的江山,他哪怕再想杀了大将军,他也得忍着——林大娘与她家大将军一样同样深信,皇上戏言说恨不得斩了他的头,其中,三分戏言,七分绝对是真心。

但他还是得忍着。

而她身为大将军的夫人,她也从来不敢感情用事,该忍的时候忍,该装孙子的时候装孙子,该大方的时候,数万里的田,说给就给了。

位置越高,越怕后果无法收拾,遂才束手束脚,谁能真敢任性妄为,以为自己唯我独尊?

但皇后就是敢。

敢到所有人都忌讳她,包括她的枕边人。

丽怡的性格其实是有很像她这姨母,所以林大娘也在想,除去自己本身性格条件的因素,环境跟遇上的人,绝对是一个人能不能好好活着的重要原因。

这天林大娘跟师娘说起这些来,师娘也点头,与她道:“各人因缘各人结,个人断,她这一生无论怎么过的,这也是她的缘法,她既然去了,你就她是飘走的浮云,看一眼,就随她去罢。”

林大娘笑着回:“就怕太子呢。”

太子可还在着。

“他啊,”师娘微微一笑,“聪明的话,至少能太平几年,你让姑爷往回收一点,他的锋芒收收了,多往军营走走,那才是好的。”

林大娘连连点头称是,“回头我就跟他说去。”

——

国宴一过,来京赴会的商人们就匆匆赶回原地本家了,他们已经在户部尚书于翼的主持下朝相互之间下了所需货物的订金,现在接下来就是要回家把货物备齐,最好是在过年前把货物给人送过去。

这中间时间其实挺紧的,路途远的,就是家里有足够的存货,回去马上把货物备好了送过去,也只能赶到年前送达。

刀藏锋这边因为接了皇上给他下的剿匪的任务,就又带着刀家军升官发财起来了。

他把他营里的校尉们派了出去,有功者,由他向皇帝拿功请令,去地方驻定为官。

这些人带兵出征前,他跟他的将士例行说了番话。

“不要贪财,皇上那个人喜欢钱,把清匪得来的钱都装回来,嗯,就是显眼的那些都给我拿回来,我给你们送到皇帝案头去。”算是给皇帝的买官钱。

他前面站着的两排校尉好想笑,但不敢当着他的面笑出来,于是一个个低着头,把头埋在胸前,小媳妇一样。

“不显眼的,知道吧?”刀藏锋敲了敲桌子。

众人纷纷点头。

“不要让人看到了。”刀藏锋淡淡道。

“将军放心。”最前面的那个鼓起勇气,代兄弟们说了一句。

“行。”刀藏锋也没多说别的了。

他看着最近拿了不少钱,但给军营留三年的粮晌,再给离营的老将们发点以后的过日子钱,再贴补点刀家的那些离营数年过不下去的老将们,他到手的七十万两银,就剩不到一半了。

他给他的兵将们找出路,就是不想他们以后重复他们的前辈们的老路,手上的钱花光了,就过不下去了。

他们手上是沾过很多血的人,退后到民间生活本就艰难,再为银钱费心,也是没几个能活得长久。

他祖父和父亲那一辈谴散回去的老将们,大半数的人和他们的后代都过得不如何,这一年来刀府相求的人不少,他们是刀家的老将,而刀藏锋是带将的将军,不可能这些他要叫一声长辈的人求到面前来,他还能熟视无睹。

他是武将,自己没有就算了,有还不给,这是说不过去的。

但这一给,几十两几十两地加在一块,数目也不在少数。

他娘子那里,还没钱的时候她说她会给他攒够足够的储备金,让他不用担心,但刀藏锋却一直在想从他这里开始,他得给他的每一个跟过他,为他出生入死过的人找一条路出来,而他也做到了,他从皇帝那里用他的出死入死,为他的将士们博了一个前程。

他的将士有籍无籍都可从吏部那拿到文书,去地方任职,不过,想有好一点的位置,例如当当一州的总捕头,,就得像随他从大艾打仗得了功劳的那些死将一样,得有实在的功劳。

这一次,他不出马,他希望他们不会让他失望。

刀藏锋是从小就从战场中长大的,他们的将战们与他是手下,更是战友,也是会照顾他的叔伯,他对这些人的感情是很不一样的,自他回京把刀府撑起后,他有了余力,就开始照顾起他们,现在,这些人年纪老的有了更好的前程走了,跟他差不多年龄的还在,而他们现在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就得有功了,他得助他们一臂之力。

新的人手也需要跟他们出去练一练,要是年底有仗打,这些新将就得跟着他上战场。

现在刀家军也已经换了一半的人了,他平时训练对他们严苛狠厉,是因为他不能因为他一时的松懈,让他们在战场上送了他们的命,他们必须要比很多人强很多,他们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就如当年的他一样。

他把该说的都说了,便道:“去吧,回头拿功来见我。”

“是,将军。”众人喝道,齐齐按刀弯腰,战意满满地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未语的师爷等他们去了,跟他们大将军嘀咕,“他们已经捞了不少钱了,您还让他们拿,您也不怕翅膀硬了飞了啊?”

“你的意思是,你拿的少了?”刀藏锋看他。

小师爷干笑。

“打算飞?”大将军又问。

小师爷摸着头傻笑,“大将军,那啥,我外头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您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