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中的翘楚

已至深夜,乔家院子里仍旧灯火通明,几乎每个人的房中都还亮着灯火。段衍之坐在房中,将白日里的事情都跟巴乌详细说了一遍,惹得巴乌眉头直皱。

“这般看来,那个刺客应该的的确确就是金刀客本人了。”巴乌有些心有余悸,“公子今日出去为何不叫上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我如何向老侯爷和夫人交代?”

段衍之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那金刀客轻功虽好,但观其武艺,我当足以自保,何况他还是冲着乔小扇来的。”

他起身走至窗边,朝隔壁看了一眼,乔小刀端着药碗从乔小扇的房中退了出来,脸上一片担忧之色。

“巴乌,我想定是上次的暗信被截之后,让首辅知晓了我们的行迹,不过他倒也沉得住气,只对乔小扇一个人动手。”

巴乌犹疑的问道:“公子打算怎么做?”

段衍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上半隐于云层里的弯月,沉吟了一番,开口道:“我准备写封信给尹子墨,让他代为转交入宫中,太子必须要知晓这件事才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段日子你要寸步不离乔小扇左右,护其周全。”

巴乌断然拒绝:“公子恕罪,巴乌恕难从命。”

“嗯?为何?”

“巴乌只效忠公子一人,其余之人的生死与我无关。”

段衍之抚额,转头看向他之际却生生于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来,“巴乌,公子我相当欣赏你的忠心,真的。”他叹了口气,“那我以后寸步不离乔小扇左右就是了,你跟着我,顺便保护一下乔小扇,是否可行呢?”

巴乌想了想,点了一下头,“我看行。”

段衍之好笑的摇了摇头,举步出了房门,打算去看望一下乔小扇,巴乌自然紧随其后,等段衍之走进了乔小扇的房内,便忠心耿耿的守在门边。

段衍之刚踏入房中便闻到一股极重的药味,光这味道就可想象入口该有多苦了。外室一片昏暗,只在屏风后的内室点了烛火。他举步走近,越过屏风便看到乔小扇偏着头坐在床头,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盆热水,还在冒着氤氲热气。

“娘子可觉得好些了?”他的声音蓦地顿住,刚才逆着光没看清楚,现在走近了才发现乔小扇正手执绢帕,偏头盯着左肩上的伤口准备换药,衣襟稍敞,肩头半露,抬头看来,一脸讶然,段衍之顿时大为窘迫。

乔小扇反应过来,连忙抬手去掩衣裳,奈何右手也受了重伤,猛地一拉,触到了伤口,顿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段衍之原本打算回避一下,见状只好留了下来,干脆大大方方的坐到床前冲她笑了一下,“娘子为何自己换药?叫两个妹妹来帮忙也好啊。”话刚说完便想到乔小叶也受了伤,乔小刀刚刚出门忙去了,他只好又讪讪的闭了嘴。

“我来帮你吧。”段衍之伸手取过乔小扇手中的帕子,盯着她半垂的侧脸,等着她表态。烛火下乔小扇原先苍白的侧脸早已嫣红一片,迟疑了许久才松了扯着衣领的右手,让左肩的伤口露在段衍之眼前。

段衍之只看了一眼就皱紧了眉头,金刀客的弯刀果然霸道,乔小扇这一下伤口极深,现在皮肉都有些向外翻卷,惨不忍睹。他又看了一眼乔小扇的神情,心中对她大为敬佩,这么重的伤就是男子也要疼的死去活来,她一个女子从受伤到现在竟没有过半句叫疼的话。

夜间寒冷,段衍之不敢耽搁,用帕子在热水绞过,细致的在她肩头伤口周围擦拭了一遍,取过那罐黑乎乎的药膏,准备给她抹上。

“娘子,其实这伤口看上去挺瘆人的。”

“嗯?”乔小扇没有想到段衍之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有些莫名其妙,这一晃神间,段衍之手中的药膏已经涂上了她的肩头。

“唔…”乔小扇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没想到这药膏如此刺激,触上伤口时竟这般疼痛难忍。难怪刚才段衍之会突然莫名其妙的说话,原来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乔小扇觉得古怪,段衍之是侯门世子,怎么会知晓这些治伤的药膏有何威力,转头一看,却见段衍之当真煞白着一张脸盯着她的左肩,顿时恍然,原来他那话倒是出自真心,还以为他是故意说的呢。不过他这般害怕还能给她上药,也是难得了。乔小扇想起他白天没有丢下自己的举动,心中一暖。

这感觉可真是陌生。

段衍之给她上好了药,掩上衣裳之际,无意间瞥见她后背上还蜿蜒着的其他伤疤,顿时一愣。他微微把衣裳往下拨了拨,看到乔小扇的后背上果然有多处伤痕,不过都是些旧伤,早已结疤,如今看上去像是一条条泛白的丑陋蜈蚣一样吸附在她背上,触目惊心。

“娘子,你背上…”段衍之怯怯的问出声来,明显的看到乔小扇身子一僵。

她自己掩好衣裳,淡淡道:“不过是些旧伤罢了,没什么的。”

段衍之帮她系好衣裳,又给她的右手臂换药,口中似不经意般问道:“这些伤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乔小扇垂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忙碌,半晌才低声回答:“狱中。”

段衍之微微一愣,心中了然。监狱是什么样的地方?龙蛇混杂,绝非善类所在之地,乔小扇在狱中的那两年若是一直安然无事才是稀奇。

他埋首继续手上的动作,“什么人会对你下这般重手?”

“什么人都有,无理取闹者有之,妄自尊大者有之,欲盖弥彰者…亦有之。”乔小扇原本已不愿回答,但段衍之的声音很柔和且透着一丝耐心,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她竟觉得这声音给她带来了一阵莫名的心安,沉默许久,终究还是低声作答。

“那…”段衍之抬眼冲她微微一笑,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灼灼其华,“那些人…娘子不曾回敬回去?”

乔小扇看出他神色中的一丝玩味,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何止回敬,最起码也是双倍奉还。”

段衍之垂眼轻笑,“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小扇啊。”

乔小扇摇了摇头,“不怕是因为不用怕,若是遇到有今日那个刺客那般身手的人,我便不能说不怕了。”她看了看段衍之,叹了口气,“相公,实不相瞒,这个刺客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他既然找上了我还失了手,定当还有下次,你留在这里实在危险,我还是送你回京城吧?”

段衍之好笑的看着她,“你伤成这样还要送我回京城?”

“那…我让小刀送你回去,她的武艺不错,加上巴乌,相公定当可以安然返回京城。”

段衍之给她细细的包扎好了伤口,扶她靠在床头,将被子往她身上掖了掖,“娘子所言有理,但我此时走实在说不过去,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再说了,先前见娘子似乎是用什么毒粉逼退了那个刺客,兴许他此时已然暴毙了呢。”

“毒粉?”乔小扇眼中突然染上了一层笑意,“那不是什么毒粉,我身上怎么会有毒粉,那只是胡椒粉罢了。”

“什么?胡椒粉?”段衍之懵了,江湖有名的金刀客居然被一包胡椒粉给弄的功败垂成,这可真是一段江湖佳话啊江湖佳话。

“相公有所不知,我喜好吃辣,但是天水镇的辣椒多来于扬州,口味有些偏甜,我那包辣椒还是上次张楚去京城给我带回来的,去学堂时便顺道取了收在了怀里,下午去林子里也没拿下来,正好就派上了用场。”

“原来如此,看来张公子对娘子很关心呐。”段衍之饶有趣味的看着她,似乎想要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嗯?”乔小扇一怔,这才想起白天正是上了张楚的马车才得以脱险,她睡了几个时辰,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想必段衍之说的正是此事吧。“说起来也的确该感谢他,平日里虽然口气不好,但也算帮过我许多,这次也算是救了我们的命了。”

段衍之也觉得这次多亏了张楚相助,点了点头道:“的确该谢。”他起身,对乔小扇淡笑了一下,“娘子可知那刺客为何要行刺你?”

乔小扇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脸上神情僵住,沉吟不语。

段衍之大抵也猜到她不会轻易开口,暂时只好放弃。“娘子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这几日养伤重要,没事就不要下床了。哦,对了,”他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身补充了一句:“娘子有什么想吃想喝的一定要说出来,你流了许多血,该好好补补。”

乔小扇怔怔的看着他微笑转身离去,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吩咐了这么多,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重病中的小孩子一样了。

房门吱呀一声拉开,段衍之从门内走出,一眼就看到巴乌半隐于夜色中那张粗犷的脸上满是强忍着的笑意。

“你干嘛?没事儿偷笑的这么起劲。”

“公子恕罪,为了护卫公子加顺带护卫乔姑娘,我必须要全神贯注,耳听八方。”

段衍之挑眉,“所以呢?”

“所以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对话。”

段衍之眯眼,“…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公子您实在有伺候人的天赋,实在是为人相公中的翘楚!”

“巴乌…”

“嗯?”

“公子我发现你也有巧舌如簧的天赋,不如送你入宫去给圣上做个解乏的说唱优伶吧。”

“啊?”巴乌大惊失色,连忙扑上来,“公子别啊,那些不都是宦官么?”

段衍之幽幽的扫了他一眼,“再多嘴就让你去试试。”

巴乌怏怏的退到一边,小声嘀咕:“人家好歹也是个蒙古勇士来着…”

今天是个好日子

乔家姐妹受伤之后,陆长风的心情大为纠结,如今是去是留成了一个问题。先前段衍之对他说那番话时,他欣喜万分,但现在乔小叶为了救他而受了重伤,若是此时离开,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叹了口气,举步出门,照例去隔壁探望乔小叶。辰时已过,太阳已经挺高了,乔小叶却还在酣睡。陆长风只在屏风处停留了一番,看了看她的脸色,见一切都正常就又退了出来。

当时乔小叶冲上来那一瞬还真是让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去挡那一刀,若是因此而丢了性命的话…陆长风揉了揉眉心,走出房门吸了几口气。一抬头,就见段衍之站在对面自己的房门口,朝他微微一笑。

陆长风抬脚走近,笑着打了声招呼:“云雨起的很早啊。”

“恪敬兄不也是?”段衍之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三姑娘的伤势如何?”

“恢复的还不错,乔家大姐呢?”

“唉,伤的很重,这几日才稍稍有些好转。”

说到这里,两人都微微一愣,彼此对视,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情此景,两人竟都成了关心自家娘子的好相公了。幸亏巴乌一早出去办事去了,不然听到又要夸赞他们是为人相公中的翘楚了。

“恪敬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段衍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随自己进屋。

陆长风跟着他进了房中,微微叹息:“现在说要回去已经不太可能,总要等到三姑娘的伤完全好了才可以,不过我已经修了一封家书回去了。”那段时日被乔小叶看的紧,连写封信的机会也没有,现在她受了伤,倒让他得了空子。

段衍之招呼他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那你家中可知道你与三姑娘的婚事?”

陆长风神色一顿,默然不语。

段衍之见他这副神情也知道他定然是没有跟家人提及此事,笑着摇了摇头,“恪敬兄不要嫌我多嘴,三姑娘为了救你可是豁出了性命,如今你打算离开,她若是知晓,只怕心中会很不好受。”

陆长风也知道这点,可是他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与乔小叶这段姻缘可以说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在他眼中原先就是不可能长久的,迟早都要一刀两断。可是段衍之说的也有道理,一个女子愿意抛却性命来救自己,且不说这份情意有多重,光是这份勇气也值得钦佩。他转头看向门外,盯着对面的屋子陷入了沉默,脑中却有一瞬想起了记忆中久久不曾褪去的活泼身影。

“恪敬兄似乎对自己的七妹十分关爱。”

段衍之的声音让陆长风猛的惊了一下,抬眼看去,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漆黑幽深,隐隐透出一丝狡黠的意味。

“云雨似乎对我的事情知道的不少啊。”

段衍之品味出陆长风语气里的不悦,笑着解释:“哪里,只是某日在街上遇上了尹大公子和他家娘子,听他们提起了恪敬兄,这才知道他家娘子居然就是恪敬兄你的七妹。”

“你说什么?”陆长风猛的站起身来,脸上的惊讶无以言表,“你说你看到了我七妹和昭言?你在哪里遇到他们的?”

段衍之悠悠然饮了口茶,“在天水镇的大街上。”

陆长风错愕的喃喃自语:“他们怎会出现在这里?”

“听尹大公子说他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恰巧经过天水镇而已。你也知道我家住京城,与尹大公子倒是有些交情。”

陆长风缓缓坐回凳子上,端起茶杯饮了口茶,神情虽已恢复平静,扣着茶杯的手指却有些泛白。

“我看令妹实在是个灵动女子,与恪敬兄的心性大为不同,而且观其相貌,似乎也与恪敬兄很不相像。”

陆长风脸色一变,抬眼看向段衍之,却只见他姿态优雅的啜了口茶,并无其他异样之色。“我与我七妹本就不是一母所出,自然不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段衍之点了点头,“说的也是,是我多嘴了。”他笑了笑,将话题又拉了回来,“恪敬兄打算如何对待三姑娘呢?”

陆长风沉吟着:“我现在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主意,容我想想吧。”

“恪敬兄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其实要怎么做,无非是你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段衍之放下手中的茶杯,向他轻轻瞥来,平日里总是一副娇柔的面容此时竟不自觉的生出一丝威严,“若是接受了三姑娘的这份恩情,你便带她一同回去,若是不接受,你便自己去跟她说清楚,一刀两断。”

陆长风怔怔的看了他一阵,皱了皱眉,心中越发犹豫。

段衍之起身道:“我去看看我家娘子,恪敬兄自己做决定吧。”他转身离去,心中却有些忐忑,刚才那番话无非是激一激他,若是陆长风真的跟乔小叶一刀两断了,那他跟尹子墨也就真的一刀两断了,更别说指望他替自己调查事情了。他又回身看了一眼陆长风,后者端坐在桌边,眉头紧蹙,已然陷入沉思。

段衍之心中轻叹,只希望他能一念悟道,早日从了乔小叶。

走入乔小扇房内时,只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窣轻响,段衍之走近几步,隔着屏风问乔小扇:“娘子这是要起身了?”

“嗯,相公可以进来。”乔小扇的声音听上去比前几天有精神了许多。

段衍之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笑道:“娘子似乎恢复了不少,是想要下床了?”

乔小扇原先苍白的脸颊已经恢复了些红润,只是右手还有些不便,此时里面的衣裳已经穿戴齐整,只有外衣只穿好了左袖,半边衣裳便随便的披在了右边肩头。听到段衍之问话,她点了点头,“成天躺在床上实在难受,想出去走走。”说完准备抬手穿好衣裳,段衍之见到,上前帮她抬着右臂,小心翼翼的递进袖口。

乔小扇穿好衣裳,朝他感激的笑了一下。这笑容温柔和煦,清清淡淡却好似春风拂过,仿若瞬间可见万花盛开。段衍之被这笑容着实惊艳了一把,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娘子应该多笑笑才是,你笑起来很好看。”

乔小扇还未曾被人夸过,顿觉羞赧,不自然的看了段衍之一眼,扫到他的衣襟,忍不住摇了摇头,“相公怎的又没有穿好衣裳?衣领都揪在一起了。”

段衍之垂眼看了一下,手拢在嘴边咳了一声,“这个…早上起来有些急了吧。”一个大男人被说不会穿衣服,总是有些丢面子的。

乔小扇看出他神色间的赧然,不再多言,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替他整理衣襟。段衍之怕她受累,只好弯腰凑近些。也实在是他不怎么会弄这衣裳,平时没事还可以慢慢的穿戴,只是今日为了起早吩咐巴乌出去办事,一时着急,也就没注意。

两人离的很近,乔小扇发间的淡香萦绕在段衍之的鼻尖,他稍稍怔了怔,这才想起似乎自己还是第一次跟女子这般亲近。

以前在京城虽然身为侯门世子,奈何家中有个家教甚严的母亲,他除了府内的丫鬟和难得一见的几位贵族小姐,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女子,而至于什么花街柳巷,更是半步也不敢走近。只是他母亲管得越严反倒越让他油滑起来,以致养成了现今这般随意的性格,不过于男女大防一道,终究还是中规中矩的。

乔小扇一只手整理衣裳有些费力,段衍之收回心神,抬手想要帮她,却不经意触到她的手指,顿时两人都顿了顿,一时无话,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