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白,翻滚的风时断时续,此刻忽起,吹地我发丝凌乱,眯起眼来用手拨弄。也不过就是这睁眼闭眼间的瞬息,挂满红缎的旗幔被风吹得发出砰砰的声响,绳索断裂,空中铺天盖悬挂的物事倾数坠落。

五颜六色的幡幔上画的是各式祈福的咒语,挂的是各式法器。铃铛,葫芦,木质经幢,大小重量各不相同。但同时齐齐降落,只怕会有人受伤。

祭台上的人受了惊吓,皆抱头奔走。白雅问不明所以然地愣在原地,顷刻被人扑到,护在身下。

我踮起脚想看个明白,看到那身绛红色官服,腰间几粒玉珠子折射出薄弱的光。

人潮开始骚动,从交头接耳到大声喧哗。有人甚至公然高喝,这是因为女帝不仁,天公降祸。

祈福法会不得不中断,官兵们得了命令,执戟横挡将人往外赶。人群纷纷从我身边擦过,朝寺外奔涌。

我拉起萝卜的手,“走,进去看看。”

四大金刚忙于维持秩序,见到是我才放行。

我冲到祭台边上,见白雅问袖子被划破,手臂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红着眼眶,楚楚可怜。

小勇哥扯了块干净的布,将她包了起来。白雅问的左手靠在里侧,好像拽到了什么,送到小勇哥眼前,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我见着他顿了顿,从她手中接过。打开一看之后,脸色大变。

他目光向我射来,“别人都往外走,你进来做什么?”

我指了指白雅问,“她受了伤,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白雅问缓缓从地上坐起半个身子,回头看我,眼神幽幽怨怨得,甚是凄楚。

“不用。”

“不用。”

他俩几乎异口同声,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仿佛是看到她肩头陡地一松。

小勇哥将白雅问扶起来,搀到一边歇息,跟着径自向我走来。

他的目光在萝卜身上一晃而过,最后盯着我的纸鸢。“许愿了吗?”

我点点头。

“让我看看。”

我有些纳闷,这个时刻有个伤患他不去管,反而计较这些事情,不该是他的风格。

我从纸鸢下边解下我系好的鸳鸯同心扣,两边轻轻一拉,中间的纸片露了出来。

萝卜的头不自然别过去,我见小勇哥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便自行将纸片拿了出来,轻轻打开。

上头还是我的名字,不过打开后里头写的画的却不是我原先那张。

我愣愣的看着上头用粗糙炭笔画的古怪线条,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东西?”

小勇哥拿过去一看,皱着眉头。“这不是你的吧?你的到哪里去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不是我的,我画的是…”

“你画的是这个!”此刻他才将放在背后的手伸到我跟前,向同我宣布什么不堪的东西一样。

我看到纸片上画着一个梳小辫子的姑娘,写着我的名字燕子汝。旁边有个小男孩,头上三根呆毛,有刑骁勇的名字。

“咦?怎么在你这儿?”我一把抢了过来。

小勇哥脸色十分不好看,压低了嗓门,却用不容我质疑的声音说道。“去道歉。去跟白小姐道歉,乘现在还来得及。”

我大惊,猛地抬头。“为什么?”

“绳索被割断,她摔倒的地方只有这样东西。”

我恍然大悟。

之所以丢下伤患跑来我这里问东问西,其实便是证实对我的怀疑。在他们眼中,我不是无心来到这里,而是专程赶回来取遗落的东西。

他拉起我的手,放软了声音。“快去,现在没什么人,只要她不说,没有人追究。”

我大力甩开,突然抬高嗓门,“我不要!”

“你——!”他气的拂袖背对我。

我压着喉头涌起的不适,“你怀疑绳索被人恶意割断,而做这个事情的就是我对不对?”

他不语。

先不论小勇哥是否怀疑我,他只是想速速了结此事,息事宁人。证据在他们手里,这件事情若是搞大,我根本是百口莫辩。

纵是心中百般不愿,我还是挪了步子,到白雅问身边深深鞠了一个躬。“对不起。”

白雅问微微侧过头,“我猜想你也是不小心的,今次就当是卖个面子给骁勇。”

小勇哥在我身后紧紧盯着,我回到他身边,一字一顿。“道歉我已经说过了,但是没做过的事情我是不会承认的。”

拽着自己的心愿纸,我抬脚往外飞奔。

萝卜一直不远不近地站着,看起来似乎是与我们隔离,却总不能忽视他的存在。此刻他跟上我的步伐,终于在寺门外追上我。

我丢掉那张来历不明的心愿纸,还狠狠在地上碾了两脚,萝卜一把拉住我。“好了好了,气死了自己不值当。”

有个僧人持帚轻轻扫落叶,地上的纸片被一并清走。

我暗暗低着脑袋生闷气,萝卜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直向我射来。“人生中诸多磨难,被人误会冤枉也无非小事一桩,过了就算了。”

我拍掉他的手,忍不住埋怨。“你说的到轻巧。”

他笑的弧度适宜,眼睛顺延地微微眯起来,象清晨日出,带来薄薄的暖意。“走吧,该下山了。”

我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走的有气无力。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我却是一鼓作气天没亮就上山,如今落得浑身麻烦,心情触底,自然是拖着步子,步伐越来越慢。

脑中许多纷乱的细节时隐时现,理不清楚,走了良久竟走出一身大汗。

我擦了把额头看天上太阳慢慢移到正中,脚下虚浮,眼内事物开始出现叠影。

萝卜问我,“怎么了?”

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早上没吃东西的缘故。”

似乎是胃有些疼。

我俩起先并排而行,后来变成我踉跄地跟在他身后,如今我痛地蹲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他却已走出好一段距离。

额头上的虚汗密密麻麻,微风一凛,我背上生出凉意。跟着眼前发黑,便跌倒在地。

恍惚之际,有人踩着轻疏的步子向我靠近,轻轧出树枝落叶的细簌。他慢慢将我扶了起来,借着林间树叶斑驳透露的光影,我看到萝卜站在眼前,他二话不说,一把将我抱起。

天旋地转之后,额头上传来暖暖的呼吸。

长久以来,我都一个人在家,孤立无援。而今靠在他胸前,听到起伏的心跳,便觉得有所依靠。许是这个原因,眼睛有些朦胧。渐渐的,更是难过。紧紧拽着心愿纸,于掌心揉成一团。

沿路下山萝卜一言不发,脚程出奇得快,不消片刻已至山脚下。我累的睁不开眼,却能听到些隐隐约约的碎语。

大约是在鄙视谁家的风筝很丑恶,很粗俗。

我眼睛撑开一丝缝隙,见到对面停着一顶轿子。轿中人面目不可见,金丝蟠龙靴倒很是彰显贵气。

鞋子的主人细细吩咐什么,面前的下人弯身直点头,跟着跑来我们跟前说道。“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个还给二位。”

我一看,又是那张被我丢掉的心愿纸!

上面乌漆抹黑画了一团乱线,分不清是一颗大白菜还是茄子之类的蔬果。

委实寒酸。

我诧异地问道,“你家主子怎么断定这是我的?”

下人偷偷咧嘴笑,把头埋的低低的,以为我看不见。“主子说这么别致的纸鸢百年难得一见,姑娘手里揸的是只燕子,纸片上写的名字也有燕,所以主子猜…”

大约是见到我脸上乌云密布,他不再说下去了,同我们告辞。

这张凭空出现的心愿纸,被我丢弃,被僧人清走,兜兜转转,却又再度回到我的手里。

萝卜见我面色郁郁,显然是不想要,便从那老奴手中接过,放到自己腰间。

我忍不住问他,“我的风筝这么丑,这么难看?”

他下巴抵住我额头,浅笑不语,温柔无双。

第5章甜水乡流氓——外强而中干

回到家中,他径自将我抱上楼。低低的眉毛下压,长睫毛盖住了那双似麋鹿般乌黑的瞳孔,叫我看不清那里头真正的话语。

“我去给你煮个姜汤。”他说完便急急下了楼。

我脱掉身上的衣服,反过来一看,屁股后头一大坨红色,丢人!

拿了新衣服换上,肚子还在抽搐。我便和衣躺下,不过一时半会,便困意来袭。朦胧间,闻着姜花浓烈的味道,伴着甜甜香气。

睁开眼,萝卜坐在我身旁。一手端着姜汤,一边塞给我一个地瓜。“先垫着肚子吧,出去一天家里没有吃的。”

我大口一咬肥胖的烤地瓜,打了个饱嗝。“萝卜,你给我说故事吧。”

他有些意外,“故事?”

“嗯嗯。”我一个劲儿的点头,“以前我睡觉时,娘亲总搂着我,给我说故事,哼小曲。等我睡了她才走。”

他把姜茶端到我跟前,“你乖乖喝光姜茶,我倒是可以考虑。”

我白了他一眼,把姜汤当作老酒一口给闷了。

汤汁暖了胃,热气涌至丹田。我靠在床上,慵懒而惬意,像从头到脚被淋了一盆热水。

萝卜的声音低沉而轻柔,“从前,有个小王子,他住在皇宫的西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就像一个被囚禁的小鸟。”

“他要学很多东西,还有很多的规矩,万不能行差踏错。每天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事,就是园子里大朵大朵的红色玫瑰,极致盛放。”

“什么花?好看吗?”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听故事总爱插话。

萝卜却不介意,他的手指摸了摸我脸颊,一不留神,差点以为是娘亲回来了。我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很是惬意。他声音轻浅,低低的在耳边絮语,听着听着,我的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

“这些花,叫做沙漠玫瑰,极难存活。他却种的极好。后来某一天,母亲死了,兄长杀了他父亲。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鲜血流到了玫瑰花田,花儿都枯死。后来有个服侍了很多年的老奴偷偷给他一匹马,让小王子连夜逃走,带着最后一支残存的玫瑰。”

“后来呢?”

萝卜弯了嘴角,似乎想到什么甜蜜的事情。“后来,后来他要去找他心爱的姑娘。”

终于,我眼睛缓缓闭了起来,嘴里却还是不依不挠的追问。“那后来呢?”

萝卜不吱声,我又委实真不开眼,只得胡乱伸手抓了萝卜的衣下摆,扯了扯。“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萝卜俯下身,替我掳去额间的碎发。因为盗汗,头发粘在额头上,不太舒服。“后来我也不知道。”

我皱了皱眉,真不会说故事,烂尾!

此刻肚子发动了新一轮攻击,痛的我死去活来,便想翻身趴着睡,压着忍一夜大约便能熬过去了。

萝卜似乎是看出我的意图,双手扶着我肩膀将我身体掰正。一只手陡然伸进被窝里,温暖的的掌心在我肚子上,轻轻地打起圆圈来。虽知他并无恶意,心还是跳漏了半拍。

他的掌心温热,时间一长,暖暖的发烫。加之先前姜汤的作用,持续的抽搐渐渐轻微。我躺在床板上,身体沉重,觉得有所依靠,连一颗心也安稳的落到了实处。

“娘。”我鼻子发酸,跟着牙齿漏风。“我想你了,娘。为什么你们不要小汝…”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萦绕,沉浮。我睡的迷迷糊糊,仿佛来到熟悉的樱花路,在乐声的牵下拾阶而上。我跟着轻轻地哼,是似曾相识的调子。梦里眼里心里闪过绿色的树叶,含在嘴里,能吹出忧伤的曲。

是谁在吹。我在花色迷离之中追逐,拨开树叶想要一探究竟,却拨不开层层白雾。只得个模糊的暗影,有个人站在山顶向下望,他如磐石稳固不动,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映衬了粉白的花间世界。

*

这一睡,一直睡到隔天将近午时才醒来。萝卜在楼下忙活,我杀过去以武力威胁他不得将我血染白裙的事宣扬出去,否则大刑伺候。

他用鸡翅膀塞住了我的嘴,继续干活。

他干的活包括有,喂养我的小金鱼,险些将它们撑死;生火做饭,差点将厨房烧光;我休息了多少天,就给他收了多少天的烂摊子。但是看到他穿着我爹的白袍,站在柜台后头替人客量取药材,我就觉得好看的紧,一个人蹲在二楼拐角处,偷偷摸摸张望。

除此以外,他知道我被人冤枉,心里始终耿耿于怀,得了空便又上山一次,将致使幡幔倒塌的那截断裂绳索给我带回来。

祈福大典当日,撑起的除了木竿子外,还有几处牵引的绳索。绳索的结处,显然有被割裂的痕迹。

要将绳索割裂,无非只有通过刀,剑,单单用手是扯不断的。

运气好在,刀剑割裂本无处可查,偏偏刀子割过的切口有些奇怪的花纹。我用手沿边一摸,是菱形锯齿纹。说明刀子本身并非平直锋利的尖刀,而是有波浪形的齿刀。

这种齿刀令我想起十岁那年,小勇哥要去武学堂,分别之前,我到渡头上为他送行。

当时,我用所有的玉珠子同途径甜水的商队换了一把匕首。那柄匕首很特别,不是平直的刀刃,而是能生出花纹的齿刀。

关于这件事,我等着小捕快上门来寻我解释清楚,结果却等来了四大金刚。他们递给我一个篮子,打开一看,里头是只猫咪,还是鸳鸯眼的。

阿面苦着一张脸,“嫂子,求你了,你收下吧,我们不想回去挨打。”

我恹恹地接过,“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阿粥抢答,“勇哥实在太忙了,无头分尸案还没解决,如今又多出一个大盗,专门劫富济贫,烦得狠呐。而且,而且还受伤了…”

“是吗…”我低下头,难掩失落。

四大金刚走后,我心里依旧不快活,便怏怏地一个人闷在房里。直到萝卜上来叫我吃饭,才意识到天都已经黑了。

桌子上,有他端上来的一盆苦瓜,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想也没想直接伸出筷子夹了一片苦瓜往嘴里送,跟着又想也没想地直接‘噗’吐了出来。

甜的!

除此之外,他陆陆续续又端上来水煮小棠菜和咖喱番茄。

我浑身颤抖,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不用问也知道,这些独特菜品都是根据我娘的菜谱依样画葫芦捣鼓出来的,须知我娘她这个老流氓搞得是技术革新,往前推算三百年,无人能出其右。往后推算三百年,后来者望尘莫及。将食而无味,寡淡至极的素菜,和着浓烈辛辣,诡异的搅和在一起,着实惊天地泣鬼神。

我乘萝卜不注意的间隙,偷偷将那片苦瓜往门外一丢。

可怜的丧彪…

他浑然无觉,以为我脸色不好是因为没有鸡翅膀的缘故,特别夹了一筷子小棠菜到我碗里。“不要光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