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骨碌碌滚到他脚边。金丝蟠龙靴,一如万佛寺那日的神秘轿中人。

萝卜抱我回家之时,便就是这名主子让下人来送还那张心愿纸。

如今东珠在他手上,可见他的的确确就是红中的主子。生死契已毁,我们自然也无需再有任何交集,好象他这样的高枝,小民委实攀不起。

冷眼相对之中,他蹲下身来,捻起那粒珠子,默默无言地走了。

只是我们都低估了此人皮厚的程度,这名住在金狮子门里的阔佬,近来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我。

却说前日,我去起云楼给萝卜买蜜糖包。热乎乎的掀开蒸笼,恰好得最后三只。

我盘算着,小流氓和小伙计,外加狗中之霸,刚刚好一人一个。

李今却凑过来身边一个劲长吁短叹,说。“我想了这些蜜糖包好多时日了。”

我不答话。

高掌柜很是不好意思地打圆场,“李公子,明日请赶早吧。”

李今倒很有毅力,“我出十倍价。”

“这个…买卖人,讲究的是信誉。燕姑娘比您先到。”

先到先得。他却巧言令色。“来得早,不如我来得巧。二十倍?”

高掌柜一脸痛苦,我决定大发善心,好改一改往日里的坏名声,便同掌柜说道。“无妨,包子且让给他吧。不过不是二十倍,是五十倍,就请这位好心的公子为甜水乡谋些福祉吧。”

高掌柜听了忍住笑,向他伸手。“多谢公子,盛惠五百两。”

李今从袖子里掏出银票之前,我施施然走了。

小伙计得知此事,说我讹银子讹得狠了。

我给他算了笔帐。

一条人命换一粒珠子,五百两买三个包子。其实这笔银子还是便宜他了。他的价值定论我不敢苟同,眼下我这是在教他做人。

怎知当天傍晚,他又跑来,扒住我家的墙头,露了半颗脑袋。“好心肠的姑娘,我特地带了包子来与你一同分享,还有美酒佳酿,不知你可赏脸否?”

我在院子里收晒干的衣服,一件件搁在手臂上,粗布麻衣,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当下便说道。“李大官人,我们这等市井小民,饥寒交迫的,虽然每日里想着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寸斤短两的计较,却还不至于掉到钱眼里。就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

这回,他不言语。

我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钱银是个好东西,我没它万万不能,可也不见得就是万能的。至少有时候,在我这里,它未必行得通。”

老子自问可不是什么品节高贵的雅士,却还不至于动辄被银子砸死。李今这种二世祖,使银子使惯了,晓得财可通神,就是天大的事儿也给掳平了。可红中的死,这笔帐算在他头上是错不了的。他要用银子,来掳平我心上的伤口,难道我就会放任他如此看扁我么。

天色愈发昏暗下来,咸蛋黄在白瓷湖这片水色窗帘上摇摇欲坠。

我收好了衣服便打算回屋,身后传来李今的声音,他干脆跨坐到了墙头上。

“好了,别说些尽不相干的事。”

我‘哼’地一声,“主子教训的极是。”

瞬时,他敛去笑意,唇角变得凉薄。

彼此间的气氛很是暗潮汹涌,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如此与人针锋相对。

只不过须臾片刻,他立时又恢复先前的和顺。“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从袖子里拉出来一条丝帕,冲我挥了挥。“仙罗的商船靠了岸,我同他们购置了一条手帕,逗趣的很。”

我瞧见那丝帕上是个撑着纸伞的姑娘,李今说,这种帕子干湿是两个模样。

平日里都是好端端的,一旦过了水,帕子上的姑娘衣服就变不见了。连旁边搂着她的男子衣物也不翼而飞,是副实实在在隐藏着的春宫画。

我被他说的心痒痒,恨不得一睹为快,却还是端着架子,装模作样转身往里屋去。

他再次唤住我,“你去哪儿?”

我一手指着天说道,“我现在就要去和我的小伙计干你那副春宫丝帕上的事儿,时日苦短,天色已晚,阁下慢走不送了。”

说完,就听到身后‘嘭’,酒瓶子落地粉碎的声音。

我打算等他走后,再打开后门去扫,否则他的波斯美酒碎片落在门外,猫猫狗狗路过踩伤了可不好。

萝卜抱着双臂靠在楼梯拐角处,“他这辈子可没受过这样的气,你可算是争脸了。”

我不疾不徐地回道,“人都得有第一次。”

小伙计对我的表现赞赏有加,“江湖传闻,女流氓好色贪财,我看着贪财一说,今日算是彻底破了。只是不知好色一说,是真是假?”

我无耻一笑,“半真半假。”

“哦?”

“老子是好色,不过只好你的色,如何?”

他闻言一愣,半晌回过神来,表示:很流氓。

正文40甜水乡富户——花冠王中王

他闻言一愣,半晌回过神来,表示:很流氓。

对于我的流氓史,小伙计认为多半是以讹传讹,但李今整天缠着我是不争的事实,令他始终耿耿于怀,当即便要我交代自己流氓李今的全过程。此时日暮西沉,阴风阵阵,他斜睨着眼,摸索着下巴逼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揉着衣角,扭扭捏捏。“其实,那什么…也无非是我觉得他生得好看,就摸了一把。然后喝酒的时候他又回赞我也生得好看,一时冲动啊真的是一时冲动,我便礼尚往来,摸了他的大腿,替他检验一下腿疾。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说完,已是满头大汗。

萝卜阴沉着脸,“还有吗?”

“嗯,差不多如此…差不多如此,呵呵…他还说愿意让我检查内丹精元来着。”最后那一句我可是压低了声音,且将我主动提出为李今诊治变化为他主动愿意让我诊治。本以为效果是天差地别,谁知才说完,萝卜便拍案而起。

我双手按住耳朵,“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保证,对天发誓,绝没有检查过他的内丹。”

他撒气地一挥袖子,对我进行人身恐吓。“你要是以后再流氓除我以外的别他人,老子就再也不流氓你了。”

“那不行,万万不行。”

我一再求饶,小伙计终于稍稍心软,却心生一计,除了要我赌咒发誓,也一并让我立下字据。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从心口掏出一张破纸,放在我眼前。“按手印。”

我一瞧,欢喜地抱住他,跟着又欢欢喜喜地找来红泥按了手印。

这张心愿纸如今已破的不成样子,是他于我在观音殿求签时随手捡来一只炭头当场画的。起初以为是大白菜,茄子之类的,后来方知晓是根胡萝卜。

真亏他想的出。

我立完字据,他放心不少,不过还不忘教训我。“以后少惹他。”

“可他总惹我…”真是屈的很。

小伙计揽着我,当下认真地说道,“他这个人喜怒难测,随意妄为,金诚午想了这么多招也没能将他逼出来,如果可以,你尽量离的远一些,若是避不过,也别得罪他。”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方才斗气斗得很了。

为了让小伙计放心,我隔天便蒸了一笼的蜜糖包,给李今送去。

天色明朗,正值日中。李今躺在自家院子里的摇椅上,面上盖了一本兵书。睡得安稳。

我便在他身旁坐下,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之后,他还是没醒,我闲极无聊便起身绕着他的院子逛了一圈。

他这处宅子,本就亮堂豪气,他来了以后更是穷奢极欲,处处雕梁画栋。原先偌大的院子里小桥流水,花费了好大的力气从湖州运来百吨黄石,找了叠石名家垒成足有四丈高的假山,山上卷雨亭一座,登高品茗弹琴听雨是一绝。

可石头到底是死物,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在院落里处处栽种鲜花,各式各样。有些我见过,有些只在书上见过,多非凡品。

逛了一圈回到他身旁坐下,我忍不住将他脸上的书拿走。“蜜糖包都冷了,你还要继续装吗?”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好心肠的姑娘,我原以为你与我这般置气,是永生永世都不原谅我了。”

我叹了口气,低头随手翻了翻兵书,小声嗫嚅着。“你也是我朋友。”

他似是一怔,半晌没说话,继而伸出一只手来握我的手。

斜阳微照,空气凝滞,他指间冰凉,竟有些沉不住气。

“因为把我当朋友,所以没告发我吗?”

我无奈地点头,“嗯。红中是我朋友,你也是。”

即使万般不想承认,却也是事实。出卖朋友的事情我是万不会做的。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更紧了些,眸色之中生出些许期待。“即使我在你眼里是个坏人,也把我当朋友吗?”

“是好是坏,轮不到我选择。我只希望,你至少坦诚些。”

以往的他,虽是好看,待人接物,眸色之间却总是三分多情,三分冷情。眼下却像褪去羽衣的凡人,呼吸急促,声音少许不稳,藏着可亲的意味。“我从小也没什么朋友,娘亲说,成大事者,无心是极致。”

“你娘的话,原是不错的。无心冷情便生不出情绪,不为他人左右利用,没有弱点。”我说着,目光垂下,旋即落到兵书上五间之一的死间: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闻知之而传于敌间也。

当即,便举起来对他说道。“就好像兵书,他是个有灵性的物事,运用者指点方寸之间,活用与死用也生出差别。看你满院子芳草,生机活现,较之先前可谓之生机勃勃。一样的道理,你运用死间之计的冷淡迅捷,便也使得你对红中不会生出愧疚,难过。于我这样的俗人,日日相对,却是伤心的。”

“你知道董秀才为何情愿替人在街上画仕女图也不愿改行吗?”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我继续道,“‘愛’字之间有个心,万佛寺的高僧说过,有心者千里之外亦可破除万难。无心,则是于眼前一样视而不见。董秀才也不愿沦落至此,只可惜,爱之欢喜,钟情的只为书画。便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小伙计曾捂住我的耳朵,却又将心愿纸贴身收藏,这两者的涵义南辕北辙,也令我彷徨无措过。可我想,他与我的心,却是一样的。眼下这话虽者说给李今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思量至此,心绪便不再迷惘。

他沉吟半晌,眸间透亮,冲我温雅而笑。“成大事者,无心是极致。可若当真无心,生不出爱,身在其位,也无所作为,日日如此,更不免疲累。”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徐徐向暖。我拿了一只蜜糖包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吃完赞不绝口。

微笑向我之际,狠狠揉了把我脑袋。“我总是不明白,你究竟哪里好,可以引得他们倾心相对。眼下却觉得是天道不公,让我识得你晚了些…”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哎哟!你吃完怎么不擦手啊!!!”

他呵呵笑起来,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

为了表达歉意,阔佬非要留我用膳,说是从仙罗靠岸的商船上购置了很多香料,用来佐餐别有异域风味。

我点头允了,恰好又见着他身后的奇花,便指了指那株璎珞宝珠,将先前逛园子的疑问同他一说。“你怎么将花儿换地方了?这花儿金贵的很,可经不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弄。”

他唇角微勾,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这可不是璎珞宝珠。璎珞宝珠早已经死了。”

“啊?!”

他跟着告诉我,眼前这株牡丹名为琉璃冠珠,是真正的花中之王。璎珞宝珠不过是它的替身,一个赝品而已,不值大价钱。

两花之间的差异在于,一个花瓣大而圆,毫无瑕疵。一个则是微微裂口,细小残缺。

他将我带到牡丹跟前,娓娓道来。“琉璃冠珠奇就奇在,分别是由琉璃雪和粉中冠,彼此相抱,同气连枝而成。你瞧这花瓣,圆润满弧。璎珞宝珠像是像极,却绝非真正的王者。就好像一个人,即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他的出身和鸿鹄高飞的性子。”

我抚摸花瓣的手忍不住一颤。

李今站在身后,我低头之际看到他的影子,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声音柔软,真心实意。“前些日子落雨,璎珞宝珠便被打死了。暴风雨来临之际,我仅是希望,你的心上之爱能破除万难。而你,也一直这么快乐下去便好了。”

我转过身,望着他眸色流转,似隐忍曲折,又似溯流而直。

此时下人陆续打点开了,李今见之,便留我吃夜饭。

我着了个下人人回家通报萝卜,让他无须等我,可自行解决。

岂知夜里用膳之时,却还是被人打扰。而这打扰之人,是个绝无仅有的意外收获。

却说戌时三刻,酒意正酣,李今喝得满脸绯云粉雾,眼中浅水暗波,与我时不时说些荤段子。

由于他屡次提到他娘亲,我便想找个言谈之间的缺口,自然地八卦一下,却是还没开口,眼角便留意到有个暗影鬼鬼祟祟在檐下头张望。

我不动声色,对准屋檐转了转酒杯,杯中水色映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却因酒色深沉,委实看不清楚。

李今浅笑着摇头,“唉,真是的,不就来一会儿,值得这样劳师动众的嘛。我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跟狗皮膏样一样粘。”

我忍着笑,感觉到檐头之人心气浮动。大凡稍许有些武学功底的人,都能觉察出这股异样的气流。

李今起身将我送出卷雨亭,临别依依,故意替我拨了拨头发。

他的园子九曲十八弯,我沿路穿过回廊,故意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还时不时绕路。可背后那黑影是一直跟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正文41甜水乡劲敌——四大纨绔子

待走到假山跟前,我一骨碌钻进山间的小洞,躲在离出口一丁点儿的地方。

黑影不是跟着我进来,便是在出口等着我。

他若是跟进来会被我逮住,若是在出口等着我,我就偏不出去,他等不及了总要进来寻我的。

嘻!果然!

黑衣人探头探脑的在出口处张望,我躲在暗影里,净空气府,暂时屏息。他等不及了,一脚踏进来,被我抱个满怀。

我仰起脑袋,咧嘴一笑。“你跟着我干什么?”

黑衣人一把将我推开,沉默不语。

洞中一片漆黑,他转身向外窜去。星沉月朗,我脚踏黄石,牢牢跟上。飞出李今的府邸,运气跟他跑了三条街。

此人脚风疾劲,我在胭脂桥附近险些跟丢,只好假装被凸起的桥桩绊倒,跌个狗□。

他缓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木在那儿走也不是,返也不是。

我龇牙咧嘴挤弄着老脸,“啊…疼死了…”

他慢慢踱回几步,沉着嗓子,明显是假装的声音。“跌了跟头不至于…”

还没待他说完,我就猛扑上去,大手搂住他的腰,先行摸上一把。“这位好汉,你说你在肩上垫三块砖头做什么?你就是胸口塞头牛我也能认得出。”

他不语。

我继续苦口婆心的劝到,“你这身造型,我在义庄都见过,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摸过…”

说着,便要揭他面巾。

他反手为钩,拉开我的手旋势而出,一跃已在三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