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着脸,“你确定要继续玩下去?”

当即,便举起大掌对准自己的天灵盖。

黑衣人伸手阻挡,两臂于眼前相交,距离不过分毫,我迅速拉开他面罩。

只是面罩之下并非我料想之人的脸,而是一张面具,独独露出一双眼睛。

趁我呆愣的当口,黑衣人飞身跃上檐头,飘渺而去。

我恨恨地咬牙,往家中飞奔。

这张面具是一个很丑的大怪鸟,额头顶部还有形似如意结的大瘤,面部五彩乱线。是八部神鸟之中的迦楼罗。

想当初,我爹每逢过节,都拿出来装怪物逗我娘,这样的面具怕是整个甜水乡也只有我家才有。

回到江汀阁,我推门而入,所见景致便是萝卜坐在堂中,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茶,刻意的悠闲。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声声慢。“亥时将过,聊得很热火嘛…”

我冷哼一声,决定先找到证据。

迦楼罗面具一直藏于家中阁楼之内,爹娘离开后就成了我的杂物房,堆放一些陈年旧物。为了逮住这头大色狼,我若无其事的往院子里走,“很夜了,我先去洗漱。”

他放下杯盏,不动声色。

院子里,万籁俱静。我抓住二楼栏杆,翻身而上,一跃上阁楼。

脚下地板吱吱呀呀,我踮起脚尖,猫腰前行。

油灯点亮,环顾四周可见阁楼里整齐而干净,显然一直有人收拾。我平时贯来疏于打理,自然不是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

依照惯例,爹娘一般把面具留在樟木箱内,只是此刻我翻箱倒柜,愣是没有找着。

倒是手边有一朵花儿…

我累得满头大汗,便席地而坐,顺手抓起这支玫瑰花。霎那头脑一片清明。

“混蛋。”我咬牙切齿。

当下一跃而起,登登登踩着木地板追到楼下。

萝卜还在老地方啜茶,我拿着玫瑰花冲到他跟前质问。“混蛋,那个怪盗玫瑰侠就是你吧?”

清辉月色下,他目光明净纯澈,笑意浓浓,眼角满是缱绻情致。一手接过玫瑰花,轻轻插到我发间,良久注视之下,语带温柔的说道。“真好看。”

我瞬间就默然了。

他看着我的呆样子,双手捧起我的脸。“上回说过,如果你当真缺什么,日后会送给你。眼下这样,就是最好看不过了。”

说着,抬起我的下巴蜻蜓点水,飘飘然上了楼。

我一个人呆在原地,还在回味方才唇上的轻柔触感,一炷香,两柱香,良久之后…

舔了舔嘴唇,揉了揉脑袋。“嘶——我究竟找他什么事情…”

无奈之下,只好跟他上去。

烛火下,他半倚着看书,我猛扑到他身上蹭了蹭。“真的好看吗?”

他笑起来,摆下书卷。“嗯。”

床边上就手放着迦楼罗面具,我终于想起来是何事。显然,小伙计是故意要让我知道他身份的。

对此,他表示这是将我套牢的一种办法。由于我时不时就为美色所引诱,立场不坚定,并且已经率先向他保证绝不会背着他去某些地方,他也只好将心比心,彻底将秘密抖落个干净。

“不是总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现在放心了?!”

我猛点头,心安理得地缠着他脖子,一夜安眠到天亮。

自然,所谓金沙也不是来自黑风寨了,而是抢劫来的。

后来我试图说服怪盗也带上我干一票大的,被他严词拒绝了。

我很纠结,“亏我还想了个拉风的外号…”

“什么?”

“玉面鬼见愁。”

他抚额嗟叹,学着小捕快的口吻说道,“你就在家里看看书,绣绣花…”说到一半,被我狠狠瞪了回去,结果生生改成。“你在家里看好儿子,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等我回来若是能再胖一些就好了。”

我问他,“要去很久吗?”

他说,“少则两日。”

依传闻所言,怪盗玫瑰侠劫富济贫,我以为光是打劫黑心胖老板救济穷人,或者拯救青楼迷途羔羊之类的,此时方晓得小伙计居然还要劫粮纲,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之所以要劫粮纲,乃是因为西南水患至今,已将月余。遍地饿殍,饥民无数。今次刚好有一批贡米从江南护送至上京,途径甜水,他便要去劫来交送到平州的昌黎府。

二月上旬的天,清风徐徐,石阶泠泠,水意尚且寒凉。他走后,我将他的衣服拿来洗了又晒,平整的叠起来摸了又摸,指尖试图穿越布料抵达他的皮肤。

间隔尝试着做新菜,拿去喂丧彪。“儿子,你说他喜欢吃吗?”

闲暇之余,还抱着丧彪在院子里看天上的飞鸟,它们翻山越岭,飘洋过海,也一样会栖息,直至倦鸟归巢。

捱到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时,我只好抱着枕头,上面是他身上残留的味道,聊以慰藉。

就这样熬过了两日。

这两日期间,甜水乡还发生了几件零零碎碎不大不小的闲事。

比如说,仙罗靠岸的商船上来了几个欺世盗名的家伙,一箭将甜水乡城楼上有‘人杰地灵’四个字的牌匾给射了下来,美其名曰切磋交流,挑战当地才俊。

这几个混混为了方便在江湖上闯荡,取了个响当的名号,叫做:仙罗四大纨绔子。分别是,叫花子,富贵子,棺材子和菜菜子。

叫花子精通武学,长于棍术,将四大金刚打了个落花流水,好在最后还是输在了小勇哥的长枪之下,真是万幸。

富贵子博闻强记,火眼金睛,擅长鉴定古玩,而窈窕又曾游历于乌溪,对异域宝物颇具鉴赏能力,是以这两人之间的较量便围绕在古玩之上。

几个回合下来,此二人不分胜负。富贵子使出看家本领,志在必得地取出一尊六牙大象,要窈窕说出个名堂。

窈窕‘啧’地一声,“这有何难。话说当年敬德帝在位之时,天后寿辰,九夷来朝,万民咸服。乌溪,大夏,仙罗,甄萱四国分别进贡东珠一枚。敬德帝龙颜大悦,命工匠集合汉白玉,翡翠,打造四尊六牙大象回赠诸国,以示邦交。每尊大象头上皆有东珠一粒,底部刻有两个字,集齐这八个字,正是‘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你手上这尊,翡翠通透,纯色统一,确是出自官窑。东珠大而圆润,乃是真品。”

围观者哗然,掌声雷动。

窈窕抱拳,得意洋洋。“好说好说,各位过奖了。”

跟着,为了赢富贵子,我贡献了自家的旋窝花白璧。

富贵子连连称奇,只说是好东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局自然仍旧是我们胜。

正文42甜水乡劲敌——四大纨绔子

连着两次对决,旗开得胜,甜水乡众人士气高涨,决定再下一城。

棺材子倒悠闲,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走到我跟前。他不急于赢,说是怕我输得太快,不好玩。言谈举止,散漫倨傲。

据说此人的来历很是不一般。

他娘死后在义庄放了一天一夜,替人入殓的老师傅将他娘抬起来时发觉有异,遂彻头彻尾检查一遍,才知道他这个遗腹子尚存一息。

他是活生生从死尸里捡回一条命来的,晦气的很。算命先生说,要去这晦,就必定有个破,遂叫‘棺材子’。

他与我斗的自然是和生死相关。

我拿出一把丁兰尺,率了众人来了城郊的小坟丘。

棺材子颇为从容,站到高处凭眺片刻,不疾不徐地说道。“此处乃一上佳风水福地。衙门正对白瓷湖,是面海格局。东南位是万佛山,山上有寺庙,馨香环绕,子嗣延绵,生生不息。而衙门煞气重,自然可镇住这后方的坟山。反之,坟山又有护城河环绕,可慰在天之灵,妙极,妙极。”

此处福地乃是我阿爹选的址,甜水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这个中窍槛秘辛,他若是能道上半分,已是本事,如今说出八成,可见是个高手。

我对此颇为赞许,他却不以为意,径自向我走来。“姑娘,借你的丁兰尺一用。”

跟着,棺材子将我们带到一处坟头上,墓碑前有一口新鲜的薄皮寿枋,还未落葬。他兀自量度了片刻,捋了把额头说道。“果真如此。各位且看我手中的丁兰尺,这把尺子长一尺二寸八,分十格。上面分别刻着[财、失、兴、死、官、义、苦、旺、害、丁]十字,使用时以吉字为宜。”

我点头附和,“的确如此。”

他继续说道,“可这口棺材却短了一寸,恰恰落在这[害]字上,是要人不得超生的恶毒诅咒呀。”

“什么!”众人喧哗开。

有人高喊,“哟,老曾前天才死,她老婆这么急着落葬,还弄口这样的棺材,我看咱们得报官,老曾死的蹊跷啊。”

于是这场比试最后是跑到公堂上去了,一并将曾吕氏带上堂,还没打个二十大板就招供,承认自己与隔壁的木匠,将老曾谋财害命了。那木匠自己做了口棺材。

白雅问的老爹叫白鹤杨,也就是我们的知县青天大老爷。他蓄着山羊胡,半侧过头来眯起眼睛视物,还有些重听。一直冲师爷喊道,“什么啊?再说一遍,什么啊?”

但他对上座的徐大人可不含糊,一口一个‘学生,学生’……

须知白大人当年考上进士正是不惑之年,如今已年届花甲,算一算,四十多才生了白雅问,当真不易,当真老而弥坚,老当益壮的很。虽然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丁点儿大的小官,却到底是师从平洲太守徐敬业名下,可不是什么无门无派的无名小辈。

眼下这上座的便是徐敬业本人,年逾古稀,依旧面泛红光,手持茶盏的动作稳健有力,目光矍铄之间,千里之外亦可了然于心。

我爹说,读书人不可怕。

我哥说,武夫亦不可怕。

但是能文能武的就不得不防。

太守大人官场上如鱼得水,在外也是戎马半生,自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他啜了口茶,眉目可亲之间不怒自威。“老夫不过偶然路过此地叨扰白大人数日,大人就当作平常那样审案即可。”

“学生记住了。”

这一场通奸案虽然在众目睽睽下告一段落,但我们这场比试突然就这么上升到了太守大人旁听的地步,真是令人诚惶诚恐的很呐。

我手心渗出汗来,若是输了丢甜水乡的面子不算,还要丢到平洲去,还是在太守眼皮底下丢的,丢给仙罗人,不知要该当何罪。

棺材子方才度过一关,眼下轻松的很。他丢了一只死狗到我跟前,要与我当场较量一番。“姑娘放心,此狗乃自然死亡,在下不过借来比喻,同你比试。”

我点点头,蹲下来检查这具狗的尸体。

少顷,头顶上传来棺材子的声音,“姑娘可有发现否?”

我用金针在狗的肚子上扎了一针,又在喉咙里扎了一针,说道。“小狗是饿死的,胃腹之中空无一物,但是喉间却堵住了,金针呈黑色。它死后被人灌下毒药。”

棺材子点头,“的确如此。毒药乃是我等所灌,姑娘的检验正确。”

我松了口气,谨慎起见对白大人说道。“不知大人可否借民女几把油纸伞?”

白鹤杨允了,派小勇哥送来。

我让四大金刚抬着小狗的尸体放到衙门外头,恰值正午,日头当空。

小狗躺在地上,他们四个一人手执一把伞,将小狗团聚包围在正中,我等了一个时辰,着手再度检查。

棺材子好奇道,“姑娘,这是为何?”

“一般来说,尸体若是有细小的未被发现的伤口很容易在阳光底下暴露,但是光线太过强烈则会起到反作用,用油沥的纸伞挡住是最好的了。喏,你看。”我指着小狗的后脑颅,“这里有两排细小的伤口…”

说着说着,声音渐轻,最后消隐。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我用手细细摸索了一番两排齿纹般的伤口,圆形小洞,下方却又有些尖锐。

棺材子点头赞许,“姑娘甚是细心,我等的确用物器在小狗死后击打脑颅,造成如此破口。”

众人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我却像突然被人抽走了血气一般,脑中轰鸣,有个想法正如泉水般正汩汩向外冒。

正文甜水乡劲敌43——山雨欲来前

三人一同回了家,是各有各的思量。

萝卜说他两日便会回来,当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却毫无音讯。

窗外树枝暗影摇动,屋顶上有石头细微滚落的声音,我迷迷糊糊间睡着,心思起伏,天一亮便随意梳洗一番,早早赶去公堂听秀才这桩案子究竟是如何审的。

毕竟…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劳什子怪盗玫瑰侠。

四娘的眼睛跟核桃一般大,可见是哭了一夜。

白鹤杨醒目一拍,“堂下人犯,可曾认罪?”

雏秀才身上污七杂八,扑通跪倒在地。“小民冤枉啊。”

“何冤之有?”白鹤杨举起他昨日的书画,兴师问罪。“本官已和徐大人及诸位同仁一起检视了你的字迹,确定无误,岂容你抵赖!”

“什么字迹?”秀才一脸的惘然。

“呵。”白鹤杨轻蔑一笑,捋了把胡子。“试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你既然做了,还有胆不认?来人哪,将那证物呈上。”

师爷将白绸绢帛送到公案上,白鹤杨抖落在雏秀才面前。“这方绢帕是徐大人微服到甜水的第一夜,有人将之盯在行馆墙上。我等昨日借机察看你的笔迹,一笔一划,如出一辙。”

秀才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小民确实不知,一无所知啊,大人明鉴,定是有人加以陷害。”

说完,不停磕头,砰砰砰听得人心慌。

“哦?”白鹤杨眼中精光一闪,“陷害?我还以为怪盗玫瑰侠忠肝益胆,原来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做了还不敢认!”

我在堂外听审,周围也是絮絮叨叨耳语一片,当即便冲堂内喊道。“秀才杀鸡都不会,哪里来武功飞檐走壁的,还盯在墙上呢?!”

有人跟着我一起起哄,还有甚者往堂内丢了颗白菜。

徐敬业一直缄默,只在上座啜茶旁观,不动如山,现今方开口道。“有理。如此看来,雏秀才还有同谋,白大人以为如何?”

“老师说的是极,下官也以为一人作案不可取,定必有人望风,从旁协助,如此看来至少三人涉案。”

说罢,指着雏秀才。“看来,不用点大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哪,杖打三十大板。”

须知甜水素来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勤勤恳恳,至今未曾出过死囚,是以动大刑乃是开荒头一遭。而根据大覃律例,所谓刑具并非单纯的木板或棍棒,而是在木板上套上铁打的齿夹板,有点形似刀削土豆,一棍子下去,掀翻皮肉。

“不要啊——!”四娘一听之下,情绪激动,试图冲破衙役屏障,“大人,秀才不过一届书生,受不得大刑,三十大板会要了他的命。”

“命?你跟我说命?”白鹤杨嗤之以鼻,“你知道绢帛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要杀头,要诛九族的吗?”

师爷起立拿起绢帛照本宣科,“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白鹤杨挥手打断,“怎么,你们还要本官继续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