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肯定还有游勇散兵,此举是为了让林夕为我引开大部队,好转移视线。否则我即使出了坟山,也他妈没命去乌云台。

金诚午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过去了。我一手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慢慢靠近,伸手探之鼻息。

他全身筋脉尽断,却还存着一口气,趁我不注意猛地咬住我手指,连累我疼得嗷嗷大叫。

“松嘴——!”我一边恐吓,一边用手肘三角骨在金诚午背上的刀口狠戳了几下。

他终于松开,奄奄一息,在地上喘着粗气。

我逃到一丈远之外咒骂,“老金,你以后改名叫赛小强得了。”

他趴在地上咬牙切齿,“为…何?”

“你怎么就死不掉呢!啊?!”我气极。

此人比苍蝇,蚊子,亿万年前的物种都要命硬!

赛小强啊赛小强。

他听完,彻底无语,埋头啃泥巴。

金诚午的兵马在西山死绝,如今只余我和他二人。我既然没办法下手杀他,就只好防着别人杀我。之后便悄悄隐到白雾里不与他再啰嗦半句。

山脚下喧哗散去,该是林夕已经引开敌军。可他前脚才走,此时却又听到马蹄声急急向西山的方向奔驰。纷沓,错落,步调凌乱。

我的心又提上嗓子眼,怕被人追杀,只好四处翻找坟头,终于找到一个新鲜的坟冢,上头浇了一层薄土。

一般来说,坟冢与衣冠冢还是有些差别的。衣冠冢里多是失踪的亲人了无音讯,便生砌一座坟茔以表纪念。

我找了根大树杈将棺材敲开,棺堂中尽是女子珠钗,首饰,衣物等等。

我一骨碌钻进去,滑上棺盖。

做完这些,不出一炷香时间。

那马蹄声果然是终止在山脚下,跟着便能听到脚步声暗沉清浅的盘桓而上。我在棺木中屏息。

寻常人不会来坟冢荒蛮之处,来得无非两种人。一是有亲朋过世,前来落葬祭奠。二则是偷偷摸摸来翻窑的。而挑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来,显然捉拿我的概率远远大于掘坟子的。

我吓得用手捂住嘴,大气不敢喘。

脚步声缓缓靠近,在附近徘徊,逗留,来来回回踱步一般。

我这颗心被搞得七上八下,最后恨不能他给我来个痛快的,一刀砍死我好过被吓死。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亲自弯下腰来动手,附近的石头被搬动的声音,棺木被打开的声音,好一阵忙活。我渐渐的觉得他可能真的只是来投机倒把发点死人财的。

可总有一天他也会挖到我这颗坟头上,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该扮个鬼诈尸,或者活跳大神之类好吓一吓他。那人果真是滑开了棺木……

正文50甜水乡坟茔——九死一生局

棺木被打开,我怕死的太难看,用手捂住脸猛地直起身子,落到了一双臂弯里。

这身熟悉的味道,是沾染了我家医庐陈年的药香,浅浅薄荷,淡淡陈参…

尽管如此,我却不敢松开手指,生怕睁开眼睛看一看,心里的猜测会成了虚妄。我想,多半是因为心里过分想念他,从而产生幻觉。

首先,鼻子是会失灵的,虽然四周血腥味腐朽味乱七八糟的参杂在一起,使得药香闻起来尤为突出和特别。而我躺在棺材里一段时间,很有可能会因为空气稀薄,脑袋糊里糊涂,不清不楚。

万一要是睁开眼是个刀疤脸的彪形大汉,又或者猥/琐地淌口水的登徒子…那还是不要看得好。

可即便真的是他又如何呢…

他看起来并非对我真心,所作所为无非是虚与尾蛇,好像刚才那样冷冰冰的样子,我情愿看不见。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抱出棺木,扛到一颗大树下。

背靠着大树,心里方安稳些。他耐心地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轻声说道。“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

“笨死的。”

“那苍蝇是怎么死的?”

“撞死的。”

“嗯。”他轻笑,“知道苍蝇横冲直撞一脑袋撞死证明笨的还不彻底。还有救…”

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世间已是广寒初现,夜风一吹,我遍体寒凉,浑身发抖。他抵着我靠在树干上,双手一环。眼前之人近在咫尺,他并非幻觉,只是令人难以置信。酸涩的感觉如海流冲出眼眶,喉间泛起的酸意酿出阵阵哭音。“谁说我笨,我知道的嘛。”

他留在药柜里的两味药材,独活和当归。要我独自过活,等他归来。

我自然是懂得。

只是委屈这种情绪不足与外人道,当真复杂的很。比如说,你有委屈就会哭,却只会在你喜欢的人面前哭,因为只有他会心疼,别人多半不理会,于是越发哭得豪气,理直气壮。我当下自觉委屈的很,这样真真假假的日子不知何时到头,分不清那个冷漠傲慢的紫衣公子和温柔无双的小伙计,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李今说,真相往往不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于是我愈发迷惑,究竟我们能走多远呢…心里的难过说不出来,却又不想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示弱,只好拚命压抑,单手捂住嘴,无语泪先流。

刻意隐藏的低低呜咽声在暗夜里像鬼哭。

脸上的烟灰遇到湿润,滑下两条长长的泪痕。

他捻起袖子轻轻擦拭,好在衣裳深紫,看不清沾染了多少污秽。为了配合他,我干脆埋首在他心口,将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这身锦袍上,心里稍微舒坦一些。

却哪晓得山涧夜风无孔不入,钻进喉咙之后,我无法遏止地开始打嗝。“呃…呃…”

边哭边打嗝难受的很,我咬住嘴唇死命忍着。

他轻轻拍拍我的背,用手挠了挠我的下巴。“干嘛咬住嘴唇,大门牙露在外头跟兔子似的。”

“呃,兔子专吃胡萝卜。”

“吃定我了?”他浅浅一笑,笑意溶了月华。“其实治打嗝有个好办法。”

他凑过来,额头相抵。这个吻,缓慢而冗长。

我却突然想到一桩重要的事情,猛地将他推开,趁他惊魂未定之际,化被动为主动,赶紧扒了他的衣服。

每次遇到我义无反顾地需要将他怎么样的时候,这厮都会露出半分尴尬,半分羞涩的神情,紧张地说道。“这个,不太好吧...就在这里?是不是对人家不太尊重啊?!”

“废话少说。”我恶狠狠地扒掉他的外衫,往旁边一扔,手指顺着肚脐缓缓向上,勾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拉。小伙计甚配合地贴近,我则反手翻过他的领子,跟着又将他内衫的袖口翻过来仔细检查。

这番动作完毕,我松了口气,双手搂住他脖子说道。“还好,没被别的女人碰过。”

他一脸疑惑,“你在我身上点了守宫砂不成?”

边说着,纳闷地自己将袖子翻过来一看,看完忍住笑意搂着我的腰。“你真是,怎么这么无聊。”

说完,头搁在我肩膀上忍不住轻轻闷笑。

这件内衫就是冬天来之前我亲手缝制的,领口和两只袖子里侧分别绣了我和他还有丧彪。

这道理正如同攻城掠地,谁先插了旗杆这块地就归谁了。对于在他身上宣誓主权的行为,我理据充分。“没办法,他们说军队里有营妓的。”

他轻轻咬了我的耳垂,“放屁,老子这辈子除了喜欢你没喜欢过别人。”

我听了心里很欢喜,抬头看天空,月亮滚圆滚圆的,同我此时的心情差不多,一样的圆满。

在这场我和小伙计的主导权争夺战之中,都怪月亮惹的祸,以他向我表白落幕。可我却以为这并不代表我赢了,应该说是双赢更恰当一些。

萝卜的手一直摆在我腰上,此时有些不安分,轻轻捏了一把说道。“看来我不在家你过得很滋润,胖了。”

“那个,化悲愤为食量,你不在我只好拼命吃肉,肉,肉…”

他对着我脖子闻了闻,“嗯,肉挺香。”

跟着一手搭在小红桃上,大言不惭道。“让我摸摸,这里大了没有…”又故意一惊一乍道,“好像真的大了。”

“……”

夜凉如水。

坟山的几个角落里燃起鬼火,幽幽飘荡着。

他搭着我的肩,与我并排坐在树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你想起来了?”

“嗯。”他侧转过头看我,掷地有声。“六牙大象我是一定要拿到的。”

说到一半,不远处金诚午发出气若游丝的呻/吟。萝卜的眼睛瞬时燃起熊熊烈火,他自顾自站起身,脚尖一勾一抬,地上的刀到了他手里。

他缓缓逼近金诚午,后者不住哆嗦。“三公子饶命,绕我一条狗命,公子对我的大恩大德,小的会铭记于心,日后做牛做马,在所不…”

还没说完,萝卜便打断,刀抵在金诚午的脖子上。“要我放了你?”

金诚午苦笑着诡辩,“三公子,小的杀不得。若是徐大人不见我回营一样会起疑。”

萝卜轻哼一声,“说得好。杀了你,我势必要承担徐敬业的怀疑。但若不杀你,日后留你回去胡说八道,便是拿我自己的命开玩笑。如此说来,两者取其轻…”

金诚午浑身颤抖,涕泪长流,干脆两眼一闭。

萝卜冷声说道,“其实我放不放你,你的这条命都留不得。”

他尚未动手,眼角余光瞥见我来到他身侧,伸手捂住我的眼睛,锐利一刀下去,毫不犹豫。“赏你个痛快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那一刀下去,听到皮肉被切开的声音,鲜血的味道由于太近冲入鼻腔,腥腥的。

他放下手,定定望着我,目光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踌躇。“害怕吗?跟着我,这样的日子以后会很长,会有更多更难堪更可怖的事情发生,你害怕吗?”

我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

他目色黯淡,天上的星晖也隐去大半。

“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多久,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才是。”

我一愣,跟着点头如捣蒜,欢快的同意了。“我觉得你说的有理。如此说来,已经有三个人选,青梅竹马的小勇哥啦,还有董秀才近来也表现不俗,最后嘛,美人有钱,不愁吃喝。”

他的头越来越低,皱着眉听我说完,仿佛沉重考虑后说道。“刑骁勇木讷点,但胜在可靠。董灵么,还过得去。就是李今不行,你别跟他。”

我扑嗤一笑,满口答应。“好啊好啊好啊。”

他气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不消良久又蹭地站起来,满脸无辜委屈。“我想过了,你还是嫁给我吧。你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要打人。而且,女工刺绣什么的一塌糊涂,除了我受得了,一般人就算把你娶回去也迟早休了。”

我开头听得美滋滋的,越到后头越火,不过从我和小伙计两人床上运动的经验来看,往往是我擅长点火,他负责灭火。眼下亦是同理,他站起来拉住我的手,琥珀般的眼眸珠光清浅,给了我一个最强大的理由。“他们几个都不如我喜欢你。”

于是,我照旧无甚节气地亲了他一口,并且容许被亲。

私定终生的情节戏文里是常有的。像是月朗风清的花树下,小姐与书生定了情。还有府邸外的卖水郎和园子里表花的小姐,隔了一堵墙,尚能萌生情愫。偏生到了我和小伙计这里,郎情妾意本该是个浪漫的时刻,结果却是天上孤月寒鸦,四周鬼火粼粼,对着漫山遍野的枯骨,荒芜野草,冷冽清寒。还有一地的新鲜尸体,汩汩红血在流淌。

我想,我们与绝大多数人是不同的。

正文51甜水乡战事——连兵符传说

他两手按捏眉心,扯了扯嘴角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环顾四周漫天大雾,看不清的前路渺茫,淡淡地向我叙述关于六牙大象的事。

当年,敬德帝打造完六牙大象赠予乌溪,甄萱,大夏和仙罗四国之后,不出几年便病重,甄萱乘势意图入主中原,于是便有了大覃联合大夏出兵于甄萱一事。

回想起李今曾经提到,当年的大夏国主是个惜花之人,眼见沙漠玫瑰就将灭绝,便带了几株回大夏。

萝卜苦笑,声音微微干涩。“那是我父皇。”

他垂头,眸子盯着脚尖,半晌过后,方敛了情绪继续说话。“当时大覃派去前线的是秘部之主。”

“秘部?”

“嗯。传说大覃开国的皇帝有一笔宝藏,这笔巨额军资却不是世世代代传给下任君王,而是掌握在另设的秘部手中。当年甄萱作乱,朝中大臣蓝玉和司徒端仪借机参与梁王谋反逼宫,故秘部之主郭氏亲自带兵上了前线,一举剿灭甄萱。班师回朝之时,敬德帝已去,蓝玉和司徒端仪抄家,梁王贬为庶民。皇后成了女帝登基,郭氏仗着自己是打了胜仗的功臣,谎称没有缴获六牙大象,拒不交出,女帝亦不能奈他何,惟有暗中派人监视。”

我猛拍脑瓜子,“人刀。”

萝卜点头,“嗯,蓝玉之女尚未死,她得了一个重生的机会,作为人刀报效朝廷,监视郭氏的一举一动。”

“这也就是你为什么问她,珠子上是哪两个字。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红中拿到的就是甄萱缴获的六牙大象。”我恍然有拨云见雾,醍醐灌顶之感。

“嗯,我也是听到她说了‘宁靖’才知道是甄萱的那座在他手里,也猜到了郭大炮的身分。而我要拿到的是…”

“是‘升平’。”我抢答,却又疑惑道。“可是大夏的东西怎么又到了别人手里?”

萝卜的眼中尽是无奈,“其实帝王之家,数千年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故事。看得人觉得精彩纷呈,故事里的人却扯不过命运,疲累不堪。父皇有三个儿子,大哥敦厚谦逊,我二哥骁勇善战。照理说,嫡长子继位无可厚非,二哥却…”他说到一半,呼了长长的一口气。“二哥亦作了同样的事,我父皇死的时候,母后被软禁,最后郁郁而终。大哥与二哥的战事无可避免,至死方休。最后是我大哥胜出,将二哥逐出大夏。然二哥的性子我却是知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不断夺取他想要的东西。之后,宫中的六牙大象失窃,他将之交到徐敬业手里,以换取兵力好攻打大夏。而徐敬业亦对大覃虎视眈眈,彼此达成协议,互助互利。”

“原来如此。”我奋力抱住他。

我就知道我的小伙计他绝不是坏人!

小王子爱着玫瑰的故事,娘亲病重再不食荤腥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的故事。我钻进他怀里揉了揉他心口,“那天你从屋顶上跌下来是被人追杀对吗?”

“嗯。”他像是与己无关一般,说得很轻巧。“我倒该感谢他。”

“我要拿着六牙大象回去,才是上策。徐敬业若是夺了这江山,改朝换代,我没话说,六牙大象失去它的作用,不要也罢。可若是输了,大夏就会被秋后算账,到时生灵涂炭,所有人都要陪葬。他输得起,我输不起。只要我一天还是父皇的儿子,这件事就一定要去做。”

我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将我的脸搓圆捏扁,“所以你怎么就这么笨呢!打仗跟着人家跑就是了,回去拿什么镜子!气死我了!”

“你送给我的嘛!”我嘟囔道。

他理亏得很,却很得意,嚷嚷着从怀里掏出适才跌落的海棠花铜镜塞给我。“以后我送你一骡车的镜子,什么菱花,海棠花,杜鹃,牡丹的,应有尽有。你就是要金马桶,我也给你打一个。”

“噗。”

我想起林夕,当即问他。“是你叫毛驴小王子来的?”

那支穿云箭起火,该是给林夕放的暗号。

“哦,他啊!要不然你以为,我要是真真射你一箭,你早该下去陪我父皇了,然后告诉他老人家,‘我本来可以做你未来儿媳妇的’…”

“放屁!”我一边笑一边狠狠拧他,换来他对我腰间发动猛烈攻击。“嗷嗷嗷~痒!别挠了…我错了…”

他狠狠将我压到,鼻尖对着鼻尖。“乖乖得回家等我,遇到困难或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福贵叔。”

如此说来,我就好奇自己和福贵叔没什么交情何以老人家对我如此关怀备至,现在想想,跳大神事件该是小伙计,李今和董秀才三人合计出来的。难怪福贵叔对于李今调戏我,如此不屑,如此鄙夷,如此愤恨。

“以后,路上遇到我就绕道走…要是打老远闻到我味道,也赶紧掉头。别老让人抓着以为你奇货可居……”

他废话很多,但翻来覆去无非是让我以后遇到他就要退避三舍,我答应了,却知道这样的话便会错过任何远远看他的机会,忍不住哼哼。“可是我想你。”

“我也想你。”他失落之中还有些不甘,轻咬我嘴唇。“很想你。”

正是清风沉醉明月珰,心事无处可藏。

即便如此,怎生不舍都好,生门再次开启的时刻,我俩还是不得不迅速跳起来逃出去。

临走前,他从林夕带来的黑衣人脚上解下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