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左右各一个,他捻开左边的那个,从里头取出一颗金丹,挖开我的嘴丢了进去。

“这是什么,好苦。”我大为不满。

“十全大补丸。”

“那另外那个呢?”我指着右边的小铃铛。

“补丸有两颗,你一颗我一颗,难不成你还想独吞?”说着,他将剩下的那颗塞进了胸口。“此等补药我要带回去慢慢泡茶喝,龙精虎猛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等我回来以后,就是你还肉债的好日子。”

“……”

沿路下山,我对于各路人马瞅着一尊大象虎视眈眈十分不解。

他搀着我的手,一荡一荡。“集齐四尊六牙大象,用顶部的东珠和白玉六牙做成的连兵符,能调动七十二省的兵力,等同于号令天下了。徐敬业用来策反女帝是志在必得,郭大炮藏着掖着估计也是图谋有成大事的一天,自然朝廷也是不会放任东西落在别人的手里。”

我张大嘴巴,“原来…说书先生讲的都是真的。”

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东珠加上白玉牙齿做成的连兵符并非传说。

山脚下,他翻身上马,捉着我的手静静吩咐道。“徐敬业在甜水乡不战而胜,天一亮定必想办法攻打天翼关,你必须在那之前到乌云台和刑骁勇他们呆在一起,不能留在甜水。还有…”

我耐心听他讲完点点头,“知道了。”

他握我的手还没放,手心里有一丝汗,我下定决心抬起头。“我有话跟你说。”

说着,翻开他的掌心,手指在上头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

将他的手指合起来,我问他。“你知道吗?”

“知道。”他握紧拳头,俯下身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印。“等我回来。”

“好。”

说完,我们分道扬镳。他策马而去,我沿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奔跑,不能回头。

正文52甜水乡战事——乌云台一役

披星戴月。等我赶到郊外的破庙,晨光微微绽露。

破庙里的人不太多,其中居然还包括司徒婉儿。他们中人的大部分见到我有片刻的惊讶,跟着便低吁一口气。

“终于可以走了。”有人这样说道,“如果不是为了等她,我们老早就到乌云台了,不必等到现在。”

小勇哥正在分发食物,闻言轻轻蹙眉,正欲迈开步子朝那人去,被我一把拉住,硬拽着他陪我蹲在角落里啃干粮。

四娘恨恨白了那人一眼,“如果不是她引开追兵你也活不到现在!还好意思说?这种时候靠谁?靠白知县吗?”

东街卖针线的红姑说,“听闻白大人为了让咱们老弱妇孺先行可是同徐大人费了一番口舌的。”

司徒婉儿听了袖子掩嘴窃窃笑,“白知县是徐大人的门生,开城门相迎怕是早就合计好的。不过如此这么一说,既可赚尽民心,又能找个借口开城门。一举两得。白大人这么圆滑,做知县可惜了。”

“竟有这样的事!”伴随着‘砰’的一声,拐杖驻地的声音,发话的是何家老夫人。何家在甜水乡历代都是名门望族,算是甜水乡的无冕之王。

我腾地站起身,蓦然想起萝卜跟我说过,等到天亮了徐敬业必定趁势强攻,只好硬着头皮催促大家马上赶路。

天翼关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如果将这道天险比作一条扭曲的蛇,那乌云台就是蛇头,是天翼关的关卡。我们逃到乌云台并不能保证从此高枕无忧,但至少可暂得太平。

天空下起蒙蒙细雨,乌云台静静伫立,我们赶到时地上沉积的冬日细雪被薄雨融化,呈现出一片颓败色彩。

从高高的驻台向下望,可以看到甜水乡聚集着黑压压的人头,向远处铺陈开。

小勇哥说,这会是一场恶战。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盯上了乌云台的土墙,卡在石头泥缝之间。

自古兴兵打仗最忌出师无名,历代枭雄都使出浑身解数捉字眼来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徐敬业自然也不例外。他号称自己奉先皇遗训,决不能将江山拱手送到异姓人手中。

语言能起到迷惑人心的作用,可事实就需要实际行动来证明。

司徒婉儿在城楼上向对方俯瞰,她问小勇哥,“昨夜让你和大伙儿赶制的东西都弄好了吗?”

小勇哥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对雏秀才他们说道。“把东西都拿出来吧。”

接着,我就看到乌云台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人手里都竖着一个牌位。是先帝敬德的神牌。

有的人顶在头上,有的人挂在胸口。乌云台上的众人齐心协力,对着兵临城下的徐敬业呵道,气贯长虹。

既然说是奉先帝遗训,那如今百姓人手一块祖宗牌位,若是强攻就等同于扇自己的嘴巴,间接地告诉天下人,他徐敬业就是反贼。

如此气势,他不能来硬的,兵马不自觉向后退了三分。

只是这样的退让也不过是缓兵一时,跟着我便看到对面望楼上紫衣的人站在徐敬业身旁,耳语说着什么。

须臾片刻,城下三男一女四骑出列,身着异族服饰,正是先前莫名出现在甜水的四大纨绔子。

这显然不是真名,徐敬业网罗的人才便是长居关外,善于马背上作战的仙罗四骑。

仙罗四骑不是中原人,自然有理由无视敬德帝的牌位,这是取巧。

婉儿脸色不好看,咬牙切齿道。“徐敬业好卑鄙。”

一根根羽箭伴随着雨丝射来,射在敬德帝的木牌上,慌乱中,大家不得不丢弃木牌抱头蹲在地上。

雏秀才不懂打仗,但胜在一身文人傲骨。“照此看来,大夏,仙罗,甄萱,乌溪都已连成一线,徐敬业出卖我大覃,联合外人踏足我中原,真真狼子野心,卖国蟊贼。”

风吹得旌旗噼啪作响,吹得对面紫衣之人袖袍鼓胀膨大,也吹松了我的发带,满头青丝散乱。

小勇哥伸出手来,指尖穿过我的头发,轻轻说道。“别怕,没事的。”

我想问他,哥哥的救兵何时会到,却不敢问。只因,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和萝卜之间的距离,不单单是两座城楼间的距离,而是隔着生和死,是与非。看起来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乌云台下云梯搭上,所有的壮丁都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小泥块往下丢,于是对面望楼上的弓箭手攻势更为凌厉,羽箭密密发来,招架不住。

其中一根在离我胸口仅一指的距离,后面传来推力,将我狠狠推开。接着听到矛刺闷闷地扎进肉里的声音。

我回头,“奶奶。”

是苏奶奶替我挡了这一箭,箭头深深扎入心口。

“奶奶。”小勇哥冲过来扶住她,用手托着老人家的头。

这样的时刻,不能拔箭,且箭头断在心口,华佗再世,也是回天乏力。

苏奶奶是代我去死的。

背靠着砖石土墙,老人家捉着我的手,放到小勇哥手里。“孩子,答应我,往后好好在一起。”

“奶奶,你先别说话,我背你下去。”

她的唇像瞬间失了颜色,所有的鲜血仿佛都流向胸前那个伤口。“不用了,我老了,也该去了。到下面陪他爷爷,呵呵…”

“可我就是不放心,我家的这个傻孩子,他有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不会对你说…小汝啊,你答应奶奶,一定要做我们刑家的儿媳妇。”

我的手在抖,这一辈子未曾像现在这样难过。

生老病死我不是第一次见,而战争的残酷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它会消亡一切美好的事物,只由个人意志去完成征服的目的。冰冷,自私,掠夺。

苏奶奶是个开朗的老人,爱笑,耐心,会听我说话。她最后的愿望,是想我和小勇哥在一起。“小汝,好不好…答应奶奶,答应我。”

头上飞箭横穿,何家的老夫人慢慢爬过来,“苏家奶奶,我给你作见证。”

老人家的手捉的我生疼,眼珠子血红,微微凸起,执着地反反复复。“答应我啊!答应我。”

眼见苏奶奶吊不上来一口气,小勇哥赶忙顺着她的背。

“嗯。”我一边点头一边咬唇忍住眼泪。“奶奶,我,我答应你。”

小勇哥的手一顿,他蹙着眉头,一言不发,眼珠里除了伤痛还有一种绝决。

苏奶奶像听了大赦一般,喜笑颜开,孩子气的弯着嘴角抬头看天空,雨丝浇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她突然就唱起来,轻轻的。“乌云台上想月光,月光白呀暗夜长…”歌声悠悠,追溯旧时光,像蜿蜒的细流,流进人心。

她一边唱,一手指着乌云台的北面的乌龟石墩。

小勇哥狐疑的问道,“奶奶,做什么?”

“唔…你去,你去,爷爷的东西去拿来。”

小勇哥跑去看那石墩,以为有机关用手轻轻推,却推不开。

我仔细一看,根本不是乌龟,而是玄武。两者的差别在于,乌龟的背上有一条蛇,这样的组合构成了护卫北方的神兽玄武。

天翼关的蛇形甬道,珞珈山的迷雾森林是乌龟背上的五行八卦图,玄武司水,照应白瓷湖。这是真正的龟蛇锁大江之势。

小勇哥赤手空拳解决了一个从云梯上攀附而来的敌兵,从他手里缴过矛盾,用足内力朝玄武石墩挥去。

石墩被平头砍断的瞬间,基座里映出一轮金光,直冲天际。

小勇哥蹲下来,徒手从里头将东西挖出来,自言自语道。“镇魂弩。”

苏***肩头松下来,幽幽说着。“奶奶不该逼你做不想做的事,爷爷的东西以后你好生收着吧,和小汝…”

眼珠不再充斥血丝,捉紧我的手慢慢松开,垂下。

“奶奶——!”我狠狠摇着她的肩膀,毫无所动。

高大的身影站着,雨水浇打在他脸上,即便我抬头,也看不清小勇哥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

底下是乌云台的城门被木桩震的轰天巨响,小勇哥旋身拉弓,对准徐敬业望楼的方向。

婉儿的声音细细柔柔,却十足的冷静。她说,“擒贼先擒王。”

镇魂弩被拉到满弧,几乎可以看到弓身的细尘被抖落的瞬间。我从没见过这么傲气的光芒,透着破天碎日的蛮横杀伐。

绞到极致的弓轻轻一弹,发出几不可闻的铮鸣,直直向对面而去。我缓缓站起身看到的一幕,是镇魂弩的弓箭射入紫衣人的心口,宽大的袖袍一摆,失去重心,瞬间从望楼上翻身而下。呼啸的风不能阻挡他的垂直下落,像一只折翼的鲲鹏大鸟,从九天到地狱,粉身碎骨。

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口,不顾一切地冲到城楼边,伸手向下抓去,却只有虚空。

那一刻,耳边风声鹤唳,雨丝昏黄也遮不住地上渐渐蔓延的红。

【乌云台上想月光,月光白呀暗夜长,日日夜夜顾想郎……】

曾几何时,乌云太上风起,他搂我在怀里说,卖身契永远有效。

我只记着好的时光,却忘了乌云台最古老的传说,不是关于爱的盟约,而是陈国的落难女皇,唱着这首歌,从这乌云台上纵身向下,身死国灭的凄惨往事。

没有主帅的军队慌做一团,乌云台的城门却在同一时间被撞破,徐敬业的军队几乎呈溃乱式冲进了天翼关。

天翼关的伏兵从高高山岗上出现,巨石滚落,哀嚎遍野,死的死,逃得逃,若是有幸能冲到天翼关的尽头,那里还有守着的禁军,绝对一个活口都不留。

我哥的兵马一早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踏入圈套,等他们最混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冲到天翼关,杀个措手不及。

战后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烟灰,却闻不出一丁点儿,只因被血腥掩盖,浓郁厚重。明明是赢了,所有人却累的像虚脱一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只有司徒婉儿站着,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乌云台上,迎风环顾东南西北,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都是为了你啊…”

小勇哥趴下来,他的脸紧挨着苏奶奶,一言不发,跟着慢慢抱起她自顾自离开。我跟在他身后,看他高大又落寞的背影,孤独地行走在断臂残桓之中。

正文53甜水乡战事——回首又见他

这场仗,匆匆过场,来的快,消逝的也快,快得令人乍舌,没法好好静下来想一想。一直到结束,才有种恍然的感觉。

甜水还是老样子,除了地上脏乱之外,没有出现烈火焚城,抢夺物资的情形,人流一早撤走,生离死别只是少数。而刑家人,我的小勇哥哥,就是那少之又少需要面对死别的人。

他跪在自家的灵堂前已经一天一夜,满屋子缟素,凄清寂寥。

我带了吃食去给他,他也一动不动,像尊石雕。

“天亮了,白天我来吧,你去歇息。”我伸出手想搭在他肩头,最后又瑟瑟地缩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很苍白。

他默默起身离开。我想,苏***死,责任在我,就算他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一个人坐在灵堂里烧白麻纸,我想了很多,眼睛盯着火盆里的焰苗,金灿灿的灼烧,时间一点一滴的过,也不察觉,转眼就入了夜。

我捏拳敲了敲肩膀,动了动脖子,几乎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就被人一把从后头搂住。

熟悉的梨花香淡淡飘入口鼻,他的手指冰冷,环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话语里充斥着浓重的鼻音。“别离开我。”

我想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傻姑娘天天都在等他,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每天想着怎样才可以做他的新嫁娘,想到夜里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可我什么都没说,只能回握住他,千万万语,唯此寄托。

这些天,我回到江汀阁,看到紧闭的大门,一边落寞一边又松了口气。

常常吃饭吃到一半会停下来,对着大门发呆,想着小伙计会不会突然推开门,出现在我眼前说。“老婆,我回来了。”

紫衣人从高处坠落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重现,从回来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做噩梦,半夜惊醒时,看到冰冷的屋子里只有自己,半是开心半是难过地笑起来。

因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他还没死。

初春回暖,听说四娘食不下咽,时时作呕,我便到她府上替她号了脉,一测竟是喜脉。

雏秀才乐翻了天,他们夫妻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动得想哭。这个好兆头,让我一路回家抬头看天,即使星沉月朗,心底也飘飘然,总觉得他就要回来了。

打老远看到李今,一身素色锦衣像踱上冰雪,坐在我家门槛上,眉头暗皱,江汀阁的大门微开半阖。

见到我回来,他倏地站起身,局促中有些尴尬。“你还没回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开门进去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自出自入,我懒得计较,笑笑引他进了屋。想为他沏一杯茶,知道美人金贵,素来喝不惯劣品,无奈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白毫银针,只能打开那罐便宜的桂花茶,问他愿不愿意将就。

花茶泡着滚水里,香气在屋子里散开,浓郁的过火。李今从我手里接过杯子,啜了一口道。“以前我问过他,怎么能喝的惯这种东西?”

我一愣,大约猜到李今口中的‘他’说的是谁。

“他告诉我,繁华虽好,却要记住和你粗茶淡饭的味道。”

我握住茶杯的手一抖,从未想过他那日离开喝茶竟藏着这样的意味,赶忙拉住李今的袖子问道。“他人呢?回来了吗?是不是回来了?”

李今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沉吟半晌道。“回来了,就在后院。”

我撩起裙摆,不顾一切往后院冲,当时喜不自胜的我被冲昏头脑,完全忽略了李今眼中的沉浮的色彩,如果能注意到的话,就不会在我以为都是好兆头的时候,蓦然见到这样的景致,摔得更痛,跌得更惨,直刺入心扉。

冷月如霜,子夜悠长。后院的静谧被我奔赴的脚步声打破,白色担架在中央,孤独的对天对地。我的心瞬间落地,打碎。

不好的预感瞬时遍布全身,指尖有如针刺,我浑身颤抖,不敢再靠近一些。李今踱步而来,站在身后,可以听到他喉间咕噜咕噜的声音,语调沉沉。“他说,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回你身边。”

我像瞬间离开水的鱼,被剥夺呼吸般大口喘气,掀开担架上的白布,他的脸露了出来。墙外白梅凋零,他眉眼如昨,一切都是老样子,独独是温热的呼吸不再,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风过处,花香阵阵。

这满园的花草都是我和他一起栽种,从兰花到茉莉,培土,浇水。朴实的日子里满是两个人的汗水和回忆。

春天一到,先是玉兰花儿开,跟着樱花接踵而至,等到桃花薄艳星星点点,海棠就会缠绵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