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清远堂第二次参赛的作品《水墨》也是我画的。”

反驳之人被彻底堵死,一言不发闷闷坐下。几位大师评委对她的贸然闯进也颇有微词,刚才那些话,他们将信将疑,迟迟不肯同意她参赛。

宋允清走到主评李须臾面前,恭敬有礼,不卑不亢,“我以宋氏长女的身份发誓,以上所说绝无虚假。”

台下议论声更大,冯迟扣紧自己的手,痛不自知。危安适时开口圆场:“画题‘无双’,分高者胜出,清远堂在第一座,你去吧,时间不多了。”

宋允清脸色很差,捂着胸口的手好半天才松了,把画纸敞开,跪在地上全身投入。

她曾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画过一幅《水墨》。

如今多么类似,水墨之后,《破蝶》无双。

宋允清是最后一个把画交上去的,素简纸封把作品严盖,李须臾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宋允清恭敬颔首,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抓着衣角越来越用力。

一小时的现场评画,巨大屏幕上展现此次决赛的所有作品。按交画的顺序而来,五十分钟已过,最高分也只出头,百分满分,无一人能拿到。

最后的结果,顾人北以一幅大气山河墨彩夺冠。分位居最高。

而众人每每忆起今晚,都是啧啧惊叹,终生难忘。

最后一幅画,是宋允清的《破蝶》,笔触精妙底子极深,繁花生动,浓淡结合恰到好处,花丛中一只蝴蝶正欲破茧,姿态绘的栩栩如生。

平心而论,是一幅上佳之作,但选材太过普通,评委刚准备亮分,危安眼神一凛,抬手制止,“慢着。”他沉声,“反面还有。”

画纸一翻,巨大的屏幕上揭开了背后的秘密,全场惊叹哗然,“啊!原来如此!破蝶成双!”

破蝶成双———

画的反面,是同样的景致,只不过繁花已怒放,一双蝴蝶也已完全破茧,舒展翅膀欲飞天。

她用一只笔,在一面纸上作画,得到的却是两面的惊艳。

蝴蝶重生,动静之间的生命力,展露的淋漓尽致。

满分《破蝶》,轰动全场,载入大赛历史,直到十年后,才有平记录者出现。

然而她迟到太久,按照赛会规定,扣去十分,最后,宋允清只排第三。

冠者只有一个,但她输的体面。众人对宋允清的兴趣,显然高于第一名的顾人北。

宋允清几乎是跑出赛场的,她手死死捂着胸口,喘气极不平稳,二月冷天,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汗。

无数镁光灯和记者守在门口,她推门而出,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宋允清力气越来越小,倒退的步伐也越来越轻,她晕倒的前一刻,宋汉南的吼声在耳边回响:

“你们别他妈围着她!我姐有哮喘!”

汉南

拨开人群,宋把姐姐抱起死死护在怀里,助理招架不住媒体,被逼的毫无退路。最后出动保全,几人才得以脱身。

车子狂驶医院,宋汉南的脸色很不好看。

“允清怎么样了?”匆匆赶来的苏又清吓的毫无血色,抓着儿子的手直泛抖。

“妈您别急,姐姐没事的,唐叔叔在给她做检查。”宋汉南揽着她的肩安慰,看到走近的父亲,他心里暗想不妙。

气管的毛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宋允清这会端坐在椅子上,唐医生满脸严肃,她喉咙里喷了药剂,苦涩的滋味让她眉头禁皱。

苏又清又气又急,“你这个臭丫头,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疯折腾个什么劲!”

小清耷拉着脑袋,把妈妈的手拽的很紧,她笑的调皮,“宋太太,生气都这么好看。”

苏又清依旧板着脸,但眼里的怒意渐渐松去。妈妈很好哄,就算她再生气,也只是因为爱女儿,她很善良,善良的人都心软。

宋允清想到以前和父亲的谈心,她问过:“爸,在你心里,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参与过他们的过去,那些动荡情事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依稀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结婚,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爱情发生也许只需一眼一瞬,而长相厮守是一种勇气及冒险。

父亲的爱是偏执的,因为一生只此一次,用阴谋去算计爱情,会幸福,真相大白后也会吃苦。记得他说过:“做一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前因后果,以及怀揣巨大的承受力,因为你无法估量,错误之后,是将错就错错出一段美丽,还是天翻地覆,报应来袭。”

那日月光很清,宋子休的目光温和,年岁至此,他经历很多,风华无限,却独独深刻自己的爱情,不过也是一场相逢太迟的遇见,导致日后的辗转,四年的孤独守望。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噬心。

彼时的宋允清恰是二十周岁生辰,她收到最受用的礼物,便是那晚与父亲的月下谈心,这个叱咤R市的男人,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执一人之手,盼与之共老。

在你心里,苏又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女人,我爱的女人。

总归遗传到宋子休的基因,对于妈妈,小清也是摸准吃透了她的性格,知道说什么话最让她心疼高兴,知道怎样的举动,最让她心软。

然而,父亲就不是这么好哄的了———

宋允清看到门口怒意滔天的男人时,心里“咯噔”一下,阵阵发虚。宋子休走到她面前,态度冰冷:“你很少这么不知分寸。”

她的头更低,小声说:“爸爸,对不起。”

“你要是出了意外,我和你妈妈该怎么办?你是我女儿,我纵容你,宠爱你,但允清你也要记住,我是你父亲,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

宋子休缓了语气,到底是舍不得女儿难受,他走到一边,唐医生说了小清的情况,听到没事,他的眉头才舒展。

“汉南,你跟我出来。”把儿子叫走,经过妻子身边时,他轻声:“收拾一下,带女儿回家休息。”

宋允清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妈,小江呢?”

“他?”苏又清皱眉,“他在房间就没出来过,我们走的急,以为他自己会开车过来的。”

“噢。”宋允清点点头,“我知道了。”

“小江不同意你去吧?你们吵架了?”

她笑,“是不太高兴,没关系,回去我好好跟他说,妈,你别担心啊。”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在爸爸面前提这些,不然他又会对小江不满了。”

苏又清拢着她额前的头发,“小清,你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她一怔,这才猛然觉悟,心里某个地方塌陷着,越来越不踏实的感觉,全然不同往日。

医院外廊,这段时间天气不错,虽是冬天,但日光暖阳送暖意,夜间也添了几分宁静。宋汉南跟在父亲身后,大概也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你姐姐和冯迟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子休在窗边站定,他习惯性的点烟,想到这是医院,还是把烟收了起来。

以小清的性格,如此豁出去,亿万观众面前,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竭尽全力的帮一个人。这种奋不顾身,就为了一个冯迟。

“姐姐的想法,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宋汉南笑着对父亲说:“爸,你找我出来,是有话要问我吧。”

宋子休看着儿子,两秒后,父子俩相视一笑,“我听说,你把城南的黎耀给打了?”

“是。”

宋子休笑意更深,“还是为一个女人?”

“是。”宋汉南承认的坦荡,“黎耀那群人把一个女孩子关在包厢里,没干什么好事,我打了他,我看不过去。”

“黎耀的老子向我说起这事,你到底是莽撞了,他老爷子颇有不满啊。”宋子休倒是无所谓这些小家子气的人,但就事论事,宋黎两家关系匪浅,早年黎老头甚至还想与宋家结亲,虽然黎耀不是什么好人,仗着家里,对外嚣张跋扈,净玩些掉品味的东西。

但两家的关系,总得顾几分薄面。

“宋汉南,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冲动了?”

“不是冲动。”他心平气和,“爸,我不是冲动,而是那个女人她…不一样。”

宋子休不解,宋汉南微微垂眸,覆盖了表情,他说:“我酒醉时,把那个女孩欺负了去,我不愿意,她再被别人欺负第二次。”

宋子休轻哼,“毛都没长全,就知道争风吃醋了。”

宋汉南笑着点头,“我会去和黎叔叔道歉。”

道歉,有时候不是因为做错,而是一种修养和气度,宋汉南心下了然,把他儿子打成了猪头,怎么着,也得恭敬的说两声对不起以平老人家的怨气。

小清和妈妈走了过来,远远看着,她的脸色依然没有血色。唐医生在叮嘱该注意的事情,允清连连点头,末了,他说:“从后门走,小清,你今晚很风光。”

这话中有话,她自然是听的明白,一夜风光,那么以后呢,所承载的变化是否是你所希望的。

车子从小路绕去大街,经过医院正门时,果然有很多记者在苦苦等候。宋子休一语不发,苏又清也是把女儿的手握的紧紧。

“姐。”宋汉南凑到她面前很小声,“家里还有一个等着你哄”

允清轻拍他的手背,“他才不像你呢”

“像我才好!”宋汉南不满,“他就是一被你宠坏的男人”

宋子休重咳了两声,满脸不悦,宋允清埋怨弟弟,“少说几句,爸爸又不高兴了。”

梁跃江不在。

房间门紧闭,里面却没人,沙发上还有他的椅垫,地上还有被他摔烂的遥控器,宋允清站在门口很久,她目光所及之处,明明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物,却独少一个最亲密的人。

对方的手机接通了,简单的铃音响起时显的突兀,宋允清被声音惊了一下,晃过神才明白,梁跃江没有带他的私人电话。

在床上翻出手机,宋允清握着它,不可闻的叹气和隐隐翻腾的不安。她拿起钥匙就往门外走,下楼时被宋子休拦了下来,“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瞥见她手中的车钥匙,宋子休脸色阴沉,“去找他?”

宋允清点头,“爸,我去跟他说说。”

“不要去,很晚了。”他念头一转,放缓语调,“那小子脾气比我还倔,一点也不像他爸爸,好在脾气发完就好了,允清乖了,你必须要休息。”

宋子休就势推搡着女儿往房间去,“有事明天再说,药泡好了,待会李姨送上来。”

宋允清还想说话,“咔嚓”一声,门轻轻落锁。她怔怔的看着梁跃江的手机,也许吧,明天会好的。

睡眠不踏实,中途醒来三次,看着天花板直发呆,竟再无半点睡意。枕头旁还搁着他的手机,呼吸灯的蓝光闪的很规律。

小清第十次打他住宅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别扭,现在连我哄你的机会都不给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梁跃江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你从未不接我电话。”

宋允清觉得,疼的不止是肺部和气管,心房,格外空旷。

竹马

宋允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色还暗,睡前忘了关灯,亮光刺的眼睛很涩。床头摆着没有喝完的药,杯沿印出一圈黑色。

宋允清盯着杯子怔怔发呆,思想还没有从梦境里缓过劲,她一张嘴,喉咙疼的厉害。

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失眠,都发生在梁跃江不在的时候。

下楼倒水,坐在沙发上却再也不愿去睡觉,电视静了音只有画面在演,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长发遮住了脸,宋子休在二楼看到缩成小小一团的女儿,深夜暗光,背影与寂寞有染。

“别冻着”

一软,绒毯盖在了身上,她惊动,看清是爸爸才松了气。

“睡不着?”

“恩。”允清的眉眼有倦色,“对不起,吵醒你了?”

“是啊。”宋子休笑着指了指心,“这里感受到了,我女儿不开心。”

她也不再隐瞒,表情一下子垮了,撅着嘴满脸疲惫,“他不接我电话,我睡不着。”

“我帮你揍他。”

小清笑了出来,“爸爸,您很喜欢打架吗?小时候还抓着小江教他练拳,他每次都跑来找我,说你打的他好疼。”

梁跃江小时候,宋子休也把他当儿子在栽培,小家伙会察言观色,不会在宋叔面前表现不满,每次练完拳挨完打后,他都会偷偷跑去找小清,揉着屁股很委屈,抱着很大一瓶的跌打酒红着脸说:“你帮我擦擦呗。”

允清脸皮薄,接过药酒低着头,“我帮你揉手,那里,你自己去弄好不好?”

“可是我自己擦不到,小清你帮帮我。”

“可是你是男的…”她脸绯红,“我总不能脱你裤子。”

梁跃江一愣,摸着头极不自然,“我不是说屁股,我是说后背。”

那时的小江正在长身体,眉眼清俊,夕阳余晖镀亮全身,宋允清整个人包裹在他的身影里,脸红不自知。

夕阳无限好,却不及她低眸一瞬的半分温柔。

刚才的睡梦,都是这些零碎的画面,梦醒后的落差,总有那么点患得患失。见女儿心情不佳,宋子休回了趟屋,再出来时手里抱着瓶红酒,“小清来,爸爸陪你喝几杯。”

宋允清看着爸爸一身睡衣站在门口,他时不时的往里瞅担心妻子醒来。比划着食指,“嘘,轻一点啊,别吵醒你妈妈。”

小清笑了出来,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本就不易动情,他珍之又贵的爱情,给了小苏。而放在女儿身上的,是一种犹如毛头小子般冲动的坚守和保护。

女儿与父亲,本来就订有永久的盟约,是天意,是命中注定,是这一生最值得捍卫的感情。

淳红的酒汁在暗光下更显浓郁,小清和爸爸碰杯,“砰”声在房间里突兀,她拍着胸口满眼调皮,父女俩同时往楼上看,“吵醒妈妈就惨了。”

宋子休点头,见女儿总算高兴,眉梢也不自觉放松。

“爸爸,我今晚是不是做错了?”

“你认错吗?”宋子休反问,笑意染了酒,更添清朗。小清想了想,然后摇头,“我帮他而已,没想那么多。”

“小清你学画有年了?”

她点头,“年个月。”

“你和梁跃江也认识这么久了吧。”

她一愣,四岁到现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宋子休笑着问女儿,“什么是对错?因为他不喜欢,而你做了,所以你错了?”

“允清你要知道,对错不是这么来衡量的,爸爸看得出来,今晚的画赛,你很用心,也很开心,你的神态骗不了人。至于梁跃江…”

他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喜欢他?”

宋允清点头,“宋汉南都看出来了。”

“呵呵,臭小子。”宋子休笑容至深,“我一生最珍贵的宝贝被梁跃江夺了去,允清,爸爸很怕,你跟着他吃苦。”

“所有人都惯他,我偏要戳他的脊梁骨,因为我希望梁跃江更成熟,更有担当,他是要陪我女儿过一生的人。没有谁比我更迫切,想要他变的更好。”

这个世界,没有谁比我更迫切的,想要一个男人变得更好。

因为生命有限,做父亲的不能陪你一生,总有黑发人送白发人的时候,不能驻守在你身边之日,只能寄希望于另个男人肩上,守护就是一种传承,世界之大,可相靠相依。

凌晨三点,忘了昨夜的动荡和此刻的酒醉,宋允清在爸爸身边,眼泪湿眶。

日子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从最初同事的友好祝贺,到如今周围人越来越躲闪的眼神,宋允清心里不是滋味。赛后那时她还挺担心,一场直播,昭告所有人她是谁,曲折的过程印象更深刻,允清也怕自己的生活颠覆。

幸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去学校拿下学期课程表时碰到同事,一个个喜笑颜开,主任很高兴,“宋老师,你给我们学校增光了啊!”

小源是新来的女孩,平日跟她很亲近,不懂得地方允清也乐意教,看了比赛后,对她的印象更好,小八卦叽叽喳喳的,“小清姐,顾人北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米六啊!他好矮噢,还有冯迟,你跟他很熟吗?上次看到一个访谈,很帅咧!”

这些小是非,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而变得更好奇。允清心里的负担总算放下,热闹总是一时,总会被新鲜事物替代。

她也知道,一些媒体的采访都被爸爸拒绝了,躲过一次狗仔,她把车当飞机开,专挑小路绕,最后狗仔的车闯红灯被交警追杀,允清趴在方向盘上笑的好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