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已经是这个游戏里的人了,我爱的人,都是这个游戏里的人,我没有办法退出,也没有办法再往前走,我该怎么办?”

看着洛妍低下头,眼泪一颗颗的落在桌面上,心远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疼痛: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它却觉得宁可看见她像以前一样懵懂无知的斗志昂扬,而不是这样绝望无助。他甚至无法说出那句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你可以跟我走。”

“其实你的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早就问过了。”沉默良久,心远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洛妍猛的抬起头,“是谁?是不是……飞公主?”

心远点了点头,“是她,我看过她的手札。她里面有一段话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来到这个世界,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被流放到孤岛上的游客;后来,她觉得自己是个开发者,是个魔术师,可以把鼓捣变成另一个模样……”

“再后来,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她是唐吉可德,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着自己那杆并不结实的铁枪,去挑战这个时代的大风车!”

“可是到最后,她才明白自己还是想错了,她并不是唐吉可德。因为她已经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东西的一部分,她就是那个风车!她说,也许每一个真正清醒的穿越者,都是以担任唐吉可德为开始,到自己成为风车为结束。”

“还有你们的圣皇燕太祖,晚年的时候,他也很痛苦。他眼看着自己规划的蓝图慢慢走形,他制定的政策在被慢慢扭曲,官吏依然贪污腐败,底层百姓依然挣扎求生,他改变不了这一切。”

洛妍的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原来她并不是第一个感受到这种痛苦的人,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难怪飞公主会选择……燕太祖后来怎么样了?”

“他没有离开,一直在皇位上做到了最后一刻,只是遗诏不棺不犉,不封不树,让他裸体下葬,归于尘土。”

洛妍不由一惊,这里面包含的不仅仅是对死的豁达,也许还有一种无法排遣的自我厌弃吧?“可是我记得大燕的皇陵……”

“对,这份遗诏根本就没有公布,继位者大概觉得他是疯了,那位希望尘归尘土归土的燕太祖,他当年苦心制定的国策如今已经被后来者废除的差不多了,可他早已腐朽的尸骨依然在你们宏伟的皇陵里接受后人的祭拜。”心远讽刺的微笑起来。

洛妍默默地出了半天神,突然问,“大燕,什么时候会对大理出兵?是不是,在我离开之后很久?”

心远怔住了,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你怎么知道。”

洛妍低头淡淡的笑了一下,“今天,在看哪个女犯前,三哥对我说,要我把《京报》的慈善拍卖做下去,说这样大燕国库五年之后就会有足够的音量。还说,要我多登些大理官员腐败、民不聊生的故事。我这才醒悟到,大理太子段誉的亡国之君原来会是这样来的,原来是我的哥哥,让他成了亡国之君。”

心远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洛妍如释重负的点头,“对,与我无关,我已经灭有太多时间了。本来,我很矛盾——没有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不会渴望统一天下,大理锅里渐衰,正是挥兵南下的最好时机。

站在大燕公主的立场,我没有理由反对。身为三哥最疼爱的妹妹,我应该努力去帮他完成这样的雄图伟业。”

“可是,在我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大理看成应该消灭的敌国,把无数为了大燕的版图和三哥的功业而死在战争里的士兵和平民,看成是理所当然的牺牲品,我甚至无法容忍,自己一手打造的报纸,会成为推动这场战争的机器。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这件事情。”

常常的出了一口气,洛妍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心远,自从你跟我说,我有那样的一个命运,我就一直很害怕,怕那一天会到来,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我几乎在盼望这一天。因为即使我没有办法继续当一个唐吉可德,有这一天存在,我至少能告诉自己,我可以不去当那个风车。”

第二百零九章宿命之归

重阳节前,新皇有谕,停辽东冬季献珠。同样在这一天,公主府所有下人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凡愿意离开者,公主发还卖身契。

只是真正因此而去无忧居的人,却只有一个,小厨房的甜点厨娘之一的袁大娘。

洛妍看着静静立在地下的袁大娘,依然是一副最平凡不过的模样,依然是一脸木讷憨厚的样子,三年时光似乎只有在她的身上才不曾停留过,看了半响不由笑了起来,“袁大娘,能看见你过来真好。”

袁大娘抬起头,脸上多少有些困惑,“公主不怪我?也不问我为什么要走?”

洛妍摇了摇头,“大娘几次救我帮我,我只恨没有机会报答,至于原因,你若不想说,我自然不会问。我想问的只是,你这样走可有什么麻烦需要我来解决?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袁大娘看着她,这个沉静的公主已经和当初那个活泼娇憨的女子完全不一样了,只是眼神依然还是那么明亮,她不由笑了起来,“自打我被邺王殿下给了公主您,我就是公主的人,既然公主发放我走,我可以回局里效力,也可以自己选个地方养老。”

“如今我只想找一个小地方,开个甜点铺子,过上几年普通人的生活,倒是无事需要公主费心。以前我没有保护好公主,之后公主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我只能日日为公主祈祷,愿公主事事如愿,和驸马白头偕老。”

作为一个资深暗卫,在这次她还没来得插手就已经结束的动荡里,在后来公主反复的病情和反常的举止里,她慢慢的猜到了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秘密,那个让她心灰意冷的秘密,只是公主,这个有时候太聪明有时候又太傻的公主,她真的希望她能一生幸福。

洛妍垂眸微笑,“借您吉言。”转身从匣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了她的卖身契,又忍不住问道,“大娘,我好奇多问一句,您真的姓袁?这东西对您有用么?”

“从今天起,我就真的姓袁,以后这个世上只会有一个开甜点铺的袁大娘了,您说,它有用没用?”

看着袁大娘不紧不慢离去的身影,洛妍不由笑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甜点铺女老板会比一个暗卫,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甜蜜和欢笑吧?

澹台在西屋里收拾行装,待袁大娘走后才出来道,“洛洛,你最近做的事情实在奇怪,你到底在想什么?”

洛妍笑着扬起脸,“没什么,只是自己想过得简单一点,也让别人都能过得开心点。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也不等我来帮你。”

看着她重新灿烂起来的笑脸,澹台不由也笑道,“我自己收拾,只怕还快些,这次我跟阿……我跟皇上过去,大概总要十几天才能回来,你可要记得按时吃药,千万别累着了凉着了。”

洛妍依偎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我会的,你也一样。”

“嗯,我现在就去王府辞个行,然后直接去宫里。”话虽如此,澹台却久久没有松开手,最后还是洛妍轻轻推了他一下,“还不走?”

澹台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才转身离去,洛妍目送他走远,不由又想到安王府如今的情形:小薛氏和澹台俊飞有了名分,自然不能在别院长住,安王在王府里划了院子给他们,一切开支伙食都是独立。安王妃病好之后,终于找到了新的斗争对象,偏偏小薛氏和俊飞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下,不但安王一个头两个大,澹台扬飞也是一提起就头疼。

洛妍自然更是有多远躲多远:上次的事情虽然解释清楚了,但她现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三年无所出”,安王妃每次见到必要含沙射影,而澹台扬飞一听到这话必会生气,他一生气王妃必然动怒……想起每次的那通兵荒马乱,洛妍只能叹了口气,不愿多想,换了衣服起身到了前院,把晏柏雄召进来,商量了一下扩大义学和荣养院的事宜。

两处合适的地方晏柏雄都已经买下,而这两处日常开支的银子,从这个月起,洛妍没有再从报纸的盈余里拨,而是以义学和荣养院本身的名义存了两笔钱在飞字号的银行里,由银行将利息按月直接划给两处。两笔前自然不是小数目,洛妍却都是自掏的腰包。

一应事务刚刚商量完毕,小蒙却笑吟吟的托了个纸包过来,“公主,你的栗子糕,驸马爷没时间送过来,让我家那位特意送过来的。”

洛妍一怔,不由也笑了:今年的新票子已经出来,每次从安王府回来的路上,澹台都要带两块栗子糕给她,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忙碌中他还记得。

眼见时辰不算早,洛妍索性和小蒙一起走了回去,吃了四菜一汤的简单午饭,又歇了午觉,才把天珠叫进来,看了她盘点的小库房的册子,挑了些精细珍贵之物,给宫里的皇太妃和皇后送去。

皇太妃段氏如今还住在宫中,慕容翔还小,要等十六岁才能出宫开府。慕容峻对段氏一直尊敬,自然处处厚待。

洛妍最近见着她,倒觉得她比父皇在世的时候似乎更从容开朗了些。有一次和她一道收拾书房的时候,段氏却抚摸着一本《汉武帝传》出神良久,洛妍问她想什么,她脱口道,“我一直害怕,自己会是钩弋夫人的结局。”

洛妍心中剧震,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两人相对无言良久。

一直忙到斜月东升,洛妍才歇了口气,看着桌上那熟悉的纸袋,心里不由变得暖暖的,让人拿到小厨房里重新热了,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来,往常吃栗子糕,都是澹台陪着她吃,他会静静的坐在一边,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如今一个人吃着,似乎味道都要差上很远。吃了两口,洛妍便放到一边,让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水盆刚刚端来,洛妍突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滚,低头就吐了起来,胸腹之中一阵阵的绞痛越来越厉害,等到胡缨闻讯赶到的时候,她吐的已经变成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仿佛突然出了故障的电视机,在一片雪花状闪烁的空白后,洛妍慢慢听到声音,是有人在哭……她努力动了一动,哭声停止,变成了文清远声音嘶哑的低呼,“平安,平安!”

终于能够睁开眼睛时,洛妍意外的看见了双眼红肿得犹如两个桃子的文清远,然后是脸色惨白的慕容谦,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慢慢浮上脑海。看着二哥惨伤的眼神,清远前所未有的失控泪水,她慢慢的了悟的微笑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有,多少时间?”

文清远和慕容谦对视一眼,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愕和惨然,洛妍声音微弱,笑容却很从容,“不要瞒我,你们骗不了我的。”

慕容谦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头剧痛难忍,“是安王妃身边的萧婆子!她被安王妃派到宇文府的时候,被宇文兰珠收服了,又是看着宇文兰亭出生的,所以恨透了你。她精通药理,以前安王的腿,后来宇文兰亭的药,还有云峰那一次的毒,都是她弄出来的。”

……

“这一次,她发现扬飞每次都会给你买栗子糕,就自己买了两块,留了那包装,又跟安王妃说,既然你不肯吃送子神水,就把求子的香灰揉一点进栗子粉里,做两块求子的栗子糕让你吃,做的时候加的却是……毒药,做好了就包在那家的纸袋里,扬飞以为是府里特意去买的,顺手就让人送回来了……”

萧婆子……就是那个总是在安王妃身边,她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得婆子?洛妍简直向抚额哀叹:太讽刺了!她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怎么最后会栽在一个路人甲的手中?只是该路人甲,“她为什么,会等到今天?”

自从安王回府,她去安王府的次数虽然不多,还是很有几次的,萧妈妈完全有更好的机会下手。

慕容峻叹了口气,声音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凉,“她说她恨你,她也恨辜负了宇文兰亭又抓了宇文兰珠的扬飞,她不但要你死,而且要你死在他手里,才算是彻彻底底的报了仇?”

洛妍不由惨然一笑,这位萧妈妈,真是,够狠!她忍不住看向文清远,“清远,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有多长时间?”

文清远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不知道,平安,我真的不知道,这次的毒药太霸道,你虽然吃得不多,又立刻吐掉了大半,但是你本来就有心疾,这样一来……我不知道!”文清远终于痛哭失声,他一直自负医术无双,可是,这一次,他却找不到办法来治好洛妍已经被风寒和毒药先后侵入而毁掉的心脉。

慕容谦也捂住了脸,修长的手指不住的颤抖,“洛洛,是二哥没用,我做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发现这样的一个人,二哥该死……”

洛妍的眼睛也慢慢湿了,比起死亡来,她更怕的是看见他们这样的伤心,还有扬飞,以后他怎么能够接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事实?这对他太残忍……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你们别这样……也许,还有办法。”

慕容谦和文清远都期待的抬起了头,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小天师请过来吧。”

………………

走出营帐,澹台扬飞望着外面随风起伏的草原怔怔的出神,这一次与女真部落重新签订盟约,算得上是一切顺利。拼刀枪拳脚,拼酒,他都没让那些女真勇士占了半点便宜,越是如此,那些莽勇汉子倒越是服他,如今看见他都是“澹台大哥”“澹台兄弟”的一通乱叫。

按说,他也是更喜欢跟这种痛痛快快的人打交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他早就忍不住跑回京城了……唉,不知道洛洛怎么样了?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快马狂奔过来,澹台心里一紧,回头去看,只见一位信使已经骑马直入营帐区,到中心大帐前才翻身下马,然后就连滚带爬的冲了进去。

澹台快步走了过去,走到离帐十几步的地方,不由又停下脚步,阿峻现在是皇上了,他不能未经通传就闯进他的大帐里去,只是……出了什么事情?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大帐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似乎慕容峻在狂怒的砸着帐篷里的东西。澹台不由困惑的站在了那里。

足足过了两刻多钟,良公公满脸狼狈的从大帐里走了出来,一眼看见澹台扬飞,忙叫道,“澹台将军,皇上召你进去。”

澹台扬飞快步走了进去,却见帐篷里一片狼藉,能砸碎的东西几乎全部粉身碎骨,而慕容峻脸色阴沉的坐在椅子中,一只手甚至还在流着血,他却理都懒得理。看见澹台扬飞进来,慕容峻的眼里更是冒出了无法抑制的狂怒,半响才咬着后槽牙慢慢道,“你干的好事!”

澹台扬飞怔住了,慕容峻的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母亲身边的萧氏是宇文兰珠的人?你走的时候,给洛洛的那糕点里,就被她下了毒药,而且是当着你母亲面下的,说是送子的香灰?”

澹台扬飞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洛洛呢?她怎么样了?”

慕容峻闭上眼睛,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疼,洛洛,他最疼爱的妹妹,在这世上居然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可是,她想得,求的,居然还是要瞒住这个混帐!居然是不要追究他的母亲!

看着慕容峻的表情,澹台扬飞只觉得心脏几乎都不跳了,却听慕容峻终于慢慢道,“还好,洛洛没吃两口……只是,吐了一夜,已经缓过来了。”

澹台扬飞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背上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慕容峻睁开眼睛,看着澹台扬飞的表情,只觉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但想起洛洛那满纸的恳求,终于还是冷冷的开口,“澹台扬飞,虽然说不是故意,但这不是你母亲第一次算计洛洛,也不是你第一次伤她,我不知道再把洛洛交给你,你们母子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看在你我这些年的情分上,看在你这些年来的功劳伤,这一次我可以饶了你母亲,但一回京城,你和洛洛,必须立刻和离!”

澹台扬飞不敢置信的愕然抬头,脱口道,“阿峻!”

“叫朕皇上!”慕容峻暴怒的站了起来。

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朋友的气怒之语,而是皇帝的雷霆旨意。可是,和洛洛和离……他怎么可能做到?就算杀了他,他也做不到!”

了,她早就表示过,希望能回到兄长身边,你就担任护送之责,将她安全送到了再回来吧。”

吐蕃路途遥远,当年慕容谦只是在去吐蕃的半路上迎亲,来回就花了半年多的时间。

没想到那吐蕃公主人还没到京城,她的父王就在叛乱中被杀了,这桩婚姻立刻成了鸡肋。好在这位公主另有心上人,对正妃变侧妃也无所谓。如今她要走,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要澹台扬飞把她送到地方再回来,却完全是洛妍的主意:让他出去一年多,等回来时再知道消息,应该能够平静一些。

洛洛为这小子想得还真是周到,她对所有的人都想得很周到,只是她自己……慕容峻神色惨然的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澹台扬飞依然雕塑般得跪在那里,慕容峻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却无法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看见,慕容峻已经无法自控的转过身去,用手紧紧的捂住了眼睛。

第210章生离死别

春天种下的忘忧草,九月之后已经慢慢花谢叶黄,从书房退开的窗户望去,满院都是一片凄凉景色,也不知道这“忘忧”一说,从何而来。倒是空气里晚桂的香味依旧若隐若现,让洛妍想起一首叫做《尘缘》的老歌,“尘缘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是啊,很快,都会成为烟云。

门帘微微一响,洛妍依然看着窗外,淡淡的道,“把茶放下吧,我等下再喝。”身后没有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呆住了:一身戎装的澹台扬飞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苍凉。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被魇住了般一动也不能动,澹台慢慢的走了过来,突然伸手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洛妍又瘦了,背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那么明显,在他的怀里的她,几乎已经不是一个血肉之躯,而是一个苍白脆弱的纸人儿,他到底做了什么?

“洛洛,对不起,对不起……”

洛妍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恋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迷恋这个宽厚的胸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就像几个月前一样,天天窝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想的待到天荒地老,待到她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刻。可是她不能那么做,这个男人,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有那么多功业等着他完成,他的身上还那么多责任,她必须让他好好活下去,不那么内疚的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让他现在如此难过。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澹台扬飞身子一震,低头看着她,眼里慢慢燃起了一点希望,洛妍心口一阵刺痛,缓缓地摇头,“我不怪你,可是,我真的累了。”

看见他眼里的希望渐渐变成灰暗,洛妍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慢慢变成灰烬,“你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我不能再有孩子,甚至……每次看见你忍得那么辛苦,每次听见王妃说我不上心,我心里都很难过,你对我越好,我就越难过。可是,我还不敢让你看出这种难过来,因为我每次不高兴,你都会很紧张。我就算想哭,也要等你出门或者练功的时候,才敢偷偷的哭。扬飞,我真的很累。”

话一出口,洛妍才知道,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我是你的妻子,可是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没有办法照顾你的起居,没有办法帮你孝敬父母,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骑马,去游玩,我只能让你担心害怕,让你连本来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去做,没法去军营,没法去练兵,我知道你只是想照顾我,可是,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只能是你的累赘……”

澹台的神色变得焦虑起来,“洛洛,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觉得你是累赘过?而且你的身体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的错!”

洛妍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告诉过你,在地牢里,德公公曾经对我说,我病得正好是时候,不然他只好下手把我弄病,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逃过这一劫,说不定到时候更惨。我也知道你不会觉得我是累赘,可是,我自己觉得我自己是累赘啊!所以,这次三哥下了那样的旨意,我觉得也好,至少,我们都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你可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再那么歉疚。”

澹台凝视着她,轻声道,“洛洛,你真的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累,真的觉得我们分开了,你会更轻松?”

洛妍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澹台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我明白了,洛洛,我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那么不会照顾自己,你让我怎么放心?”

洛妍笑着摇头,“其实我才没有那么笨,我只是装作笨笨的样子,让你好一边叫我小傻瓜,一边紧张的做这个做那个,以后我一个人,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澹台眼睛渐渐的湿了,偏过头去,“你真的是个小傻瓜!洛洛,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可能要一年多才能回来,一年之后,也许阿峻的气就消了,也许我会比现在做得好,如果那时候……”

“没有如果!那时候我应该不在京城了,扬飞,我可能会去南边,可能会去很久,清远说,南边的气候更加适合我的身体,所以我大概不会再经常回来。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可是你也答应我,无论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澹台慢慢闭上眼睛,半天才道,“我明白了。”

一点一点的松开手,澹台贪恋的看着她含笑带泪的脸,在洛妍几乎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看下去的时候,他却对她笑了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洛妍扑到窗口,看着澹台一步步的走出院子,他走得很慢,却一次也没有回头,秋风吹过,那纷纷扬扬的落叶渐渐遮住了那个离去的背影。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只是努力的睁大眼睛,把这个背影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文清远收起账册,头疼的揉着额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洛妍,“你确信,我能帮你做好这些事情?”

已经是寒冬季节,洛妍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有些微微的发紫,屋子已经烧了地龙,加了火盆,她的身上却还裹着一件狐皮的褂子,“只有你能帮我了,清远。你的地位镇得住这些事,而且只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像义学,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有饭吃很容易,可是,我希望他们能够成为正直善良的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养活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

文清远叹气,洛妍这家伙,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唠叨过一百遍了。义学要教孩子们怎么做人,怎么做事;荣养院要让老人们活得开心,死得有尊严;《京报》要有慈善版,把救助贫弱变成一件常事……还要我接着数下去吗?”

洛妍笑了笑,“还有,要照顾好我二哥,出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我添个侄子……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份孩子的礼物,让天珠帮我收着,若是你和明珠嫂子有了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份,不能让这些小家伙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姑姑……”

文清远扭过头去,悄悄的抹掉了落下的泪水,洛妍笑了起来,“你哭什么?你以后跟孩子们说起我,可不许这样,要跟他们说,他们有个很漂亮很能干的姑姑,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回来看他们,可是他们是不是好孩子,有没有做错事情,姑姑可是都知道的。”

“对了,你猜猜我给你们俩准备了多少份礼物?”洛妍笑嘻嘻的道。

文清远回过头来困惑的望着她,洛妍笑道,“十份!所以,你一定要努力的生!”

文清远眼里泪水未干,却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你当我是什么?!”

洛妍哈哈大笑,胸口却突然一阵绞痛,文清远看她脸色不对,忙从她袖子里拿出一个玉瓶,倒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喂到了她的嘴里。片刻之后,洛妍终于喘过气来,苦笑着摇摇头:这是最后一瓶药了。心远告诉她,这个药可以让她基本行动自如,却最多只能支持三个月。那么,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洛妍转头看了看桌面上摊开的一张地图,上面标识着从京城去吐蕃的道路。他,应该走得足够远了吧,应该不会有机会听到她的消息……洛妍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的红色粗线,脸上露出温柔的伤感。

………………

永年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六,迟迟不见踪影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喧嚣的京城变得分外沉静。

乾清宫前,年轻的皇帝站在白玉栏杆前,久久的望着西边,雪花在他的龙袍上渐渐积了一层,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良公公站在一边,急得脸色都变了,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远远的只见雪地里跑过来一个小太监,一直跑到了慕容峻的跟下才跪了下来,“皇上,长公主的灵柩已经出了城。”

“怎么样?”慕容峻目光依然看着西边,缓缓问道。

“启禀皇上,京城百姓自发为公主送行的跪满了长街两侧,哀声一片,出了城之后,还有数百人跟在灵柩后面不肯回转,是兴王殿下把他们劝回城门的,说是公主遗愿,就是不惊动百姓。现在公主府前面,已经挂满了太学及各学堂学子的挽联挽诗……”

慕容峻点了点头。如此,也不枉洛洛这两年来的费尽心血,不枉她最后这几个月的散尽家财,只是,大燕的这些子民永远也不会知道,洛洛到底为他们,为这江山社稷,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他,也永远不能让他们知道。

似乎有点冷意随着寒风吹进了他的衣襟,慕容峻哆嗦了一下,慢慢回转身子,挪动着早已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向乾清宫的大殿。

他身上的龙袍已经被雪濡湿,良公公忙掏出怀里早已捂热的干净毛巾上来帮他掸雪。慕容峻漠然的站在大殿的门口,第一次感觉到,他穿的这身衣服是如此沉重,重到让他无法亲自去送洛洛走完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程。

纵然他如今富有四海,纵然他日后统一天下,可有些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个哥哥都可以为妹妹做的,他都已经无法去做了。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笑吟吟的跳到他的跟前,大叫一声“三哥”……

大殿里,那庄严的金色龙椅在烛光下反射的光芒,似乎刺痛了慕容峻的双眼,他仰起头,慢慢逼退了眼里涌上的泪水。

………………

安王走进上房的时候,一身都是雪花泥水,早有丫头过来帮他脱下外面的披风,又有婆子端了热茶上来。

安王妃淡淡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有些红,不由冷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发现,王爷原来如此多愁善感!”

安王默默的喝着茶,心里一片黯然。今天,看着那个在十里哭声中慢慢消失在风雪里的棺椁,他知道,他们澹台家欠这位公主的,只怕永远也还不了了。

看着安王的神色,安王妃的怒火不由更大了些,“我就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一出,这个公主跟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我看她要是早点死了倒是更好,省的扬飞因为她丢尽了脸面,省的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挨冻受……”

“你给我闭嘴!”安王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阴沉,眼神喷火。

安王妃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脸色涨红的站了起来,“我说错什么了?就算是我身边的人想谋害她,可我和扬飞哪里会知道?再说她不也没什么事吗?扬飞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哪点对不起她了?我凭什么不能说?”

安王长长的出了口气,闭目良久,一字字道,“好,我就告诉你,你哪点对不起她。上次你身边那个萧婆子给公主下的毒药,根本就无药可解。

那时皇上就告诉我,公主活不了多久了,不过公主求皇上把这件事情瞒下来,尤其是要瞒着扬飞,求皇上让他们和离,然后把扬飞打发得远远的。这样时间过去久了他再知道这件事情,也会好受一点。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情,不过今天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好,省的在胡说八道!”

安王妃怔怔的坐了下来,突然道,“我不信!她怎么可能这么好心?我看八成就是她上次病没有好,本来就活不过这个冬天,才借着上次那事儿故意编了这么个借口,好让你们感激她!好让扬飞觉得对不起她!你也不想想,她那么骄横跋扈的人,生不出孩子都能神气成那样,怎么能突然变得这样心善?这鬼话骗骗你们也就罢了,可休想骗了我!”

安王冷冷的看着安王妃,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他甚至已经无法觉得愤怒,只是满心冰凉。

安王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安王妃叫道,“你什么意思?甩脸子给谁看?我哪句话说错了?”

“你哪句话都没有说错,我刚刚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错,而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雪还在下,安王走进了院子里,久久的凝视着西边,心里突然对儿子有点羡慕。皇上还是不够了解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却多少有点数,一年多的时间,不可能改变儿子的那片心意,但即使如此,他大概也比自己,幸福得多。

………………

元宏元年正月,天时比往年倒是暖和了许多。元宵刚刚过去,在河面都护府的重镇于阗,到处依然看得见昨夜的彩灯。只是此地风沙颇大,这些灯笼早已穿上了一层黄色的沙衣。

于阗自大唐起便与中原交好,最早以回鹘人为主,但自回鹘因为吐蕃所灭后,回鹘人西迁,而汉人则逐渐增多。因此,元宵也就成了当地的重大的节日。

鲜卑六部中的尉迟自唐天宝年间就开始担任于阗的节度使,如今留在京城的尉迟一支早已因几十年前卷入叛乱而衰败,但于阗都督依然由尉迟家世代掌握,如今的尉迟延宏在京城名声虽然不显,但在西北,尤其是于阗附近,依然是威震八方的人物。

不过,此时,这位平日里高傲暴躁的都督却坐在都督府的一间客房里,满面笑容的对着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将军侃侃而谈。

“我说澹台老弟,你也不要这样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了,老哥我好容易知道你的消息把你截住,你都没陪哥哥喝过几顿酒!你也知道,吐蕃道已经大雪封地,不到今年开春,无论如何走不了,何不在这里快快活活呆两个月?你这一路上吃沙子还没吃够?”

澹台扬飞淡淡的笑了一下,沉峻的脸色略微舒展了些,“好,今天我们就痛痛快快喝一顿!”

尉迟延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大丈夫何患无妻!”

澹台扬飞的脸色顿时变了,目光锐利的盯着尉迟延宏——他怎么知道自己和洛洛和离的事情?

尉迟延宏一怔,奇道,“澹台老弟,你这样看着老哥做什么?”

澹台扬飞半响才缓下脸色,淡淡的道,“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而已。”

尉迟延宏笑了起来,“老弟,你不知道吧,就连我这种地方,也能读到《京报》,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份!我年前就知道这消息了。唉,难怪老弟你这样闷闷不乐,平安公主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我看到这消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