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修长,眉目分明,相当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异,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嗯?让我看看那个婊子给了你什么?”扯开林伊兰赠予的包裹,一只精美的古董匣呈现在眼前,秦洛哼了一声,弹了弹嵌在匣上的宝石,眼神更冷了几分。“她对你真大方,可惜另一个傻子没有你的好运。”

少年的手脚似乎毫无力气,始终支不起身体,倚在壁角看着他。

“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秦洛来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语。“卖到街头当乞丐,年纪大了一点,卖去伯里亚当苦力又小了一点,不如把你扔到调教男孩的妓院,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惧怕,而是掺着无可奈何的好笑,这让秦洛越发恙怒。“你以为她还有办法威胁我?只要下了船,我尽可以让你死在伯里亚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颤了颤,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

秦洛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领。“你说什么。”

“……是……菲戈……”

揪住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用力一送。

少年撞上了墙壁,几乎能听见木板的裂响,秦洛冰寒的话语卷裹着杀意。“你没资格提这个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头脑眩晕,也奇迹般令言语顺畅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腕,以全然陌生的声音道。“我还活着。”

秦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在那双与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注视下,竟没有再动手,而是听对方说下去。

“你六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在抢人钱包,但手脚太笨,被揍得很惨;初恋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时候被狗咬,左边屁股现在还有个疤;三个月后你喜欢上了露茜,分手时被她甩了七个耳光;你偷光了萨的酒,他给你的汤里下了泻药,结果你在厕所呆了两天;我们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后又从秦家逃出来,认为父母兄长把你当成缺乏教养的野猴子,还不如做贫民区的流浪汉;你在学院寄来的信很无聊,里面几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级生和追女孩的废话……”

嗓间的不适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还在,只是换了一个身体。”

秦洛不由自主的松开手,少年滑跌下来,眼睛仍看着他。

“你讨厌松子酒,喜欢蜜汁烤肉,为此生了三颗蛀牙,十四岁时萨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颗;你在靴筒里藏着短刀,双手都能用枪,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你鼻子过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对方从头到脚洗干净……”

一件件隐私被轻易道出,过去的一切毫无困难的再现,秦洛从愤怒到错愕,又转成茫然不可置信,少年终于停下来。“还要我说得更多么?”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语无伦次,荒谬的现实混乱了逻辑。

“很难得你有这种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语气神情,恍惚叠印出另一张面孔。“还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点头又摇头,眼前的情景离奇而不可思议,许久后他终于找回理性,想起错乱的肇始者。“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惯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头打量自己,同样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我看见我烧焦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点。

“一个倨傲的老头,她称为博格导师,那个房间里有各种古怪的仪器。”

秦洛的思维又一次被惊愕占据,这个晚上面对的一切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她带你进了C区?我知道那里藏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执拗难缠而闻名的博格准将。他对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对A区印象深刻,但博格主导的神秘C区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了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皱了皱眉,描述起所发生的细节。“我不清楚,她把我从水牢带到一个试验室,只有她和那个老头,还有这具……尸体。那个人提到神的光之类,似乎把我当成了财政大臣,注射后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回复神智后我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但完全无法支配身体,博格说是暂时现象,而后伊兰杀了他,把我交给了你。”

“神的光……”几个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绪突然停顿。

——她杀了准将?

“洛,我必须回去。”少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踉跄的摇晃。“出了这样的事,林公爵不会放过她,伊兰会被她父亲撕成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么,根本进不了基地,更别说当骑士救她。”秦洛已确信无疑,上前扶住他。“别想太多,再怎样公爵也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带她出来!”压抑的气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箝住他的挣扎。“她自己不愿走,否则她尽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就算现在回去也白搭。她费尽心机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愚蠢的送死。”

“你不懂公爵对她有多冷酷!”激动的情绪令声音喑哑,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地牢里她来看我,额上带着伤口,半边脸全肿了,只因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会原谅她,天知道怎么对她,我不能这样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经开了,”秦洛放缓了语气,改以事实劝说。“别说找条舢板划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长也不可能让我们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听着,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无论她做了什么,基地都得等公爵回来处置,她暂时不会受任何惩罚。等到南方我派人打听,假如情况严重,你从陆上赶过去也来得及,如何?”

“伊兰她——”

“被我捆起来,或凭现在的身体游回去,你可以选一个。”秦洛截口,态度极其坚决。“我保证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将毫无意义。”

少年沉默下来,秦洛在他身边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长腿。

过了许久,狭小的舱里再度响起话语。

“死而复生感觉如何?”

好一阵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简短的祝贺。

“谢谢。”同样简短的回语。

无法控制唇角的弧线,秦洛勒紧挚友的肩,笑出了眼泪。“欢迎回来,你这混帐。”

“你得换掉这身军服。”翻开行李箱,秦洛扫了一眼摇头。“麻烦的是你变小了,暂时将就着穿我的衣服,下船后买新的。”

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接过抛来的衣服换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秦洛盯住他裸露的背,神色微变。“NO.137?”

黑色的纹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皱起眉。“这个记号我在帝国机密案卷里见过,似乎是项目代号,137一定是这具身体的编号,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而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套上的衬衣显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现在你比潘还小,她替你选了和以前相同的发色瞳色,加上这张脸,我得说她挑得不错。”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别想了,一切下船再说。”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订了一间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时至深夜,船舱里有些闷,要来软毯,秦洛点燃一根烟,尽力平复激动。

菲戈活着,必须全盘考虑细节,决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设这具身体属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关资料。一旦事发,来自帝国的通缉将是最棘手的难题,就算有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件也难免麻烦,除非去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域……

聚精会神的思考被哄闹嘈杂的人声打断,秦洛略一扫视,发现舱内的旅客全挤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栏而眺,立刻惊呆了。

这艘船极大,船行速度不快,从船尾方向依稀可见远处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红光映亮,冒着浓烟的地方似乎是……

“那个位置应该是休瓦城外的军事基地,看来火势不小。”说话的是上船时搭过一把手的男人,正与侍从交谈。“有点奇怪,据说林公爵行事严谨,不该有这种意外。”

觉察到秦洛在侧,男子停住话语,礼貌的点头致意。

无心再看,秦洛走回内舱,惊骇到无以复加。

是她放的火,为烧掉一应资料,毁灭追缉的线索,让菲戈彻底重生。

私纵死囚,擅杀准将,在帝国最重视的研究中心公然纵火,她——

秦洛无法再想下去,思绪乱成一片,在舱外呆了许久才推开门。

狭小闷热的舱室内,俊美的少年并没有睡,静静凝视着木匣。

深邃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静谧而温柔。

第43章 智者

船行海上,浩荡的海面辽阔而壮丽。

海船上搭载着各种各样的旅客,轻装出行的贵族拥有独立居室,穷困的贫民十几个一堆的挤在底层通舱。

秦洛以化名订了上等舱,这一层尽是衣着体面的男女。

航行中仍讲究穿戴的贵妇人一身珠宝,由伴妇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风度翩翩的男士们客套的寒暄,话题不外乎牌局、马球、打猎与艳遇,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数日过去,秦洛渐渐习惯了好友的新身体。见菲戈安然无恙,船行又无聊,他在舱室呆不住,开始计划猎艳,临出门前弹过一张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纳?我记得这是传说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毁灭的恶魔。”

秦洛毫无歉疚的坏笑。“她又没说是你,我随便起的。”

过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纳不在意的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适合。”

“你也出去透透气,闷在舱里会发霉的。”熟练的打好领结,秦洛挤挤眼,轻佻的暗示。“甲板上的好风景更多。”

带着咸味的风干净清凉,海鸟追逐着鸣叫,翻涌的浪花浮荡着雪白的泡沫。

仰望着碧蓝的天空,修纳忍耐着强迫自己适应明亮的光。

幽闭地牢里的几个月在灵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没有风和光的浊臭水池,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腐烂至死。直至沐浴在阳光下,潜意识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缩感。

摊开手掌,修长的指节白皙完好,肌腱灵活有力,虽然暂时不及昔日的力量和灵巧,但反射神经优异,内在潜质极高,唯一所缺的仅是训练。

这是伊兰所给予的,全新的生命。

带着香风的女人行过,遗下一方精致的手帕,走出两三步后停驻不动,蕾丝伞下一双兴味的眼放肆的打量。精心描绘的妆容遮不住时间带来的衰痕,累累的宝石戒指光彩夺目,却无法屏蔽松弛长斑的手背。

觉察到视线,修纳中断思绪抬起头。

衣饰华丽的贵妇倨傲仰首,示意他拣起手帕,意图昭然若揭。

他怔了一瞬哑然失笑,懒于应对,索性起身走开。

眼看青春诱人的猎物要逃走,贵妇磕了磕羽扇。

两名随侍挡住了修纳,轻蔑的低语带着恶意威胁。“不长眼的小子,这位夫人随时可以让船长把你丢下海。”

修纳眼眸微沉,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替他回答。“抱歉,这位少年是上等舱的客人,夫人或许认错了。”

一个年长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温厚,气质儒雅,臂弯里挟着几本厚重的书。

“温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这条船上。”贵妇厌恶的神态一闪而逝,执着羽扇的手轻摇,侍从退到了一边。

“真是愉快的巧合。”温森伯爵优雅的躬身,“好久不见,夫人依然康健。”

贵妇令人不快的笑了一声,声调尖刻。“真是意外,我以为您已经流亡国外了。”

“由此可见谣言的荒谬。”无视嘲弄,温森依然言辞温和。“请原谅冒昧的打扰,我正巧有事询问这位少年。”

敷着厚粉的女人僵硬的讽刺,“您结交的对象总是令人惊讶。”

温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别了尖酸的贵妇,温森伯爵与修纳并排而行,和霭的提醒。“你最好离那位夫人远点,她的风评不怎么好。”

“谢谢。”

伯爵十分敏锐。“看来你并不需要帮助,或许是我冒失了。”

修纳笑了笑。

伯爵仔细的看了看他,含蓄的建议。“这一层权贵较多,你的相貌和……衣着,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少年的俊貌相当惹眼,衣服却极不合身,在上等舱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暧昧的联想。

修纳对沿途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搭船的时候很匆忙,来不及准备行李。”

“请容我冒昧,那个带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诚坦荡的解释。“抱歉,因为上船时他对你很粗鲁,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虑,希望你不介意。”

修纳单纯感到诧异。“像阁下这般好心的贵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的一笑,为他的话叹了口气。“但请相信,并非所有贵族都如刚才你遇上的……那么糟糕。”

那种微怅的笑让他想起某个人。

清澈的绿眸碧若湖水,长长的睫毛轻闪,衬得双瞳深楚动人,柔美的唇角含着笑意,仿佛春风中绽放的美丽蔷薇。她是那样美,又那样沉静,独特的精致仿佛融入了骨血,无论任何举止都异常优雅。严谨的贵族教养造就了她的气质,也塑造了温柔自制的性情,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展露真实。

初见时她还有健康的神采,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苍白憔悴。

她的压抑挣扎,他全然无能为力,甚至一度给予了最难堪的伤害,她沉默的忍耐,命运却报以无止境的残忍,榛绿的明眸最后成了绝望的死水……

即使闭上眼,阳光仍然刺痛了双眸,修纳猛然坐起来。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两三个人在遮阳伞下休憩。

远处看书的人被惊动,望了一阵,合上书走过来,赫然是前几天见过的温森伯爵,关切的察看他的神色。“你脸色很糟,需要我替你叫船医?”

“不,谢谢。”修纳抑下心事,抬眼无意扫到温森手中的书,目光停了一刻。

他记得这是一本禁书,其中有关于贵族与帝国的剖析,犀利的观点极其大胆。此刻却出现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视线,温森伯爵有一丝意外。“你识字?”

修纳答非所问。“我以为贵族会希望烧掉它。”

“你看过这本书?”又一个惊讶,温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书页。“就常规而言或许如此,但个别贵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没想到遇上一个读者,伯爵由衷的高兴,在他身边坐下。“能否说说你的感想。”

修纳沉默,他从未想过这本书竟出自贵族之手。

温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的背诵了大段指责贵族滥用权力的篇章。

惊异渐渐平息,修纳重新打量温森伯爵。

或许早该想到,书中不少惊世骇俗的思想需要极高的眼界,还需要将书稿付印刊行的金钱及特权,这些绝非平民所能拥有。

“很惊讶阁下置疑贵族阶层存在的意义。”修纳审慎的措辞。“毕竟您是伯爵。”

温森身上有种安然沉稳的气息。“写作的时候我仅是旁观者,智慧与地位财富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