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了少量金钱和几件衣物不告而别,修纳搭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船,书案上留下了一张简短的字条。

谢谢,洛。

放心,我会珍惜她给的命。

保重,再会。

城市的中央广场响起了钟声,宣告三年一次的征兵正式开始。

募兵处挤满了喧闹的人群,轰嚷拥挤的争夺,多半是被艰难的生活逼得别无选择,希冀加入军队混口饭吃。过度拥塞导致人人满腹怨气,推撞中接连传出咒骂。

后方哄嚷得不可开交,前方的人却忙于吸引征兵官的注意,司空见惯的军官心无旁骛。“名字?”

“达雷。”一个强壮的大汉排在了前头。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我是铁匠。”

扫了一眼体格判定初审合格,军官潦草的登记了身份,“去那边身体检查。”

铁匠的成功激励了后方的人群,愈加沸腾起来,接二连三的报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的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征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条不紊的筛选持续进行,一些落选者不死心的纠缠,征兵官一概刻薄以对,“军队不是救济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饭去做乞丐,下一个!”

不断有人被涮下去,长长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队列中挤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烘烘的粗汉中格外醒目,仿佛对周围嘲笑的视线毫无感觉,异常安静的等待。队末一名壮硕的男人不怀好意的挨近,仗恃着悬殊的体格意图插队,没人看清少年做了什么,只一瞬,壮汉踉跄的跌退,青白着脸瞪了半天,悻悻的回到了队尾。

轮到少年,忙碌的征兵官头也不抬。

“名字。”

“修纳。”

“有无犯罪史?以前是干什么的?”

“没有,佣工。”

征兵官抬头一瞥,愕然脱口。“开什么玩笑,小鬼也来应聘,滚一边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纷纷嘲弄。“滚开小子,去找妈妈哭吧。”

“毛没长齐就敢跟人抢。”

“就那小个头,还没枪高呢。”

哗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坚持。“我符合规定的年纪,这是身份证明。”

规定的年龄是十七,少年看来最多十五,征兵官一口拒绝。“回家吧小子,军队不要你这样的,多吃几年饭,胳膊能拿起枪再说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声突如其来的痛叫转移了人们的注意。

在少年处碰壁的壮汉再度插队,殴伤了一个倒霉鬼,顺利挤进了前列。

“如果我赢了他?”少年突然开口。

“凭力气决不可能,少玩些奸猾的小把戏,我确定……”

征兵官轻蔑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像一只灵巧的猎鹰翻出去,落在得意洋洋的壮汉面前。周围的人眼前一花,壮汉被一记重踹踢出去,飞越两三个人撞地昏厥过去,庞大的身躯扬起了一阵灰尘。

一片寂静中少年走回来,一翻腕夺过了征兵官的佩枪,砰然一声枪响,人群惊哗的退开,空出了一个大圈。

垂下的枪口冒着烟,百米外的钟楼上落下了一只鸽子。

递还枪,少年的眼眸定在征兵官脸上,森然令人生畏。“还要什么条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征兵官递过了表格。

新兵训练相当辛苦。

老兵的压迫欺辱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唯有修纳对各种难以负荷的操练甘之如饴。他已经很强,仍在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更强。

铁匠达雷近乎虚脱,长时间的负重奔跑耗尽了体力,黝黑的面孔变为汗淋淋的苍白。抵达终点时,队伍里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强站立,看热闹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对例行下马威乐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达雷扶着膝盖喘气,无意听见三个老兵的低议,不怀好意的眼神正盯着缓步消解疲倦的修纳。发现达雷的视线,其中一人比了个下流的威胁手势,依然肆无忌惮的谈笑。

显然那小子过于精致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达雷皱了皱眉。

几周训练相处下来,他知道瘦弱的修纳耐力极佳,但老兵的恶意侵扰又是另一回事,禁不住找了个机会私下提醒。“修纳?”

正排队打餐的少年无表情的回头。

“小心一点,最近可能有人找碴。”达雷声音很低,并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意外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修纳罕见的开口,微冷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谢谢。”

之后的几天或许修纳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单。新兵训练逐渐接近尾声,一天夜晚熄灯前,连长突然点名。“修纳出列,去三号仓库搬东西。”

入夜时分仅点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陷阱。见修纳一言不发的下床,达雷忍不住扬声。“他一个人或许不够,长官,要不我也去。”

连长似笑非笑,语气凶狠。“你倒够义气,但该学着做个聪明人,闭上嘴老实睡觉!”

灯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纳被单独叫出去意味着什么。

看不惯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沉默不语,没人乐观到认为修纳能全身而退,议论声渐渐低下去,达雷翻了个身难以入眠。那小子还未成年,长得又太秀气,根本不该进入狼群般的军营。

巡视的夜哨走过,走道一片寂静。

隔了许久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口稍停,转去了隔壁的水房。

达雷避开巡哨溜过去,果然是修纳,正仔细的洗手。

清澈的水流带着血色,达雷心底一沉。“你还好?”

修纳侧过头,脸和衣服完好,没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迹,幽暗的眼眸犹有锐意,见是他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伤了?”达雷无法确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难以启齿的伤。

“血是别人的。”淡淡的语气没有任何异常。“那几个家伙应该会安份一阵。”

达雷怔住了,半晌才没话找话。“或许……过头了一点,我们还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会被那群混帐故意恶整。”

修纳不在意的拧上水龙。“他们违反禁令深夜进入仓库,犯规最重的不是我。连长的手段无非是强制训练,马上要出营了,他没多少时间。”隐蔽的暗伤是对付这类混帐最好的手法,连军医都无迹可寻。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达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训的伙伴。

冷淡的眼神缓和了几分,修纳看了一眼铁匠。“我习惯呆在贫民区,谢谢,这点事我还能应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显得深沉难测,达雷生出兴趣,询问起冲突的细节。

昏暗的光下,水龙滴滴嗒嗒的淌水,修纳倚着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脸庞略微放松,交上了军中第一个朋友。

第46章 棱堡

黑暗空荡的囚室,一个人倚在墙角一动不动。

单薄的衬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渍,微蜷的双足似乎被高温灼烧,呈现出怵人的焦红,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大胆蹿近,试探的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气息吸引,放肆的跳上了手臂……

猝然弹了下身体,修纳从恶梦中惊醒。

除了零星枪响,四周很安静,石屋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恶战的间隙短暂的睡眠。

从梦境回到现实,修纳抑下狂跳的心脏,竟觉得手指发软。

不可能是伊兰,公爵的女儿就算被囚也不至于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却像被无形的利刃绞痛,无由的恐惧不安,修纳下意识的按住胸口,仿佛触摸着深藏内心的影子。

担任警哨的达雷被声响惊动,回头望了一眼。“醒了?你脸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脸,修纳冷静下来,通过观察口窥视外边的动静。“情况怎样?”

“敌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击不会太久。”达雷不乐观的咒骂。“那个愚蠢过头的霍恩真该下地狱。”

这次的局面相当麻烦。

叛军头领盖尔是帝国男爵,出身军队,在领地内实行军事化管制,喜爱残酷的训练。每每心血来潮便强令村民参与,不服从的一律重笞,这一带土地肥沃却收成不佳,农民面黄肌瘦,毫无疑问原因在于盖尔男爵随时发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仅仅是过将军瘾及鞭笞无辜,没人会插手干涉,但他还有个招灾惹祸的毛病——极度自命不凡。

男爵对议会施政大放厥词,甚至在赛马会上冲撞了维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给了公爵极好的惩治借口。自知在劫难逃的盖尔在谋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领地,凭借多年搜刮的财富和训练有素的村民,干脆举起了叛旗。

维肯公爵大怒,委任亲信霍恩将军集结重兵包围了盖尔的领地,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送上绞架。可惜进入领地唯一的桥被盖尔拆了,临时搭建的便桥又无法承载重型火炮,以至于对结实过头的棱堡束手无策。

工兵一边赶工搭桥,一边开掘堑壕,缓慢的进度难以实现维肯公爵的意愿。

在强大的压力下,霍恩将军硬着头皮发起进攻,除了产生几百具尸体外别无成果,最终找到昔日在棱堡干活的泥瓦匠,重金获悉了一条出入的秘道,派了先遣队趁夜潜入,试图打开棱堡的大门。

计划很好,只是霍恩忘了置疑泥水匠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恰好,因此小队落入陷阱,修纳丝毫不感意外。

“幸亏你找到这个地方,我们才能撑这么久。”达雷环视了一下作为掩体的石屋,感慨而绝望。“可援军进不来,子弹也快用光了,我们还是得死。”

盖尔男爵的棱堡很大,数百年前曾经是座要塞,里面几乎像一个小镇,难怪有恃无恐。此刻藏身的地方是个古老的仓库,大批粮袋提供了安全而坚实的屏护。

他们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扫射,前排的士兵全数阵亡,幸存者凭借尸体堆成的掩体还击,在命运女神的眷顾下逃进了石屋。敌人尽管围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类的重武器一时也打不进来,双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盖尔给了那个混帐什么好处让他心甘情愿的卖命。”间谍连同先头部队一起被扫成了筛子,明知必死仍然敢于欺敌,这份忠诚实在令达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手。”修纳用长枪挑起外衣在窗口试探的一晃,没有任何反应。“恐怕也不是为钱,他清楚自己的下场,眼睛很绝望。大概有亲人被扣作人质,很可能比我们更恨盖尔。”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达雷气结,这才醒悟修纳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后。

“霍恩不会信,为了尽快攻破城堡他会尝试任何可能,一小队炮灰不值一提。”修纳很清楚坦诚的结果,或者被霍恩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处决,或者事后被恼羞成怒的将军秘密弄死,两种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们可以找机会逃跑。”达雷仍是满心不甘。当逃兵虽然后患无穷,但总强胜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纳抽出枪检查子弹,扣上弹匣,“天快亮了,敌人很松懈,我要趁这个间隙逃出围困,找机会单独行动。”

“你疯了,外面围成这样怎么出去,况且我们在棱堡中孤立无援,这样做等于找死。”达雷瞪着眼,好像修纳头上突然长了两只角。

“不出去是等死。”无视置疑,修纳淡瞥了一眼。“你怎样选?找死或等死?”

攀在二楼檐角,听着楼下激烈的交火,达雷无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纳疯狂的计划。

他们悬在敌人头上,满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敌人正全神贯注的应对被困的士兵,双方借着沙袋的掩护交锋。但只要一抬头敌人就会发现达雷和修纳的存在,随时可能将他们扫成筛子。

无法抑制的紧张令达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纳却呼吸不乱,静静的盯着一侧的屋脊,缓慢而无声的攀援,向目标一点点接近。

达雷觉得时间慢得难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险些抓不住屋橼。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终于翻上隔壁的屋顶,从连绵的屋宇越爬越远,最终选了一间房,钻入烟囱悄然滑下。

狄克觉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时忘了给神殿捐钱,才倒霉至极的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身为盖尔爵爷的亲信——这座棱堡的管事之一,他从未如此狼狈。

来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把狄克结结实实的捆在一张沉重的橡木椅上,凶恶的神态足以让全身热意从脚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个在窗边望风的影子,嘴里的塞布压住了叫唤,只能惊恐的喘息。

“你知道我们是谁。”

与壮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种令人畏怖的冰冷,一开口就让人质抖了一下。狄克确实知道,从第一眼看见沾满烟灰的士兵服,他就断定这两人是昨天被盖尔爵爷困在粮仓的倒霉鬼。

“离这里最近的卫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说出了第二句话,不经意的翻玩随身的刀,薄而利的锋刃反射出银光,狄克的体温又下降了几度。

“楼上有三间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间住着女仆,三名男仆在楼下。”

人质开始挣扎,扭动着唔唔出声。

“这场战役实力悬殊,棱堡迟早被攻破,拖得越久只会让我们的人越愤怒,等战局结束,等待你们的会是全面屠杀。”少年掠了一眼,狄克遍体生寒,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假如你诚实的提供一些帮助,让胜利稍稍提前,霍恩将军会确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还会给予重奖。反之如果说谎,我们不会回来杀你的家人,但将在死前告诉男爵你出卖了他,你可以赌一赌是否有机会辩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的宣告,清冷的声音一如死神。“现在,轮到你点头或是——陪盖尔一起死。”

拂晓的走廊踢踢踏踏行过几个身影。

狄克脸色苍白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放下的护额遮住了半张脸,另一个少年杂役脸上印着炉灰,睡意犹存的垂头跟在后面,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岗哨。

走近棱堡侧楼,廊道的哨兵挡住了去路。

“未经爵爷许可不许进入。”

“别这么死板。”狄克挤出笑容,塞过去一枚银币,“明天是酒神节,可家里一滴酒都没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领头的哨兵扣住银币,心领神会的讪笑。“狄克先生视察酒窖,当然例外。”

几个背影隐入了通道,哨兵们争论着银币的归属,队长毫不客气将银币据为己有,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厌恶的讥讽。“老家伙手上这么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壮胆,比兔子更胆小,我看不等开战他已经喝死了。”

目的地当然不是酒窖,三人沿着阶梯而上,路过储藏室时修纳有了新收获,十二把银光闪闪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楼的走道还燃着火把,巡逻的士兵缓缓踱过回廊,一方大理石饰台突然移开,钻出了三个人影。

一个士兵转过廊角,见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枪,但敌人比他更快,一声刀入肉的钝响截断了来不及发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的望着心口的餐刀,无力的抽搐摔倒。修纳拖过尸体,拔出刀后扔进了秘道,大理石饰台无声的移回原处,凸起的番石榴花纹严丝合缝,毫无半点破绽。

狄克惨白着脸软倒,被达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盖尔。”修纳低声吩咐。“你除掉外侧的卫兵,而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其他由我来。”

“爵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