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看着他,眼睛黑得安静纯粹,耳朵下面两点珍珠耳坠摇晃着。

他吐一口气,轻轻点桌子,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少奶奶,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

苏倾发现他叫错了,没顾得上提醒,因为她极聪明,见贾三一句接一句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感觉到他在暗示什么。

她空荡荡的大餐桌,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叶芩专程躲她了。

她回想刚才在房里他们说的话,叶芩让她习惯两天,习惯是指什么,有他在身边不习惯?

苏倾也有点儿糊涂,从他从背后碰到她的那个瞬间后,她人就是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站起来,女仆们赶紧阻住她下意识拾掇碗筷的手:“太太,放着就可以了。”

她们也叫错了。苏倾做梦似的跟着一个女仆上楼去,想起来问:“林小姐的房间在哪里?”

跟她一样的布置,还是比她大一些?理应大一些的,但她下午走过一圈,发现她在的卧室已经占了最好的位置,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

女仆回过头来,不太确定地看了她半天:“林……小姐?”

不等苏倾答话,她又怕自己服侍不周,匆忙补充道:“最近没有专门准备谁的房间,如果是您有朋友来住……”

苏倾怔了一下,觉得叶芩实在怠慢,忙道:“那要开始准备了。”

“……哦。”

“还有十天左右,够吗?”

女仆愣愣地点头:“够了吧。”

苏倾不太放心地回房间去,门轻轻掩上,屋里极静,她坐在了床上。

床柔软地陷进去,她发现床单上是有底纹的,底纹是暗红色的花朵,她伸出指头描了描花朵的轮廓,把一个垫子抱在怀里,又摸了摸小猫的毛,悬在床边的一双小腿匀称笔直,脚上一双黑色软牛皮小猫跟落了半边,平日里遮掩起来的脚踝,大方袒露出来。

这种后跟细细小小的鞋子叫“小猫跟”,穿上就像小猫踮脚,摩登女孩喜欢搭配旗袍穿,将军府里有一柜子,女仆挨个儿捏过去,给她挑最软的一双出来穿。

苏倾在这样舒服的房间里,感到新奇,又有点寂寞,因为屋里太大了。她抱着白猫玩偶在屋里走了一圈,看到了梳妆台上摆的雪花膏,铁盒上画着一个抱琵琶穿旗袍的丰腴女人,打开盖,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还有一个小玻璃瓶里装着的香水,弄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鼻尖,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看到自己发红的双颊。

随后她注意到了衣柜,衣柜看上去有些年头,和其他崭新的家具比起来,显得有些小和旧了。

她觉得这衣柜有点熟悉,手掌顺着木纹纹路贴上去抚摸着,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把柜子门拉开。

淡淡的花香漫出来,柜子里大都是他早年的西装,是他还在当五少爷的时候穿的衣裳。

旁边露出一个白色的角,她伸手一拉,熟悉的样式送到她面前,蕾丝,珠饰,纱制裙摆。

她穿过的那条裙子。

苏倾一时怔住了,她慢慢蹲下去,想起来,在他的房间里,她钻过这个柜子,在里面换过衣裳。

她把手掌伸进去贴着柜子底,却被荆棘扎了一下,她缩回手去,疑惑地把裙子撩开,柜子底下躺着一支新鲜的玫瑰花,静静地开在黑暗里,开在她裙下。

艳红绸缎一样打卷的花瓣,在她拿起来的瞬间,掉了一片,轻擦过她的膝盖,无声地落在地上。

苏倾把柜子关上,可是那朵花,她舍不得把它放回黑暗里,就把它浸在自己的喝水杯里,掉在地上的花瓣,也捡起来搁在桌上。

苏倾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女仆同她交代的话。她的目光在屋里逡巡,真的在床头发现一个电钮。

她一揿电钮,立刻便有人跑来,这个女仆是个生面孔,她刚才没见过,但是她见到苏倾的时候,满脸都是兴奋的喜色:“太太有什么吩咐?”

苏倾不知道她笑什么,她客气地说:“请叫将军来。”

女仆笑着说:“马上。”喜滋滋地旋身跑下了楼,裙摆都绽开一朵花。

这座房子里统共就只有一个铃,电钮在苏倾房间里。她是专门守这个铃的,惴惴不安等了好多天,总算有人叫她。

叶芩从书房走出去时瞥了一眼挂钟,九点钟了,窗外夜色已深。旻镇不同于热闹的都市,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吹灯拔蜡,整个小镇一片寂静,灰房子里璀璨的灯火,反显出一种奢华的寂寞。

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不疾不徐,发出清脆空旷的声响。

他在走廊中间停下来,因为三四个女仆正在戴着手套忙进忙出,他侧眼看着,影子落过来,女仆们的动作马上停止了,训练有素地低头站成一横排。

“太太让我们十天之内收拾一间房子出来。”

叶芩微怔:“干什么?”

“说是给林小姐住。”每次说道“林”,她们都要迟疑一下,好像那是什么难念的字。

“……不知道是姊妹,还是朋友?”

叶芩目视前方,掠过了她们:“按太太说的办。”

门里悄无声息,他抬手敲了敲门,才发觉门虚掩着,苏倾坐在床上,暗红的旗袍只堪堪遮住膝盖,越发衬出她的双腿洁白。

只是她双腿并拢,一双手规矩地叠在大腿上,坐得非常拘束。

他反手把门关上,构造复杂的金属锁自己发出“咔哒”一声钝响,苏倾乌黑的眼睛一下子看过来,与他撞上了。

叶芩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往她身上落,顺手把外套解了搭在椅背上:“怎么?”

语气同以前一样的散漫冷淡,甚至带一点刺的挑衅,不了解他的人,会让他这种态度吓得不敢开口。

苏倾却感到一阵轻松,发狂的心跳平复下一大半,不由得露出一个挺高兴的笑:“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我能不能带二丫来住,从前无处可去的时候,承过她的恩。”

叶芩定定看着她许久,启唇:“无处可去?”

苏倾张了张嘴,还没想好从何讲起,他已经掩住了眼里些微上涌的戾气,轻慢道:“我知道了。”

他停了一下:“让她住二楼右手边第二间。”

苏倾刚想点头,又急忙反应过来:“不行,这个房间有用的。”

叶芩走过来,竟然挨着坐在她旁边,床微微陷下去一点,他侧头,目光掠过她额角的发丝,平静的呼吸吹在她脸侧,似乎有一点故意的挑衅:“有什么用?”

苏倾替他着急:“你该给林小姐准备一间房的。”

他眯眼:“谁?”

“林小姐。”

让他气势压着,苏倾声音小了一截,可是不赞同之意愈加明显,一双眼睛闪闪的,不屈不挠,像是和夫子理论的学生。

叶芩看着她半晌,沉着脸说:“没别人。”

苏倾想,他大约不想提,她也再不说了。

叶芩坐在她旁边问:“还有事吗?”

苏倾默了一下:“我仔细想了想。”

叶芩摆弄袖扣的手稍停一下,悄无声息地,屏息听她想了什么。

“我既然坐上轿子,就是答应了做你的姨太太。”苏倾的脸红透,自己没觉察到,只是觉得喉咙里塞了棉絮似的,说话有些费力,“要是不给你碰,是不是有些矫情。”

她也不知这样说对不对。上一世在大红喜账里,她怕得要死,把自己抱成一颗又冷又涩的石头,沈祈暖不化她,就硬把她掰开,把她四分五裂地掰碎了,见她眼泪含在眼睛里,掐着她的下颌骂她矫情。他把酒给她强灌下去,说哪个女人成亲不如此,怎么偏你就不行。

她虽然不是人群里掐尖要强的,但也怕给人戳了脊梁骨,怕人说她不正常。

“……”

叶芩默了好长时间,一时间竟不知该抓哪个词,总算抓住一个,便语气不善地问出来,“姨太太?”

苏倾放松多了。因为想到沈祈,就觉得现下不知好多少倍,她的手撑着床沿,腿像小孩子一样轻轻地荡着:“要是别人,我兴许不肯。不过给你做姨太太,倒可以。”

叶芩没出声,像是僵成一座雕塑了。

苏倾踩着小猫跟蹲下来,把手环过去,从前她无数次跪着给沈祈解革带,这一抱倒也熟练,但是叶芩的腰身是不同的,她丈量过去的时候,他身上那股萧索气息和烟草味道环住了她,她就有些目眩了。

叶芩总算动了,他蓦地拉住她的胳膊,强硬地把她拉了起来。

苏倾以为触怒了他,可下一秒他就抓住了她的腰,把她一把托起来抱到膝上,卡住了她的腰不让动,他低着头,一寸寸仔细端详她。

苏倾腿岔着,骑大马似的跨在他腿上,旗袍下摆太窄,绷到了腿根,露出的雪白膝盖半搭不搭地落在床沿。这样坐着不舒服,也不妥当,但她没敢挣扎,更不敢抬头看,好像跟他腰上的皮带杠上了。

好像解开了,就是给自己松了绑。

可惜这扣儿她没见过,不会解。牛皮带上圆形的金属扣子闪着寒光,冷的,弧形镌刻的洋文字母像一枚一枚寒星,让她想起那支宝蓝色的钢笔。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皮带扣上摸了几下,好像有些痴迷,把自己原本要做什么给忘了。

叶芩的修长的手指蓦地覆上来,把她的手摁在皮带上,他的语气很淡,气息却有些乱了:“给你卸下来玩好不好?”

雀登枝(十八)

叶芩不待她回答,按着她的手轻巧地把皮带扣打开。

苏倾与他贴得紧,骤然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惊得挣动了一下。叶芩迅速抽着皮带,膝盖一抬,形成个斜面,苏倾又往前滑了一步,两手抵着他胸膛,脖子全红了。

十个指头蚂蚁似的在他心口舞蹈,苏倾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腕就让皮带利落地圈圈缠上了,他脸上一点情.欲没露,动作却已濒临失控了:“你既信我,怎么不信到底?”

苏倾看着自己并在一起的手,捆螃蟹似的让皮带捆起来,下面一端垂着圆形的金属扣子来回摆动,像是给猫玩的毛线球。

那毛线球马上荡了起来,因为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忽然站起来,苏倾低着头,他也执著地低头去找她的脸,利落的黑色发茬下,脖颈流畅地没入衣领,背上一对蝴蝶骨将衣服撑起来:“谁家娶姨太太,八抬大轿往进家里抬?”

苏倾双手困在胸前,只能靠他托着维持平衡,悬空的瞬间,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一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他的腰。

她知道不雅,急得要哭,赶紧又把腿放下,心在嗓子眼里狂跳,连他说什么都没空细想。

叶芩躁得不可收拾,迅速转身,把她原样放回床沿,落下去的时候,她的鞋子都掉了一只。

苏倾乌黑的眼睛往上看,与他对上了,皮带扣在空里荡得人心烦,他一把抓住,俯下身,猫一样冷淡的眼睛看着她:“不许跑了。”

他外套都没顾得上穿,就匆匆出门。

贾三正倚着楼梯扶手看女仆收拾房间,顺便注意着苏倾房里的动静。

本来他以为今晚没戏了,谁知过了九点钟,少奶奶又把他家少爷叫进去了。

他以为这下有戏了,可才过了十分钟,叶芩就自己出来了,步子没章法,但是急,掠过贾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能被带着打个转儿。

然后他发现,叶芩总是利落扎在裤腰里的衬衣下摆竟然拉出来了,懒洋洋地搭在裤子上面,他伸手猛地把窗户推到最大,一股风呼地卷进屋子里。

叶芩倚在墙壁拐角,几乎把自己嵌进墙里去,叼着细长的烟,眼睫垂下来,拇指摩挲着那支滚轮式火机,啪嗒地一打,火星就让风给卷熄了。他竟也耐心,反复许多次,好像是在无意识地拿它玩儿。

贾三看清他的神色,觉得有些吃惊。叶芩五官锋利,冰雪刻出来的冷和硬,他城府深,一直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从军以后,更不容许自己不清醒,走到哪里都绷得像一杆旗。

不过此刻他靠在墙壁上点烟的时候,几根发丝让风吹得乱飞,他仰脸迎着风,贾三发觉他自持的那股劲儿全散了,比红房子里玩到黎明的那群兵还散,何止是散,简直是意乱神迷。

苏倾坐在床沿上,拿着捆在一起的手,弯腰小心地够那双鞋子。

她视野里看到一双锃亮的军靴进了,手让人捉住,叶芩蹲着,静静地给她松开,皮带一甩,顺手挂在肩上。

他微凉的手指碰到她裸露的脚踝,苏倾缩了一下,让他一把抓了回来,利落地把小猫跟穿好。

苏倾看着他的发顶,发胶梳过的头发又黑又硬,泛着点亮光:“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叶芩反手把妆台前的凳子拉过来,跟她面对面坐,是个不常见的严肃姿态。

他看着她,默了一下才说话:“苏倾,你可能姓林,也可能不姓,但十天以后,不管怎样,你都必须姓林。”

苏倾这样聪明,只怔了一下就明白了,只是她不太敢相信,嘴唇仍是紧张地绷着:“林小姐……”

叶芩定定瞧着她,瞳孔透亮:“嗯。”

苏倾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是惊讶事情峰回路转,还是不安,她想起女仆们迟疑的表情,还有贾三那句“少奶奶”,原来这屋里的人除了她都知道,叶芩娶的只有一个林小姐。

骤然的松弛,弄得她的黑眼睛里有些茫然了:“怎么会是我呢?”

想了这么久的林小姐,在脑海里勾了出她白天鹅一样的脖子,三小姐一样妩媚的短发,笑起来一口白牙齿,能把叶芩也暖化的人,一定是顶顶闪光的,可这个清晰的剪影,慢慢融化成一摊稀软的泡沫,又化作水,倒映出她的脸,只剩下她和迷茫的自己对望着。

这个灰房子,玫瑰红的床和趴着的小猫儿是她的,原本就是给她的。

“你既不姓苏,为什么不可能姓林。”他手上玩着那皮带扣,解开了又扣上。一声声地清脆的响,“林小姐还是苏小姐,搞不清也没什么干系。”

皮带扣悬在他手里荡一荡,他看着她,眼里含着一点恨恨的作弄,“还玩不玩,叶太太?”

苏倾的腿悬在床边荡着,通红着脸说:“不玩了。”

这夜长得漫无边际。

苏倾抱膝坐成一团,陷在大红色的床里,柔软的丝绸睡衣盖在脚背上,洗过以后有些湿的头发,掩住了雪白的脊背。

叶芩背对她坐着,单手解衣服纽扣,听见苏倾用细细的声音问他:“那我们还过不过新婚之夜?”

他的手指一顿,没作声。

等他换好衣服,回过头来,苏倾一双细长的手臂还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乌黑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好像在耐心地等。

叶芩不能看她的眼睛,只垂眸看着她半露出来的莹润的脚趾,踩在大红色床单上。

“你想过?那你过来亲我一下。”

说完这话,他自己耳根子先热了,撑着床凑过去,嗅她脖子间的味道,半干的头发味道很淡,他却觉得香得的似开得冒热气的鲜花。

他的鼻尖碰到她,苏倾好像是怕,呼吸猛地停顿了,他伸手往她肩头一推,就把她摊平推倒了。

她背后枕着微卷的发丝,睫毛下眼睛乌黑,倒映出两朵明亮的顶灯,迷蒙又剔透。

他的手从她脸上虚虚抚过,掠过胸口的荷叶褶,往下极慢地划过去,有几下勾住了她的衣裳。

苏倾闭着眼睛,睫毛一直颤着,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的手像不怀好意的小虫,她越害怕它出其不意地爬,越是敏锐地等,轻微的触碰,变成浑身上下的战栗。不用喝酒,她就已软得陷进床里去了。

她闭着眼,叶芩才敢放纵地欣赏她,恶劣地再划一遍:“叶太太,巴巴地想给人当姨太太。”

苏倾睁眼,红着脸想辩解什么,他蓦地俯身下来,咬在她浮雪似的耳垂上。

身下的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好像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把她箍紧了,手从她脸上滑过去,到了脖颈一下一下地轻按,指腹所到之处这样的软,一朵接一朵红云绽开在他指下。

苏倾眼前模糊一片,好半天才回了神,因为叶芩停止撩动她了,他撑着床,琥珀似的眸子似乎在嘲笑着她:“今天先饶你一天。”

“知道为什么?”他见她不搭话,故意往她脸上一下下轻点,大人给小孩做,是“不知羞”的意思,偏他做出来,带着点轻佻的缠绵,“碰你哪里,哪里就红一片,怕你受不住。”

苏倾的脑子轰地沸腾了,好像要从两只耳朵里冒出滚烫的水汽。他说出来的话不加掩饰,就像刀片反刮木板,一下一下的,把她的心起得全是毛边儿。

叶芩仔细端详着她,目光有些迷离了,好像想给自己要找补偿似的,脸贴下来,吻上她的嘴唇。

柔软的,唇齿相依,尝过就舍不得放开。

*

叶芩睡着气息很浅,像只安静的猫,苏倾只与他埃住一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小时候,府里得了一罐巴蜀辣椒,大家瞧着新鲜,都想尝尝。娘说,空着肚子吃,吃了伤胃更烧心。有一回她与五妹打赌输了,半夜去厨房偷吃了一大勺辣椒,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才明白烧心是什么滋味:好像心口燃着一团火,不得安宁。

她今夜没吃辣椒,怎么却觉得烧心了?

叶芩也只是假寐,觉察她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就在黑暗里悄悄睁眼看。苏倾坐起来小小一团,略微凌乱的长发垂在身前,一个迷糊又妩媚的侧影,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揉了揉他的膝盖,又往下摸到了小腿,好像在低着脸认真地检查。

他心想,这么黑,她看得见什么呢?

——她是不是想问,腿好了吗。

——好了,早就好了。若不赶紧好,怎么站着娶你呢?

苏倾悄无声息地触碰着他,最后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脸颊是温热的。

他不用看,脑海中就已经构出这幅画面。因为他见过,在溪边,苏倾搂着大黄狗的时候,手臂绕着它,从底下揉揉它的肚子。狗在夏天惬意地吐着舌头,她就像个小孩似的,把脸贴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贴着,就是亲近和喜欢的意思。

苏倾贴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放开,认认真真地给他腿上盖好被子。

叶芩坐起来,猛地从背后把她环住,嘴唇贴着她温热的后颈吻上去。苏倾好像惊了一下,瞬间软在他怀里,他吻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因为她细细的手指一直掰他的胳膊,挣扎得厉害了,指甲把他小臂上挠出几道印子。他低头看她的脸,苏倾靠在他怀里喘着,黑眼睛里好似结了一层迷蒙的水雾。

他惊奇地默了一下,指头照着她后颈上细嫩的皮肤摩挲着,咬着她的耳朵笑:“小猫的这里是最没感觉的,母猫时常咬着到处跑,你怎么不一样?”

苏倾顾不得什么母猫小猫,只觉得自己难受得受不住,紧紧攥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动。

叶芩说:“好了,不摸了。”

他声音都有些哑了,在前兜里一捞,手指绕着细细的金属链子,挂出一只怀表来。夜里黑,他一手搂着苏倾不放,好半天才看清时间,原来不过三更。

他觉得自己好笑,语气里就带了点笑意:“哦,一天还没到。”

苏倾问:“你是不是后悔?”

叶芩说:“嗯。”

但他只是亲了亲她的头发,就把她带倒躺下,连被子一起推到一边,很轻地说:“我答应你的话,永远不反悔。”

苏倾起床的时候,叶芩已走了,他简直就像古代的皇帝,天不亮就得上朝去。早晨的太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洒在床上,把床晒成明丽的橘红色。

女仆敲门进来,手里拿了枝新鲜玫瑰花,要往衣柜里放,苏倾问她做什么,女仆说:“将军交代了,每天都要换一支新的,这柜子要永远有香味。”

苏倾指指妆台上的玻璃杯:“放在那里吧。”

女仆走近了,昨天的玫瑰花还浓烈地开着,她看到这是给苏倾准备的水杯,吃了一惊:“太太,那您拿什么喝水呀。”

苏倾笑着说:“拿碗吧。”

她穿睡衣坐在床上,脚还赤着,没睡醒的烂漫,眼睛里也带着笑,露出一排白牙齿,沐浴在阳光里,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叶芩走了,但贾三留在屋里,陪她吃早餐。

“少奶奶,您知道少爷是怎么给您找着爹的吗?”

苏倾搁下勺静静地看着她,贾三最喜欢跟苏倾说话,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废话,她都会认认真真地听。

于是他笑出了两颗虎牙:“也是碰的。”

“少爷刚起势那会儿,姓林的看上了他,想拿联姻跟少爷谈合作。少爷不答应,他干脆办场舞会,把我们骗过去,再把他女儿叫来——真狠呐,那小丫头毛都没齐全,一张嘴还一口鸟语。我想这事儿没谱,谁知少爷转天应了,我问他为啥,他说那丫头跟您有五分像。我仔细一想,倒还是真有点像。”

“姓林的以为这事儿妥了,乐得跟什么似的,可少爷跟他说,要娶的是他家大小姐。原来林家早年逃难的时候遗过一个挺小的女孩儿,再也没找着,想来不是让乱枪打死,就是给野兽叼去了。那是林太太头一个孩子,她受不了,很快生病死了,所以林先生从来不提大小姐,当时少爷把生辰八字一报,他都惊呆了。”

苏倾的睫毛轻轻眨动着。

“姓林的心眼儿多,他怕少爷摸清了他家底细,编瞎话骗他,故意使缓兵之计,就跟我们约好,先定姻亲,他要来旻镇见了你,才许你们成婚。如果来了发现不是,少爷就必须娶他家那个满嘴鸟语的小丫头,少爷也应了。”

贾三叹了口气,一双筷子使劲戳着碗里的粥:“最近风声紧,林先生让人盯着,困在平京过不来,谁知道少爷就这么着急,十几天都等不了,硬要现在成亲,不知道林先生过来了,得闹成什么光景。”

他见苏倾眼里满是愧疚,忙道:“少奶奶,小的不是怪您——您放心,只要少爷说您是林小姐,您就是林小姐,姓林的不敢说半个不字,千万别害怕。”

他的声音又放轻了:“少奶奶,您别怪我们瞒您,这认爹娘祖宗的大事儿,还是得谨慎些,万一给了您希望,让您盼了十几天,见了面又说不是,您心里得多伤心呐。”

苏倾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低着头微笑,轻轻地说:“我不怪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V啦,双更,第一个故事也要结局了。

雀登枝(十九)

坐在餐厅里,苏倾才注意房子外那片香草花田改种了玫瑰花,女仆的花就是从那儿摘来的。

贾三解释道:“少爷不喜欢那日本女人留下的味,那些香草全换了,屋子里也重装过了。”

苏倾问:“二少爷和鹤知呢?”

“那两个人精,您还担心他们?”贾三撇嘴,“他们供着六姨太太的福寿/膏,可不是白供的,养着六姨太太,就不怕少爷飞到天边。这不,花了两栋大宅子,才把六姨太太给换回来。”

说什么来什么是的,女仆忽然从楼上哒哒地跑下来,两手交握地站在苏倾面前,嚅嗫:“太太,老六姨太太想叫您过去。”

苏倾怔了一下。贾三说:“烟不够抽你不会给她拿吗,还要劳动太太?”

女仆说:“不是,不是,她一直发脾气,问将军是不是成亲了,怎么成亲也不告诉她一声,还说……哪有媳妇过门不拜婆婆的,真是……真是没规矩。”

苏倾脸皮薄,脸马上就通红一片,贾三有些恼了,气就撒在女仆身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使唤太太?这家里你到底听谁的?”

眼见着女仆要哭,苏倾忙起身:“我去一趟吧。”

贾三小声拦她:“不用理她,烟抽多了发疯呢,等少爷回来她就不敢作了——还嫌成亲不告诉她,她养过少爷没有呀。”

苏倾心里还是不安:“我去看看,待不住了我再回来。”

六姨太太住在顶层阁楼,外头是坡屋顶,里头的天花板是倾斜的,苏倾一眼就看见上面结的亮闪闪的蜘蛛网。门没关紧,女仆就站在外面守着。

屋里很暗,悬了很多纱布剪成的帐幔,一股浓郁刺鼻的香味凝在房间里。

这些纱幔毫无生机地垂着,苏倾站在帐幔外面轻轻开口:“婆婆,我是苏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