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中的斥骂没有到来,根本没人应她。她等了一会儿,掀开帐幔走进去,房间里摆的是旧式家具,褪了色一般暗淡,笼在这灰暗的浓香里,也仿佛溺死了一样。

她走着,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挂着帐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个倚着躺的人影,这人穿着旗袍,连那旗袍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火柴棍一样的手臂从松垮的衣服里支出来。

苏倾又说:“婆婆,我是苏倾。”

片刻的安静,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六姨太太,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砂纸磨了木头桌。她长长地出着气:“你来,与我把帘子掀开。”

苏倾在床边蹲下,白色纱帘一点点卷上去了,床里床外仿佛颜色不同的两幅画,双双同时展开。卷帘子的手白皙,手臂纤细,暗红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鹅蛋脸,樱桃小口,乌黑眼睛,细细的眉温柔秀气。苏倾也一点点看清了里面的模样,如同木头刻出来的一双干瘪的手搭在床头,惨白如纸的脸,她的脸颊凹下去,颧骨耸立起来,一双无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两厢无言,苏倾卷着帘子垂着眼:“对不起,儿媳来迟了。”

六姨太太漠然盯着她,蓦地笑了,笑得无声而诡异,露出一口掉得参差的牙齿和萎缩的牙床,仿佛画书里吃人的鬼。

半晌,一支烟杆伸过来,那沙哑的嗓子又响:“你,帮我点上。”

苏倾双手接过来,不知道怎么点,她见过杨老头抽旱烟,就把那烟叶子捏了,原样炮制。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手看,这样一双白嫩漂亮的手,点烟娴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劳地纺纱、绣花一样,好像只因为这个,她就有点满意苏倾了。

六姨太太木着脸吸烟,风中枯叶似的身子熟练痉挛着,旗袍跟着哆嗦。她抽得多了,已经不像苏煜那样会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

苏倾立着,暗暗在屋里找茶壶,因为她幼时是学过敬茶的。正想着,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着烟杆,挣扎着下了床。

六姨太太似乎许久没走过路了,胯骨都发出咔嚓响声,好像一具易散的骨头架子。她一步一摇地走到了那座破旧的妆台边,用颤颤的手抹了一把镜子上的灰。

一小块的清明,倒映出她脱了形的脸。仔细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猫儿一样的浅褐色,叶芩那双凌厉又淡漠的眼,原是随了她。

“苏倾,是吧?”六姨太太望着镜子,忽地道,“你会梳头?”

苏倾把桌上缺了半块的梳子拿起来,帮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拆开,“是要重新盘发?”

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她的头发干枯发黄,缠成一团,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习惯性地抖着:“不梳这个。编辫子,会吗?”

苏倾怔了一下,一根辫子,是没出嫁的乡下少女的发型。

苏倾捋着她枯草似的头发,六姨太太长久地默着,忽然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美。”

她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我,骨头太软。”

她轻柔摩挲着手里的烟杆,好像在抚摸情人:“对,要是不软,怎么给它缠了一辈子?”

她的头发经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苏倾手背上,苏倾急得背上生汗,还是难以拧成一股。

“编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苏倾发觉她的眼睛变得那样的亮,原来是含了一点泪。她说:“编不了,那就算了。”

她极慢地打了个哈欠。抽烟的人,总是爱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泪便多了,盈盈地悬在眼里,让人错觉这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缥缈地笑着:“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生出一个骨头这样硬的儿子。”

话音未落,她手一松,烟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苏倾一惊,想去替她捡,不知那烟杆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断成两截了。

门也同时让人“咣当”一声推开,仿佛有一阵凌厉的风卷进来,苏倾的手腕让人一抓一带,手上的梳子也跟着滚在地上。

叶芩将她拉到背后,漠然望着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给你梳头用的吗?”

六姨太太不说话,她还直直地看着镜子,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疑惑里。

叶芩不待她回答,抓着苏倾的手下楼去,六姨太太这才启唇,镜子里,蜿蜒的泪从脸上慢慢地落下来,落在妆台上,砸开一朵尘埃。

“好好过吧。”

苏倾听见了,不由回头去,可层层帐幔把她的视线封住了。

前面,叶芩拉着她走,浑身落在光里,背影那样有力,大约赶来得急,背上湿了一小块,透了衬衣。

到了二楼,他才回过头来,一把将她抵到墙上。

背后是一副油画的金属画框,硌得她皱了一下眉,他即刻注意到了,抓着她往平整的地方挪了挪。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厉色:“谁叫你你都去?”

骤然伸出手指,捏住她左边耳垂惩罚地揉了两下:“耳根子这么软的?”

登时揉得苏倾脸都红了:“我下次同你说过再去。”

叶芩一见她那模样,一声不吭地摸出烟来,侧过身对着窗口点,逆着光的侧脸像刀雕刻出的:“没下次了。”

苏倾半天不应声,叶芩扭过来,却见她垂着头,正盯着他手里那个滚轮式打火机看。

他把火机抬起来,咔哒点了一下,不经意地睨着她的神情:“喜欢这个?”

苏倾没说话,可她那双希冀的眼睛骗不了人,他手掌一伸,火机递到她面前:“拿去。”

苏倾只巴巴看着,不敢接,叶芩把烟掐了,拉开她的手给她放手心上,忽地心里一动,低声说:“你玩一个给我看看?”

苏倾刚才看他怎么用,学得极快,指头转着那齿轮,啪嗒一下火焰升起来。天太亮,只有那点蓝焰看得清楚,剩下的,全化作两抹跳动的光,映到了她黑色的沉静的眼睛里。

叶芩想到他要干什么了,弯下背把烟凑上去,表情松动开来,头一次觉得她给的火像是鸦·片叶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瘾君子。

可吸进肺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他飞快地掐了,俯身吻上她的唇,苏倾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克制自己,只留恋地碰了一碰就离开,手指点点让她紧捏在手里的火机,垂眸道:“往后不抽了,你管着。”

苏倾得了个金属火机,紧紧握在手里,眼睛里既有天真的孩子气,又有勾人的迷蒙。

“好。”

二丫是晚上搬来的。贾三帮她把行李抬上楼,她第一次住这样豪华的房间,不由得惊呆了。

苏倾进屋的时候,她正紧紧抱着一个女仆,把头靠在人家怀里。苏倾忙道:“二丫,快松开。”

二丫好似在女仆怀里深深吸一口气,比划着自己的腰叹息:“原来大家都不是一个桶。”

女仆们都年轻,让她逗得咯咯笑起来,怕惹恼了客人,纷纷捂着嘴下楼去了。

苏倾弯腰给她把床铺好:“搬了一天累了吧,早些休息。”

一扭头,二丫还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她:“你真好看。”

苏倾一怔,旋即笑起来,伸手帮她换衣服的时候,二丫说:“你弟弟的房子给人烧了。”

苏倾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

二丫慢吞吞地捂住嘴:“噢,我忘了,方才那叔叔不许我说。”

二丫一直觉得自己小,见男人就喊叔叔,苏倾想,她指的大约是贾三。

“苏煜吗。”她如今听这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他怎么了?”

“房子烧了,他和他妈住在牲口棚里,还跟狗抢窝。”二丫迟疑了一下,嘟囔:“他和他妈把你赶出去了,你才到我家来,是不是?他们真笨,不让神仙住在家里,给我捡着了,所以他们没房子,我有大房子,神仙好公道的。”

苏倾问:“这也是刚才帮你搬行李的叔叔说的?”

二丫虫子一样钻进被子里:“是呀。”

苏倾怀了心事回到房间,在妆台前呆呆坐着,叶芩还没回来,她拿手转着那只火机玩,一下一下的。

那金属壳子和迸发的火星不知有什么魔力,竟然让她着迷,她玩得太专注,门响了也没听见。

直到叶芩捏住她的肩,冰凉的吻猛地印在她后脖颈上,她手一抖,火机咕噜噜从睡裙上滚下去,落在地板上。

“掉了……”

叶芩看也不看,将她从椅子上拖起来,抱到床上去。

雀登枝(完)

苏倾在床上打了个滚,因为他还吻着她后颈不放, 她好半天才翻过了身, 陷在床里,眼里含着两汪水光, 有些着恼地盯着他看。

叶芩已经散漫地靠在床头, 瞳子里含了点笑:“那玩意就那么好玩。”

他拉过她的手, 往自己腰上走, 带着她摸上冰凉的皮带扣,描上面的花纹:“这个,还玩吗?”

苏倾生了片刻闷气, 真的坐端正凑到他身旁来, 手指来回摩挲金属带扣,好似出了神。

叶芩等得呼吸凌乱,摁着她的手咔哒一声解开:“怎么还是不会。”

苏倾很不赞同,细细地辩解:“我会的。”

她有点生叶芩的气, 明明是他让她玩,她才玩两下,他又不让了。

解开了, 他也不急,依然靠在床头, 指头把她头发轻轻撩开, 顺着耳廓滑下去,声音已压低了:“昨天饶过了。”

苏倾微闭着眼,呼吸颤着, 怕这种感觉,却又好像也喜欢。

她上一世床笫间事,留给她的除了疼痛和屈辱,只有惶然。可是在叶芩身边,她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折磨困扰着她,好像又在烧心了。

叶芩手臂一收,把她搂过来,吻她的唇,直吻到她唇上如嫣红的一朵鲜花盛开,他才稍微离开了些,心里惦着她坐在那里寂寞出神的样子。

“刚才想什么?”

苏倾好半天才把神拉回来,仔细想了想,老实地答:“你是不是把苏家房子烧了。”

叶芩的眼神蓦地一利,仿佛刀锋闪了寒光,但不是朝她,眉宇间那股狠戾散在空气里,转瞬化没了。他有点恨她小小一颗心,非要装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不仅烧了,还差点弄死了人。”低头吻着她的耳垂,恶劣地问,“林小姐,你还认识苏家人?”

他抬起头看看她的反应,苏倾没有说话,稍微有些迷离,却还是平静包容的黑,没有丝毫责怨。

叶芩总觉得她好像少了点什么,这会儿想明白了。她少的是对亲近之人的防备和惧怕,尤其是对他,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敢往他心口上偎。

这么想着,就觉得心里燃起一大片火,他翻身把她放回床上,苏倾突然看着他说:“你可不要欺负我。”

他怔了一下,额头上竟然紧张地沁出汗珠来:“怎么算欺负你?”

苏倾说:“摸脖子后面。”

“还有?”

苏倾认真想了一下:“没有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食指故意在她柔软的小腹上画圈:“别的,都不算?”

苏倾的睫羽轻轻一动:“不算。”

叶芩笑了一声。他头一次觉得,苏倾这曼妙的身子里,竟藏着股剔透稚拙的憨。

他摸了摸她的脸,手掌下移,又玩起昨天的游戏,只是这次没有留情,掌心的热度,足以把奶油和糖霜都融掉。

苏倾的两丛睫毛抖着,心底油然而生的感觉极陌生,让她害怕自己快要脱离掌控了,可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忍着受着。她感到自己犹如撑篙行船,下了篙,船却刹不住,水花直扑船头。

叶芩骤然触到了她的情动,片刻之间意动神摇。

好半天,他哑着嗓子说:“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迟来一夜,天翻地覆。原来爱与痛是一起的,爱是这样热的,像汹涌波涛,狂风席卷,顷刻间就能冲昏头脑的,所以痛就成为划伤拇指的小树枝,再也算不上痛了。

她不离身的圆环,让她摘下来孤零零地搁在床头,就在这一夜,里面的水蓝色悄无声息地,犹如冲出峡谷的水流,绕了个弯直激终点,又退潮般缩回来,凝固的蓝色变硬变脆,成为圆环实心的一部分。

旻镇的夏天,天亮得早,灰房子的玻璃窗,最不吝惜让阳光进屋,薄薄一层窗帘遮不住。叶芩把手臂作枕,有些懒散地假寐,他的手摸过去,旁边是空的,床单让阳光晒得发烫。

苏倾正跪在凳子上,趴在在妆台前,压着一双雪白的足。丝绸睡裙压了好多道褶儿,包裹着她纤细的腰。

他赤脚,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她捣鼓什么,却见她微卷的发丝从前面垂下去,露出的脖子和肩膀上满是痕迹。

他一时悔了,伸手轻轻盖住那些痕迹,眼睛垂下来:“弄成这样,你怎么不说?”

苏倾让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话:“你怎么起了?”

叶芩把脸埋进她发间,嗅了一嗅:“那你怎么起了。”

苏倾对着桌面,露出个赧然的笑。眼睛弯下,整齐的牙齿露出来,饱满皎洁的月亮般的笑:“我睡不着。”

叶芩把眼低下去,桌上分了堆了好几摊圆圆扁扁的小药片,她细细的手指头像拨弄算盘珠子一样,一枚一枚仔细数过去:“我给你分好了,以后别忘记吃。”

叶芩想,原是治头疼的药。早年对抗余毒的是大药丸,要掰成四份才咽得下去,味道苦极,后来换了小瓶子里的西药,既没味道,药效又好。可是他总是忘记,或者是故意记不得,头疼与他相伴相生,似乎扎进他的骨头里,变成他的影子。

他这辈子无数的大小病痛,早就习以为常,可是苏倾在他身边这两天,他好像从未患过头痛似的,竟连这回事都忘了。

苏倾还趴在妆台上分药片,他蓦地想一段模糊的记忆。

在六姨太太房里,灰暗闷不透风的屋子,他抬起莲藕似的胳膊牙牙学语,母亲不理会他。他的手指把她的脸都戳了一个浅浅的窝,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樱桃顺着他的喉管下去时,肿痛一片,他从凳子跌在地上,无数丫鬟环绕着他,可她们却好像都在冷眼旁观,相互笑着,从此以后他就懂了,家里的女人,是桌子椅子;外头的女人,是豺狼虎豹。

可是苏倾不一样。原来他缺省的那些部分,都是有的,注定要让一个苏倾填上去。

他有点想烟了,垂下眼,在口袋里摸了片刻,这才想起火机已经送给苏倾了。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用指头把烟推回去,往凳子底下瞥了一眼,因为昨天火机掉在那里,她想捡,他不许。

早没有了。清晨起来,苏倾就把它捡起来,擦干净,小心地藏到自己的宝贝匣子里去了。

旻镇的夏天热烈多情,树干上无数知了,草丛中阵阵虫鸣。无数苍绿树木如浪潮翻涌,劈开旻镇的峡谷下水流奔涌,两岸灌木里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花。担扁担的货郎,抱着洗衣盆的妇女,依然沿着细细的条石桥来去匆匆。

有些女人认出了苏倾,穿缎子旗袍的年轻小姐坐在湖边,露出修长的手臂小腿,依稀还是那屏风仕女图的眉眼,不过不敢确定。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来担水洗衣服的苏倾。

想走近看一看的时候,几个背着枪的兵忽然从犄角旮旯钻出来,客气地拦住他们。

她们咂咂嘴,比不得,做了太太,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却不知道哑巴将军喜欢她什么呢?竟然喜欢成这样,两个人什么时候搭上的都不知道。

悬瀑跌下水面,远处的广阔湖面如鉴,倒映出整片蓝天白云。

那块石头上是够两个人坐的,以前他们也这样并肩坐过。可是叶芩硬要她坐在膝上,手臂斜斜地制住她的腰,手上捏一本书,书脊就轻轻抵在她小腹上,让她念来听。

苏倾臊得满脸通红,念的不太专注,时而拿脚尖踩地,悄悄撑一撑自己,生怕压坏了他刚好的腿。

叶芩的眼尖得像什么一样,明明没看她,却猜得透她想什么,膝盖一抬,苏倾又悬了空。她心里一慌,他的手臂已把她夹紧了,语气有些不耐:“我还能把你摔了?”

他浅色的瞳孔阳光下透亮,光滑而干燥的质感。从前是密不透风的冰层,现在却有些像这湖了,因为里面有了流动的波光,晃一下,又一下。

苏倾不知道他在身后做什么,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把冰凉的镯子套在她腕上了,她才不念了,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只镯子,两只鸾鸟摆尾,衔着一颗圆润珍珠。六年前杨记首饰铺的款,花了他一块大洋,舞会上她戴过几个时辰,最后让她卸在他的书桌上。

她看着那颗珍珠,好像看到一颗千锤百炼不肯言语的小石子。这颗小石子,是不是鸟吐出的心脏?

“贾三不是说,这是借我戴着的?”

他闻言怔了一下,无声笑道:“好,那就算借你戴的。”

叶芩缓缓转着那只镯子,蹭得她的手腕发痒,“是借的,所以珍惜些,不许丢了。”

贾三已从远处来了,阳光太烈了,他拿手遮着,愁眉苦脸地踩过溪中小石头,站岗的人见了他,纷纷闪避。林先生已至旻镇,他们得回灰房子里梳洗准备,兴许许久都不能到这湖边来了。

贾三一来,就是来叫他们走,刺眼的光线里,苏倾绒绒的头发搭在耳侧,侧过脸问他:“借到什么时候?”

叶芩仰头,极淡地看着她:“借到我死。”

在他还不是将军,甚至不能像人一样利落行走的时候,躲在阴影中的五少爷,坐在房里的水泥地板上,拿一张大红纸一字一顿给她写聘书的时候,就已想好拿什么给她做聘礼。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世界是经纪人和男演员 030 还有一更

江城子(一)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看资方的意思。你也知道, 资方没几个真正懂影视剧的。人投钱, 就是要赚钱,没把握的就不会投, 要眼睛能看到的利益——”

陈立伸出食指和中指, 从眼皮上移下来, 眼前的姑娘还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这么个妙人,他的脾气出奇地好。

“顾怀喻的片子我看了,演得很好, 很有潜力。但是呢, 资方重视的不是演员演技好不好,有没有潜力……”

那姑娘平静地问:“是因为我们不够红?”

陈立的一口气卡在胸腔里,心里想,原来她懂啊。

她直截了当的五个字出来, 把他掰开揉碎的一大串话轻轻顶了回去,他不由得有些悻悻:“对……也可以这么说吧。”

姑娘默了一下,细细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揉着滚烫的一次性纸杯, 又看着他问:“那……男二号可以再商量一下吗?”

陈立靠在沙发背上,叹了口气, 没奈何地问:“你说怎么商量啊?”

他工作这些年, 看人很准,眼前的女孩,不合适做这一行。

娱乐圈, 人前的抛头露面,幕后的也得八面玲珑,尤其是经纪人。管接洽,其实就是谈生意的一种。她聪明是够聪明,就是太“生”了。

虽然她已经尽力在做,但他从她眼睛里,还能看得到一点费力的无所适从。

骨子里拘束腼腆放不开的人,在这个圈里是不好混的。

他想不通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不去做个舞蹈老师,或者读中文系,做一些文静符合她气质的工作。

她有一张能被人一眼注意到的漂亮脸蛋,他见她第一眼,还以为是哪个小明星自己来了。

但他很快知道不是,因为她的妆面过于简陋,描的眉毛有点轻微的一高一低,妆都画不熟练就出门,不可能是女明星。

直到她的名片递上来,上面写了挺大的“演员顾怀喻”,下面才是她自己的名字苏倾,竟然还兼执行经济,不知道是不是要连生活起居一并负责。

十八线小演员,混得真够凄惨。

陈立知道顾怀喻的名字,只不过是因为导演礼貌性地给他了个男一号的推荐,因为顾怀喻早年演过导演的一部毫无名气的文艺片《秋蝉》。但顾怀喻其人,在大众印象里查无此人,更别说花钱买面子的资方。说看过他的片子,也不过就是客套之词。

不过,眼前这个苏倾倒是引起他几分兴趣,这年头,这样纯天然美丽的素人不多见,尤其是强势的经纪人群体里。大冬天里,她像是一道温柔的暖风。

苏倾早晨七点就打车出门,已经在这栋大楼里坐了四个小时,前两个小时是在大厅里等。

约好的时间过去两个小时之后,她看见陈立和另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陈立把人送到电梯口,两人还客套地握了握手。

随后他站在电梯旁边的落地大玻璃前抽烟,显而易见的满脸疲倦,秘书踩着高跟鞋过去,说有约好的客人在等,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不见。

可是转过来,看见是她抱着文件袋坐在沙发里,他怔了一下,跟秘书说了什么,然后她就被带进了四面白墙的办公室。

这部电视剧,是顾怀喻这些年来拿到的最好的资源,是他从业以来第一个影视剧男一号,要是给他演,不会有人比他演得好。可是陈立告诉她,资方已经指了另一位正当红的偶像明星来演。

她问男二号,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男二号的另一个竞争者,虽然也没有名气,但却是正经科班出身,还是比顾怀喻有优势。

苏倾又揉起纸杯来,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

陈立说:“这么着吧,要不等快开机了,看看哪儿还缺人,我再帮你问问?”

苏倾知道,那样的话,又得同以前一样,演统共没有几句台词的小配角,等到播出来,说不定一个镜头也不剩了。

但她还是低头说:“谢谢陈总。”

陈立心里有点儿惆怅,因为事没谈拢,意味着苏倾马上就要结束谈话离开了。

她脱掉的风衣搭在沙发靠背上,那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她里面穿纯黑色高领毛衣,下面穿直筒牛仔裤,脚上踩一双栗色小皮鞋,头发就清汤寡水地披在肩上,妆也只是画了眉毛、涂了红色唇膏。

她的打扮远大于她实际年龄,但穿什么毕竟要看人。黑色毛衣衬得她尖尖的鹅蛋脸格外的白,漆黑眼睛里又有种小女孩的生涩,气质温柔沉静。

陈立反复看着她,觉得她有点像黄金时代年轻的港星。

复古,对,复古气质。

他心思一动,划开手机,飞快地点开了缪云的头像,恰好秘书进来给苏倾添水,他抓住机会,假装在找信号,飞快地拍了一张苏倾的侧脸。

照片里,苏倾的黑发遮住半张脸,露出小巧的鼻尖,嘴唇和两丛长睫毛。她正前倾身子,双手接过纸杯,伸展的一双手白皙漂亮。

苏倾真白啊,陈立把照片放大看,不是那种化妆品装点出的密不透风的白,照片里甚至清晰地看得到她哑光的皮肤质感,和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绒毛。

他把照片发过去,打了一行字:“有兴趣?”

陈立这辈子最值得的事,就是和缪云交了朋友。后者作为金融大鳄的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手握四五家知名影视公司的股权,实打实的霸道总裁,简直就是言情里男主角走进现实。

他这家公司,也多亏了发小的帮衬。缪云年轻,还在游戏人间,没结婚,身边女伴却从没断过。一起玩了这么多年,陈立借助职务之便,时常给他留心着不一样的女孩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太监,专门给皇帝选妃。

信息发过去半天,缪云没反应。陈立以为他看不上,遗憾地锁上了手机。

缪云看女人的眼光很刁,谈过□□,他嫌太涩;后来又找了性感小模特,腻了吃不下;圈里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嫌人肚子里没墨水,最近的一个搞古风文化的网红,缪云谈得意兴阑珊,评价是“里外两层皮”。

打发了“两层皮”以后,他已空了快一个月。

苏倾站起来要走了,陈立留不住,只得同她道别。

苏倾走出大楼的时候,脸热的通红,这楼里中央空调暖气很足,不像他们那个没暖气的小小出租屋,除了她穿着毛衣,其他人都像是在春天一样。

陈立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对方回了两个字:“正脸”。

他急忙追出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苏倾已走到楼下,打开出租车门坐上去了。

*

此刻已经过了一点钟,苏倾心里有点着急,步子都加快了。便利店里人多得拥塞不通,附近公司的职员下班了,急着买便当吃。

苏倾排着队,低头想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一个很高很壮的男人从她身前蛮横地硬挤进去,她被顶得退后两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包,默然往他身后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