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乱中抱着一沓折子踏进尚仪局,春纤不知何时赶上来,就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尚仪,好胆量。”

苏倾侧眼看她,春纤低眉顺眼,一点冷酷的伶俐,掩盖在胆小如鼠的面容后面:“只是您身份特殊,以后别再以身犯险了。”

苏倾看了看她:“陆尚仪待你如何?”

春纤低着眼,半天才羞惭地启齿:“不偏不倚。”

苏倾点了一下头,坐下来,柔柔的笔尖在稍有凝固的丹砂上反复浸润:“她只针对我,不曾针对你。”

“陆尚仪是个好人,这一年来,每天鸡啼一声就起床当值,没收过宫人一分好处。”

是个和她父亲同类的人。如果是男儿,为官做宰,两袖清风。

春纤立在桌前低着头,乖觉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倾从不勉强别人,翻开折子,细细的手指按在中缝上,从上压到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

春纤不再多嘴,恭敬地退下:“是。”

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是弹劾大司空目中无人、气焰嚣张,苏倾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五年前南国宫变,是时任十二卫都统的明宴一力拱卫十二岁的幼太子,一手持剑开路,另一手拎猫似的提着燕成堇的后颈领,生生把他安上王座。

说忠,这是忠君报国,说佞,这是狼子野心。

司空这一虚爵,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实权,可这五年来,明宴像一把利剑,以狠厉手段荡平各方势力,手上的权力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放纵恣睢。

最终,大司空变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在南国上空。原有的复杂党派,前所未有地团结一心,皆以攻讦明宴为乐。

每天数这么多遍明宴的罪状,燕成堇见了折子头痛,实属正常。

苏倾翻了一份,又一份,忽然发现一份不大一样的。六品荆姓小官,上书请王上赐婚,称家有待嫁姝女,请配大司空明宴。

似乎觉得言语不够恳切,还配以女孩儿的生辰八字、寥寥数笔画就的小像。

传神的一张脸,瓜子脸,圆眼睛,五官姣好。

笼子里的黄鹂鸟儿会唱歌争宠,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却也没人理。

苏倾拿着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笔尖悬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来,四指按着,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南国居于水上岛屿,绿洲密布,河网纵横。稻田里水车吱呀,小女娃五六岁就会凫水,白浪里鱼儿一样穿梭,七八岁就会撑篙,在荷叶丛里逡巡采莲。

热浪里蒸发的植物味道,伴随着长得永远过不完的闷热夏天。

明府大门缓缓打开,看门的是个穿黑色短打的瘦弱少年:“大人。”他伸长颈朝明宴后面看,“西风呢?”

明宴不理。马厩里洒扫的小厮,一手撑着栏杆,燕子一样轻盈地跃出来:“大人回来啦!”

俞西风的靛蓝色身影像走钢丝一样,一脚挨一脚地踩在高墙上,闻声蓦然跃出,束起的发辫飞甩,一个筋斗落了地,那把旧剑“嗡”地出鞘,照着那道猩红的背影直劈过去。

眼看劈到了头顶,那道身影猛地一动,鬼魅一般闪到了侧边,长靴一抬,轻轻格住收了力道的剑刃:“皮痒了?”

俞西风嬉笑:“我试试大人的功夫生疏没有。”

明宴阴沉地睨他一眼,浅色的瞳孔琥珀一样透光:“拿不稳,就给我还回来。”

脚尖微微一动,四两拨千斤,将剑挑起,反将俞西风冲得倒退几步,长剑“铛”地落在地上。

明宴袍角扬起,自顾自向前走了。

蓝衫少年卸去在外凶悍的面具,跟普通的少年人无异,撅着嘴“切”一声,把那把剥落了漆面的旧剑小心抱进怀里:“送我了,就是我的。”

此前看门的少年,喂马的少年,闻声都跑到院中追着明宴。跑得最快的却是从厅堂里钻出来的书童,一溜烟儿挡在明宴面前,仰头操着鸭公嗓子说:“您也喂我两招,不然不让您过去。”

剩下三人闹起来:“北风耍赖!”

世人只知俞西风,却不知道走狗里还有俞东风,俞南风,俞北风。

明宴回头看一眼,心里默数一遍,东南西北四个人齐了,这府里却好像还少点儿什么。

眼底压着翻腾的烦躁,手抓住俞北风瘦弱的肩膀一拨,就把他甩到了一边。

明宴默不作声地进后园了。四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是街市上混大的,心眼密集。俞西风的肩膀马上给另外三个推来搡去:“怎么了呀?你守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们大人?”

北风龇牙咧嘴地揉着让明宴甩痛的肩膀:“是不是王上?”

“不是。”

“那是谁嘛。”

俞西风偏过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想起站在他面前那道纤弱的、小小的影子,抱着剑冷哼一声:“见着了不想看见的人。”

*

香炉里细细的烟雾慢慢攀升,苏倾看折子入神,不知不觉到了下午。被窗棂割碎的光投在木隔栅上,错落向下,慢慢变成了浓艳的橙黄。

同屋的陆宜人不在,尚仪局忽而变得空旷而安静,苏倾觉得有些发倦,脑子里昏沉沉的。

春纤来给苏倾添水,低声说:“尚仪仔细眼睛。”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绵软过,苏倾禁不住奇怪地看她一眼,春纤的眼帘垂着,看不清眼睛是睁是闭。

下一刻,膝上一热,苏倾低头一看,春纤的手垂着,手里的壶嘴儿早移了位,全浇在她腿上了。

苏倾理应跳开,可是不知怎么,身上使不出力气,只得拼命夺下了春纤手里的壶。

春纤的身子晃了晃,疲软地倒在了地上,脑袋靠着她的腿,竟打起鼾来。

她看见架子上的鸟儿左摇右晃地走在杆上,浑似喝醉了,同时觉得眼皮渐沉,眨眼变得更又涩又难,就这么支着脸,坐在桌前阖上了眼睛。

屋里异香盈满,桌下不知何时立了一双绣银线的长靴。

一只苍白的手,慢慢地从猩红袖口中伸出,从她面前的案头堆满的册子里随便抽了一本,单手翻开了看。

半晌,他发出一声轻嗤。

黄鹂儿哀鸣一声,他蓦然回头去,眼神锐利。

食指与拇指一把捏住鸟颈,翅膀无力地拍动起来,他松开手,于上利落地摘下一片羽毛,鸟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眼半眯,就像哑了的病鸡。

那片羽毛在他指尖随便地一吹,慢条斯理地旋过身,靠近了桌子。

苏倾还坐在案前睡着,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影,两片唇如初绽的花瓣,诱人采撷。

他撑着案台,慢慢俯下身子,睫毛垂下去,又慢慢抬起来,目光冷淡地端详。

这样近,两张脸差一点就能相碰。他却已直起腰,倚着桌子,掀开没批的那一摞折子,翻一翻前面写过的“准”字,这么多年,字都没变。

他蘸了蘸笔,一目十行,一本一本快速地批完,堆到她放好的那一摞上面去。

屋里很安静,香料燃着,细细两缕,慢慢消失在空中,从窗外传来树下宫女踢毽子的玩闹声,并着有气无力的蝉鸣。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周,落在左边桌角上孤零零的一本,放得太远,半个身子都掉了出去。

捡过来顺手一翻,一张陌生女孩的小像露出来,荆家求王上赐婚,满朝文武不选,要嫁大司空明宴。

他顿了一下,目光微转,落回苏倾脸上去。

手背撑着的那一张白皙柔美的脸,毫不设防,宛如一座玉雕的神女像。今年该满十七了吧?

只是睡着的,软的热的,轻轻的呼吸起伏和微颤的睫毛,便使得神像破碎开,变成了一汪诱人又烫人的水。

他看了她一眼,折子按在楠木案台上,垂下眼,笔尖轻佻地点在纸上,玩儿似的慢慢写了个“准”。

点绛唇(三)修文

满地碎金似的斜阳铺洒在桌面和地面,窗户大敞着, 热风荡起镇纸下的纸角儿, 扫到了苏倾的胳膊上, 她慢慢地有了知觉。

泡了水的裙子还湿着,贴在膝盖上, 风吹来一点凉,空气里残余的一点香气吸进鼻子里, 苏倾心里有点恼,挣扎地坐直。

从羌邦搜刮来的不入流的迷香, 名叫“梦浮生”, 只有一个人敢肆无忌惮地用, 白天出入内宫女眷居所。尚仪局里摆设分毫不乱, 只有她书桌让人动过, 她大约猜到来的是谁。

手伸进衣领里, 把脖子上的圆环捞出来,刚前进的一个刻度,果然又退了回去。

春纤揉着额角爬起来, 四下看看, 脸色惊恐地望着她:“奴婢睡着了?”

苏倾指尖一抖, 不动声色地将圆环放回去,湿裙子下的腿悄悄调整了一下位置:“你也累了, 且下去吧。”

“是。”春纤退下去之前,眼神讶异地看了看她的脸。

待她走了,苏倾霍地站起来, 朝铜镜里一看,自己额头上给人拿朱砂笔点了一朵艳丽的三瓣莲花。

镜子里的模糊的人影长久地与她对视,脸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苏倾把湿衣服换下来,拿一页白纸浸了水,摁在头上,拓出个鲜红完整的花印子来,歪着头静静地看了看,吹了吹,小心地夹在书里,才把用湿布把额头上的花擦掉。

桌上的折子堆成一摞,她翻开几本看,全给他批完了。

她忽而想起被单独拿出来的那本,在桌上扫视一圈,没有,一本一本翻过去,在中间找到了它,上面已写了一个鲜红的“准”。

苏倾和这个字对望着,心一沉,第一反应竟是将整本折子藏了。

可是燕成堇一颗七窍玲珑心,既然能数着地上的棋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数着折子,专考验她?

王上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几次三番的试探,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她对于他的忌惮和惧怕。即使他不在这儿,她仍然感觉背后有一双幽幽的、冷森森的眼睛。

苏倾犹豫半晌,硬着头皮提笔在前面添了个“不”字,勉强变作“不准”,只是两笔丹砂浓度略有不同,不能细看。

可燕成堇是什么人?这日他靠在塌上复核奏章,果然从一沓中挑出了那一本,凝眸看了半天,目光慢慢落在她脸上,慢慢地问:“苏尚仪,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苏倾跪在他对面,想了一下才开口:“臣拿不定主意,本来想找陛下定夺,事情太多,一时忘了。”

燕成堇盯着她的脸,他喜欢看阳光落在她的颊上,睫毛上,一张脸如玉刻般透光,好像不沾染任何权术和污秽,和看着长在阳光下的藤萝一样的舒坦。

“拿不定主意?”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给我一个不准的理由。”

苏倾说:“荆家小女与明宴身份悬殊,且私下并无往来,荆官视满朝才俊为无物,急于投入大司空翅羽之下,恐助长谄媚之风。”

燕成堇“嗯”了一声:“那准呢?”

苏倾想了想:“大司空年近而立,依然无妻无嗣,孑然一身,于理不合……”

越说越低的话,被燕成堇一声笑打断,他好像走了神,倾过身子,在她耳边呢喃,“难道只有他是无妻无嗣,孑然一身?”

他的眼神暧昧,薄唇轻轻贴过来。

苏倾偏头避闪的动作触怒了他,他的眼神马上变作了暴戾,脸就这样停在空中。

苏倾僵硬地笑一笑,声音依然柔和:“您已有两个采女,怎可说孑然一身。”

“孤是王上。”他坐回塌上,冷冷逼视她,“普天之下,就这一个王上。不要闹不合时宜的脾气。”

他心里略有些烦躁,觉得她最近一年冷淡异常,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些伶俐、体贴和察言观色,全都变成了谨小慎微、刀枪不入的闪躲。

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

苏倾凝眸看着裙下的大理石地面,不作声。

三年前,原身提着篮子在走在集市里,遇见一个没带钱的布衣少年,出了五个铜板,请他在街边吃了一碗豆腐花。

少年连声感谢,吃到一半,少年腰间藏的盘龙玉佩露了一个角,无声落入她眼底。

那顿饭吃得畅快,吃完豆腐花,还逛了集市,少年同她相谈甚欢,走前他看着她说,若你有意,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等。

她提着篮子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去,明府后园扶桑花盛开,满园都是香味。那时北风还小,小蛮牛似的在花丛里跑来跑去,脚下踩倒了一大片,攥了一把鲜花,脏着小脸跑到她面前,要来送给她,“呀”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她飞快地擦干了眼泪,好像做好什么决定,篮子里的小弹弓拿出来给他玩儿,北风马上被唬住了,拿着弹弓兴高采烈地跑远了。

第二天街市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化作片片的影儿,她提着一个小包裹,像一只断线风筝,孤零零地站在桥头等,等到了燕成堇,跟在他身后,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王宫。

如果苏倾早些来,必然制止一切发生,可来的时候,自己已由宫女升作尚仪,阖宫上下,对于她是什么身份,心里都有了数。

比起世家女,燕成堇大约更想要一个自己挑选的、聪敏听话的、心里有数的王后。

他笑一下,阴柔的眼眯起,含着警告的意味:“别被底下人捧得昏了头。”

钝重的殿门让人叩了一叩:“陛下,丞相求见。”

燕成堇淡淡转向她:“你且退下吧。”

苏倾躬身,在门口与正红官袍的丞相擦肩而过。王丞相身量高大,隆起的肚子撑着黑色革带,更显其威仪,说话声音浑厚,颇有些压人:“陛下,大司空手上军权未免过重。”

苏倾的脚步微微一顿,在门口旋身。

听人壁脚不好,可是……

今日的南国,唯有王丞相能与明宴抗衡,二人相斗数载,恨不得生啖对方血肉。

燕成堇扶着头冷笑一声:“削了给谁,给你么?”

两相拉锯没有结果,王丞相说不动王上,便叹气:“大司空忠义,想来视权力如浮云,当年明大人一手持剑,一手护着陛下登基……”

“放肆!”提起这件事,就是踩了王上的痛点,燕成堇果然暴怒,抬手掀了桌案。

呼呼的风声肆虐,太阳让乌云遮住了,远处原来了阵阵由远及近的雷霆。

苏倾不再听下去,快步回了尚仪局。陆宜人病已大好,看见她,头一回没有出言讽刺,披着衣服恹恹坐着。

外面下起暴雨。

春纤手上提着笼子,拿手拍一拍,黄鹂儿在架子上拍了一下翅膀,又无精打采地眯起眼睛:“奇怪,生病了么,怎么不会叫了?”

苏倾伸手:“给我吧,花房里的李公公最会训鸟。”

雨点打在紧挨着的一大片荷叶,如同敲击薄面鼓,叶面上蹦跳着明亮的水珠。

苏倾提着笼子,沿着曲折的回廊行走,雨水从伞尖上滑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木头地面上,走过拐角处,霍然撞见一抹猩红衣角。

明宴两肩已有加深的水渍,鬓角沾湿,小小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棱角落下来。俞西风不在身边,他独自一人倚着墙,两眼望着湖面。

苏倾停在他面前,他瞥见了她,冷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去,就像看过廊上一根柱子。

苏倾把手上的伞轻轻斜在墙边:“明大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丞相暂时动不得,还请收敛行事。”

明宴垂下眼,睫毛在眼底落下了影子,他慢条斯理地玩弄修长的手指:“我认得你么?”

苏倾乌黑的眼睛看他一眼,默然地向前走了,笼子提在手里,里面的哑巴的黄鹂儿跟着懒散地晃来晃去。

他侧过眼,墙边一把小小红梅纸伞,还安静地靠着。

一连数日暴雨,白天出不得门,明府的少年们要给憋坏了。

俞东风一般端碗蹲在门口,边吃饭边守门,因为下雨才入了堂,上了桌。

一顿饭吃得闷闷不乐,好像这天气也把人的心泡发了,泡得一股旧书霉味儿。

“你们还记得么。”他用筷子点点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两个座,忽然开了口,“从前老头坐在这里,她坐在那里,老头吃饭吧唧嘴,她却跟小猫一样不出声。”

北风说:“记得呀,她补衣服手多巧,搁现在,十个八个丫头都笨。”

南风冷笑一声:“老头儿算得没错,人家天生凤命,志不在此,能是真心给你补衣服?”

北风反驳说:“可我小时候生了满头癞疮,她还抱着我给我喂水。细胳膊细腿的,搓衣板似的,像我娘一样抱着我。”

“你忘了她怎么跪在大人面前,哭着求大人放她一条生路,给她一个良家子籍入宫?你是没看见大人当时的脸色,好像我们大司空府这些年都虐待了她似的。”

一直不说话的俞西风筷子猛地拍在桌上:“不许提那个叛徒!”

饭吃完了,雨也停了,俞西风还在生闷气,背起剑,蹬蹬地钻进后园。

青石板上弥留的积水很快被暑热烘干,树叶子被雨洗过,绿得发亮。

明宴如此鲜亮的衣袍,姿容跋扈昳丽,背影却生出几分难言的寂寥,指间捏着一只手帕,正一言不发地擦着老头儿的墓碑。

大司空府已不是原来的大司空府,鲜花着锦之下,已经是冷落门庭。

这些年,他看着明宴如何扶摇直上,也看着他如何变得愈发沉默、阴郁、无人能解。

少年眼眶发烫,背上宝剑“嗡”地出鞘,明宴听见风声,反应迅捷如电,侧身一闪,又让他劈了个空。

明宴让人扰了清净,神色不豫,手上的帕子丢过去,砸在他脸上,又落下来,露出一张郁结的少年的脸。

“大人,我想跟您试一招。”

明宴蔑然一声笑,半晌,他打量西风一眼:“输了怎么办?”

“输了任您调遣。”

“你说的。”

话音未落,明宴反手折断了被雨打折的树枝,树叶哗响如劲风,叶子上的水珠飞甩,打在人身上,凌厉如箭。

不到三着,俞西风让他下了剑,往前狼狈地扑了几步,护住了剑。

“您让我干什么?”他涨红着脸问。

明宴垂着眼淡淡说:“去,给苏尚仪送只会唱歌的鸟儿。”

少年的脸色由红转白:“给、给谁?”

苏尚仪,哪个苏尚仪,世上还有几个苏尚仪!

明宴指尖玩着树枝不作声,眉间神色颇为不耐。俞西风畏他的神色,可还不情愿:“我们哪来的鸟。”

明宴与他擦肩而过:“凭本事捉。”

俞西风多年来头一次走到后园深处,当年那座小木屋还保留着,几乎要被长起来的荒草掩盖,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旧梦。

背着剑的少年沉着脸,捉了只肥胖的布谷装进竹笼里,不想看见苏倾,只把笼儿丢在尚仪局门口便回来。

明宴政务繁忙,两三个时辰才顾得上呷一口茶,见他空了,西风才凑上去:“大人,送好了。”

明宴没作声,手底下又过了一张军报:“笑了么?”

“笑……”俞西风有点傻了,茫然中瞥见案上放了一把陌生的红梅纸伞,“没注意看。”

点绛唇(四)修文

丢在台阶上的竹篓是让春纤捡回来的。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笑了:“这个小竹篓我小时候编过, 装蛐蛐儿用的。”

苏倾笑了一下。

俞西风小的时候最会斗蛐蛐儿, 编竹篓麻利得很。那时候他很皮, 笑起来两个笑涡,不似现在像个阎罗王。

进了笼子的布谷鸟上蹿下跳, 长尾像个锥,顶得笼子左摇右摆。

她看出来这鸟是个野的, 皮毛沾着林间雨露,不服关, 就像满脸矛盾的西风。

陆宜人披着衣裳, 悬着枯瘦的手腕写字:“王上把十二卫划给了宋都统。”

苏倾将鸟捉了出来:“王丞相的女婿?”

“嗯。”

陆宜人兄父都在朝堂,消息比苏倾灵通。她愿意像普通同僚那样同苏倾相处后,尚仪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顺了起来。

“大司空肯答应吗?”

十二卫是明宴的旧部, 这些年一直对他俯首帖耳, 听他统帅, 此举是折了他半边羽翼。

陆宜人停顿了一下,她对大司空还有些忌惮:“都统掌权, 名正言顺, 王上站在丞相那边,明面上只能答应。”

苏倾点头,陆宜人垂眼:“不过,听说他回府以后大发雷霆,笞死了三四个通房才解气,誓要与丞相不死不休。”

苏倾蹙了一下眉, 在她印象里,明宴从不挥鞭子,也没有通房。“这种私事,旁人怎么知道的?”

“坏事传千里呗。”陆宜人轻轻一嗤,觉得与苏倾聊天倒也不坏,她的声细细柔柔,进退得宜,像涓涓流水。

核验完最后一本账册,她伸个懒腰:“王上安抚大司空,给他赐了一桩婚。”

苏倾眼皮跳了一下,心马上乱了:“是荆家女儿?”

陆宜人看她一眼:“消息倒灵通。”

这些年,没有高门贵女敢嫁大司空,一方面知道他不好女色,阴沉跋扈,难以讨好;另一方面,大司空今日泼天富贵,烈火烹油,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跌下高处,死无葬身之地。

陆宜人收好东西:“是个六品小官,安抚……我看像羞辱。”

苏把鸟往竹篓里一装,从桌上起身,披上了外袍,春纤跟过来:“尚仪去哪儿?”

苏倾笑一下:“我把这鸟放了,不必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