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倾早醒了, 睁着眼睛盯着帐子顶看。

被褥都是新的, 绸面顺滑,贴在手背上凉凉的,宽敞的喜床上只躺着她一个, 吉服没有脱, 身下压着五色同心花果硌人,她伸手摸出两个桂圆, 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粗粝的果皮, 一股带着涩的清香。

外面天已大亮, 大红的帷幔垂着, 露出几丝蒙昧的日光, 外面的鸟叫得正欢。她静静地躺着, 没想好该怎么起。

小世界里, 原身一早起来脱下了喜服,换回少女装扮,无论明宴怎么反应,都冷着脸, 逼着他放她回宫。

她不承认这桩婚, 不敢承认。侥幸地祈祷在燕成堇还不知道这回事时候,能把一切拨回正轨,可那怎么可能?

南国宫中,处处是王上的眼线,俞西风前脚将她带出宫门, 燕成堇后脚就收到了消息,摔碎了寝殿内所有的琉璃器皿。

王上迟早发难,只是早晚问题。上一世她人在局中,高估了自己在燕成堇心中的地位。

燕成堇打掉牙齿和血吞,绝不是因为对她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因为……王丞相未倒,明宴暂时动不得。

苏倾想得脑袋发涨,手指盖在温热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伸向帘子。

还是得起床。

还没碰到,帘子先被人掀开。明宴的身影背着光,一圈耀眼的金边,刺得她眯了一下眼,四目相对,他拉帘子的动作一顿,她的手也停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

苏倾竟然又平平地躺下了。睁着的一双杏眼看向帐子顶,黑眼珠间或转一转,像是不安,两手绞着放在小腹上,绣金凤的裙摆层层叠叠堆砌着,揉得皱巴巴,好像睡在盛开的花盏里。

明宴垂眼:“怎么不起?”

语气还是轻得像风吹浮雪,只有他自己听得见里面的干和涩。

苏倾编了好半天谎话,声音很小:“……我不舒服。”

明宴伸出手,还未靠近她的额头,就生硬地收了回来,他过转身:“哪不舒服,叫郎中来看看。”

一只手飞快地伸出来,揪住他的袍角:“不用了。”

明宴转过身,瞥见那一截霜雪凝成的皓腕,再向上,没入宽大的袖口。

苏倾窸窸窣窣地坐起来了,拥着被子,坐得很利落,安了一下从发间脱出的金钗,鸦翅样的睫毛垂着,耳根带着可疑的红:“我要换衣裳。”

明宴没言语,迈脚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苏倾洗漱完毕,四下打量这间屋子,明宴的房间里新置了梳妆台,胭脂水粉都是没拆封的,桌上摆了几朵浅粉的簪花,重叠花瓣随风微微颤动着,空荡荡的房间,刹那间显了春意。

她把发髻梳上去,又想戴这一对花,取舍了半天,拆了发髻,小姑娘似的梳两个,一边戴一个。

簪花下一颗玉珠,束着短短的浅青色流苏,她摇摇头,流苏也跟着晃晃,镜中人双眸如点漆,爱抚地捋了捋鬓边两簇流苏,好像嘉奖两个乖孩子。

外间的丫头送来新罗裙,时下最兴地四五个样子,让她挑选。苏倾选了一件藕荷色,觉得其他的也不错,多看了两眼,丫头马上乖觉地说:“全都给夫人留下。”

苏倾一下得了五件罗裙,抱着衣服放进柜子里,木头柜子里放满明宴的官服和私服,扑面而来的干燥的松木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沉水香。

她把他的衣裳从柜子里抱出来,摊在床上,分门别类重新理了一遍,床上有一条雪白的帕子,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一点绣花也没有,不知谁拉下的,她小心地叠起来,顺手揣在怀里。

柜子里挤出个角落来,她把自己的裙子塞进去,顺手勾了勾革带上的带纽。

关上柜子门舒一口气,明宴便进来了,单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白粥。他把粥搁在桌上,抬眼见了苏倾,眼底一怔。

作少女打扮,却戴了他的花,这怎么说?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指节在桌上一叩,“笃”的一声脆响:“吃些东西。”

苏倾规矩地坐回床前,捡起勺子搅一搅,忽然想到什么:“大人吃过了?”

明宴扫她一眼,半晌,“嗯”一声。她点了一下头,一勺一勺慢慢舀着,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得很,禁不住越吃越快,可入口才发觉白粥不是白粥,里面有熬化的芋头,还放了糖,甜香四溢,她舍不得吃太快,又放慢了速度。

明宴就坐在她身边,手轻轻撑着膝盖,默然看着她,又似在出神。少女乌发间那两朵像漩涡,玉珠下短短的流苏晃动,些许浅青色的丝缕挂在鬓边,勾魂夺魄。

——为什么不闹着回宫?难道她也知道这夫妻做不得真,当他在跟她戏耍?

苏倾发现他神色怪异,执勺的手停顿一下,抬起头,小心地舔一下唇:“大人想吃一碗吗?”

明宴把目光移开,冷淡地说:“不吃。”

苏倾默了一下,安静地把粥喝得见了底:“我想去后园转转。”

明宴不作声,下颌线绷着,睫毛在光影里动了一下。

正值炎热夏季,后园树木茂盛如云,蝉鸣如雷,槐树下散落铜钱般的光点,笼罩着老头的墓碑。苏倾在碑前拜了一拜,撩摆要跪,明宴抓住了她的手臂,拦住了她:“地上脏。”

苏倾立直了:“什么时候的事?”

明宴说:“你走后半年。”他侧眼看着墓碑,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人老了,就要死,生死寻常。”

要是普通的老头儿,教养不出可提剑战三军的明宴,教养不出飞檐走壁的西风;要是个心术不正的老头,会教出个江洋大盗,占山土匪,绝不会养出一个拱卫王上的十二卫都统,也不会养出进退得宜的苏尚仪。

这个老头是先帝太傅,早就渔樵山林,却放不下庙堂间事,一颗心终究是向着南国的皇室。这几个小孩,都是他给南国添的薪火。明宴云淡风轻地拂去一片落在碑上的叶:“操心太多,难怪夭寿。”

一团白毛狐狸在草地上打滚儿,滚到他腿边,用脑袋拱他的靴子,他弯腰把它拎起来:“当年府里猎得只白狐,你巴巴地想要,但那是上供于王上的,我没留。”

他侧过眼,好像在瞧她的表情,又好像没有。

苏倾记得原身是怎么滴水不漏地拒绝:“贪恋王室贡品,是我不懂事。”

她想了想,从他手里把白狐抱了过来,抱在怀里不撒手:“那就谢谢大人。”

明宴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幽微复杂,苏倾的脸颊亲昵地蹭蹭狐狸的耳朵,抱着白狐慢慢走远了,见他没跟上来,还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坦然地看看他。

苏倾直到吃饭还搂着狐狸不放,这白狐活泼,左顾右盼,耳朵抖抖,尖尖的嘴拱弄着她的襟口,苏倾面颊微红,把它抱远了些,明宴倾了身,沉着脸从她怀里把这畜生拎出来,丢给了南风。

明府男女从不分席——也从来只有她一个女孩,苏倾还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抬眼就能看见窗口的一棵葱葱的柏树。

饭桌上缺了俞西风,倒很宽敞,苏倾面前有一道光泽透亮的红烧排骨,她像原来吃饭那样,习惯性地把荤菜换到北风面前。

北风食指大动,喜滋滋地拨拉米饭:“谢谢倾姐。”

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这么坐着,就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明府一样。

明宴垂着眼说:“换回去。”

北风的动作马上停滞了,半天,慢慢地舔掉唇上的一粒米,巴巴地看他一眼:“噢。”

他的手伸向食盘,明宴的睫羽微微一动,筷子敲上俞北风的指节,痛得北风表情狰狞:“说你了么?”

苏倾默了片刻,急忙伸手将两盘掉了个个儿,征询地瞧他一眼,明宴不看她,耐心地挑着鱼刺:“这道菜做得不合口味,问清谁做的,赏三十大板。”

俞南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表情绷得严肃至极:“是。”

苏倾有些急了,忙夹了一块进碗里,还吃了一口,他好像没看见,她在桌下拉拉他的衣角,又吃了一口。

明宴微掀眼皮:“二十大板。”

苏倾忙说:“口味不合,卖相甚佳,不若大人把板子免了。”

明宴听了一会儿她急促的呼吸声,才笑一笑:“那便免了。”

后半程吃得安静了些,北风吃得尤其矜持,苏倾低头专注地看着满桌菜肴,一片乌云游来,天色晦朔几番明灭,外头的风大了起来,花窗外的柏树枝叶抖动。

明宴落了筷,苏倾发现他一顿饭压根不碰胡萝卜,轻声说:“大人不可偏食。”

内堂统共四个人吃饭,屋里极安静,这一句话出来,明宴筷子顿住,侧过头,所有人都看着她。

苏倾眸光镇静地回视张大嘴巴看她的北风,耳根泛着红,顿了一下才说:“偏食,不好。”

北风怔怔的,趁机夹一块排骨飞快放进嘴里,点头:“对,不好。”

*

这日晚上下起了暴雨,空气里翻滚着土腥味,俞西风风尘仆仆地回了大司空府,身上淋得透湿,水珠从背上的剑柄上不住滑落。带着斗笠的俞东风放他进了府门,兜头一声闷雷降下,如同野兽在头顶咆哮,他怔了一下,返身又奔出门去。

东风大喊:“你去哪儿啊?”

西风远远地摆摆手:“哎,回客栈去,别等啦。”

东风从门口跳出来,扯着嗓子吼:“回客栈干嘛——”

西风也远远地扯着嗓子吼:“荆大姐还在客栈呐——”

东风骂了一声,扶了扶斗笠,伸臂吱呀吱呀地闭上府门。

窗外雷声咆哮,雨点急促地打着窗框,屋里有股潮气,苏倾坐在床沿上,偏过头去,一左一右地把簪花拆下来。

喜床还没撤下,帐子映红了她半边脸,明宴慢慢地脱下外袍,盯着她的脸看,苏倾把簪花拿在手里,指头玩着花瓣,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好似在等待什么。

他冷冷收回目光,抬脚离去,给她行个女儿家的方便。

她却突然出了声:“大人还要去书房吗?”

他旋过身,目光从她的额头慢慢打量到嘴唇:“不然,睡在这里么?“

苏倾说:“就睡在这里吧。”她偏头看一眼窗外,蹙眉,声音也让雨水浸得潮湿柔软,“打雷了。”

明宴逼近床前,居高临下,他的下颌微抬:“从前没见你怕雷。”

苏倾仰头看着他,说瞎话紧张得很,声音都小了:“其实是怕的。”

明宴轻轻一嗤:“出息。”

他终究住了脚步。站在她面前,垂下眼俯视她的发顶,半晌,指尖轻弹一下革带上的带扣,眼里的晦涩与语气里的沉稳,竟是全然不相符的,“会卸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回来太晚了呜呜呜

点绛唇(七)

苏倾看他一眼:“会。”

她真的伸臂来环他的腰, 让他抓住一双胳膊,向下丢开:“知道什么意思吗?”

苏倾觉出他语气里的薄怒, 揉了一下手肘, 低头想了想,闷闷答:“妻子本分而已。”

好一个“而已”。明宴冷笑一声,扬了下颌:“往里面睡。”

苏倾怕挤了他,脱了绣鞋, 拉开被子睡在了最里面, 脊背紧贴着湿凉的墙壁。

被子却猛地让他掀了,明宴和衣压上来, 未卸的带扣压在她小腹上,又凉又硬。他伸手挑着她小衣系带一勾, 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来。

“防人之心, 教你这些年,我看你全都忘了。”他掐紧她的下颌,拇指按在一对唇瓣上狠狠狎弄, 他低着眼,冷冷看着她, “妻子本分, 跟谁学的?”

苏倾睁大眼睛看着他,只剩贴身的抹胸堪堪裹着春光, 稍有不慎便露了。她剧烈地呼吸着,热气从耳尖升起,好像透不过气了, 手臂动了一下,马上被他扣住。

“大人……”她的嘴唇被他按着,出的声拢在他手里,模糊成一小片氤氲的雾。

外头雷雨交织,一下又一下的雷,似乎下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天也憋闷得很。

“坐了我的轿,进了我的府,就是我的人。”他冷冷睨着她的脸,“别指望谁来搭救你。”

苏倾的睫毛垂下,好,一辈子别来搭救。

眼睛游神地看向别处,马上睁大了,他的手隔着抹胸,覆上那处压了一下:“王上这样碰过你没有?”

红色从她耳根迅速蔓延至整张脸,他绷着脸狠劲揉捏起来:“说话。”

苏倾的脸憋得通红,两只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似乎是急了,半天才憋得出一句话:“没有,谁也没有。”

你可不能这么待我。

明宴挑起她的脸,打量半天,吐出两字:“胡说。”他说:“今天那畜生就碰了。”

他一撒手,苏倾慢吞吞地把被子拉到颈边,一双乌黑眼睛转着,还在想谁是畜生,他已跪直了,慢慢抬起双臂,宽袖垂下来,层叠地铺在床上:“替我宽了。”

苏倾没反应过来。他垂下两丛睫毛,琥珀似的眼里满是嘲讽:“妻子本分。忘了?”

苏倾抓着被被角坐起来,想了想,把被子披着,蚕蛹似的慢慢蹭过来

明宴扫她一眼:“像什么样子。”

苏倾顿了一下,把小衣捡起来,赧然道:“那你等我披件衣裳。”

明宴看着她背过身去,被子松了,大片莹白的背上只绷着一道浅绯色的抹胸系带。她飞快地穿上了小衣,系好带子,转过来脱他的衣服。

她卸了革带,手刚碰到他的胸口,他蓦地说:“这个算了。”

苏倾愣了一下,往下捧住他的靴口,明宴见她要跪,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用不着你来。”

苏倾乌黑的眼睛里跳跃着烛光的影儿,不知该怎么办,茫然地停在原地。

明宴背对着她,自己脱了靴,背面的一片明里的波涛绣图抖一抖,外衣也宽了,他的肩上盛着光:“往里面睡去。”

苏倾默默地,又贴住了冰凉潮湿的墙。

外面的雨直下到后半夜,檐角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动,帐外的烛光没有全熄,帐子里面看,朦胧的两个橘色光点,偶尔抖动一下。

明宴背对她躺着,躺得很远,被子只在窄腰上盖了个角。她轻轻翻过身,伸手丈量他们之间的距离,心里暗想,要是一个手臂能够到,她就从背后抱抱他,要是够不着,那就算了。

指尖堪堪触到他的发梢,她在心里算作够到,慢慢地贴了过去,要伸手时,想起他方才怎么待她,决定不抱了。

“大人睡了吗?”她借着昏暗的光线,蓦然在他漆黑发间看到一根闪亮的银丝,伸手小心地捻了出来。

明宴感觉到她的呼吸就落在他颈后,身体自发地绷紧了,眼睛阖着,懒懒开口:“何事?”

苏倾说:“柜子不够用了,添个柜子好不好。”

明宴沉默一下:“嗯。”

苏倾细细的声音仍响着:“荆家女儿安排好了?”

明宴说:“用不着你操心。”

苏倾静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梦浮生,实非君子所为……”

他蓦然翻过身,她没防备,手里捏着的那根白发一下子脱出。明宴同她几乎脸贴脸,淡淡的呼吸落在她额头,冷道,“睡不睡了?”

苏倾马上闭起眼睛,睫毛颤动着:“就睡,扰了大人。”

明宴微凉的手伸进被子里,挑开小衣,在她柔软的腰上猛地掐了两把,他指腹上带着薄茧,弄得她瑟缩一下,马上弹开来,明宴将她拽过来,把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她抱着被子抖着往里躲,几乎嵌进墙里去,指甲无意中把他手臂刮了几个印儿,他才撒了手:“什么是君子所为,我不懂,你且教教我。”

*

天刚刚亮起时,明宴转醒,苏倾已坐起来,披着白色小衣,乌黑的长发垂在两肩和后背。她没发觉他醒了,正安静而小心地掀开被子,往腿上瞧。

明宴说:“怎么了?”

说着就要掀被子,苏倾死死按着被角,小声道:“不可。”

明宴眉眼间似乎覆了一层霜:“我看看。”

她俯下身,从脚踝处把被子捋上来,裤腿下一双笔直的腿露出来,被子盖紧腿根,红了耳根:“这样看。”

阳光已透过帐子洒进来,大腿上近膝盖处红了一片,明宴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这怎么了?”

“那日春纤睡着了,茶水就浇在我腿上。”

明宴想了一下那日情形便明白,手指轻轻覆上那片红,雪塑似的脚趾马上瑟缩一下。他顿了一下:“我弄的?”

苏倾红着脸说:“不是你,是壶。”

明宴一时没了言语,窗户让人咚咚敲了两下,他猛地看向窗外,反手拿被子把她盖了。

“大人,陛下诏您进宫小叙。”

明宴请了十日休沐准备大婚,朝堂上少了这座大山,人人都松快不少,巴不得他一辈子沉浸在温柔乡别回来。

如果不是他换了亲,染指了未来的王后,再请十天,也不会有人耐不住找上门。

窗户“笃笃”又两下,愈加急促。

“知道了。”

明宴迅速地换了官服,蹬了筒靴,猩红色的大司空官袍加身,就逼出了一股带着血气的凌厉。

袍角瀚海波涛耀人眼目,“啪”地一掀摆,在空中抖展平整,苏倾给他撑了一条革带,他抓住另一头,猛地一扯,轻巧地夺过来系在身上,淡漠道:“不要急,不一定就是来接你的。”

苏倾叹了口气,靠在了床头,眼睛里似含着什么将说未说的东西,化作一点稀碎的光亮:“大人小心应付。”

明宴看她一眼,扶正冠带,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冷风将袍角掀起。俞南风追出来:“西风不在,要不我陪大人进宫吧。”

明宴冷笑一声:“你?”

南风咬了一下下唇:“我是不如西风轻功好,可到底也跟老头学过几招,万一有什么事,多少能应付些……”

明宴跨上马,扫他一眼,“你那两下子,强弩一发,将你串成糖葫芦。”

南风还要再说,明宴已一鞭子抽在马背上,绝尘而去:“去备一盒烫伤膏。”

*

燕成堇的寝殿四角摆了四个大鼎,每两日换一大块地窖里的坚冰,可见王上是畏惧暑热的。

可是他的脸色是常年不足的苍白,在室内披着厚重的衣袍,不知这般折腾是为了什么。

今次明宴过来,寝殿的大鼎变作了八个,温度极低,刚从室外迈进空荡的大殿,一股寒气小蛇一样从头顶钻进身体里。

燕成堇披了一件宽大的玄色龙袍,帷幔半掩着他的身影,他正在饮酒,苍白瘦削的腕骨凸出。

“大司空,陪孤喝一杯如何?”

明宴行臣下礼,撩摆坐于他对面。

明宴的肤色也亦是苍白,只是他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常年的杀伐培养出的刚硬气质,烈过深宫之内的燕成堇。

“天热用冰,亦需克制。”他淡淡扫过多出的四个鼎,“王上为一国之王,还请保重身体。”

燕成堇笑一声,眼角艳色深重:“大司空看不出来么,孤这几日心火重,不用冰,降不下来。”

明宴默然不语。宫女款款而来,添了酒樽,倒了美酒。

“爱卿近日新婚,美眷可还安好?”

明宴垂眼:“甚好,谢王上关怀。”

“是吗?”燕成堇的抓着蟠龙金樽,手有些抖,手指仿佛要嵌入金樽里去,呼吸间似乎拖出绵长的情绪,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像蛇,吐出湿冷的信子,“那孤祝贺大司空新婚。”

明宴喝了酒,长袖掩着,熟练地吐了一多半在袖口。

问完那一句,燕成堇好似又变回了平静带笑的王上:“今日叫爱卿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他从袖中拿出一枚令牌,按在桌上,慢慢推过去:“十二卫是大司空旧部,念着旧情,也从不该从爱卿那里收回。”

“可惜都统做了王丞相的女婿,你也知道,王丞相党羽遍布朝中,齐心协力,孤也拿他们没办法。”

明宴看出那令牌是等同圣旨的南君令,一时间心念百转,睫毛垂下,敷衍道:“结党营私,君王大忌。”

“是啊。”燕成堇凄凄笑一声,“王丞相欺孤年幼,屡屡专断独行,孤忍让多年,而今越发变本加厉。”

明宴蹙了一下眉头,王上自幼孤僻自负,决不允许有人践踏他的尊严,很少主动示弱,尤其是对他,恨不得处处压过他才好。

又听得他道:“大司空助孤登基之忠义,孤心里一直记得,若论辈分,孤还得尊你一声‘叔’,想必明叔也不愿看到孤坐不稳爱卿浴血得来的王位。”

“陛下。”明宴忍不住皱眉打断。燕成堇笑一下,似乎从自怨自艾中抽身而出,眼睛看着桌上的南君令,“令牌拿好,孤赐你一把尚方宝剑。”

那一双阴柔的眼睛看着他,极轻地说话,似乎怕被人听得:“王丞相不仅是爱卿的眼中钉,也是孤的肉中刺。”

“爱卿明白么?”他慢慢放下金樽,“事成之后,不做大司空,带着新妇做藩王如何?”

点绛唇(八)

白狐狸跃过草地, “咔嚓”一声踩断了草丛中的树枝,雪团般的身影在一片绿草中灵敏地穿梭, 苏倾跟在后面走着, 旁边是陪她散步的北风。

“后园一共修过三次。”北风步子里带着蹦跳,“据说现在有好多奇花异草, 珍禽走兽,你仔细找找就能看到。”

“大人很喜欢这个园子?”苏倾鸭蛋青的衣裙透着轻柔的光, 手从轻薄的宽袖里伸出, 拎起裙摆,以免沾了草叶上的雨水。

她的黑发未挽, 搭在腰上一晃一晃, 裙下露一截白皙的小腿。

在南宫里是绝不能这样衣衫不整地出门的, 但在明府上,最可以不讲的就是规矩。

北风说:“嗨。大人才不喜欢这个破园子呢。”脚尖骨碌碌地踢开一颗石子,“还不是那老头作妖。”

北风作怪, 捏着嗓子学老头儿:“‘凤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我们府上留不住她。’大人不信这个邪, 天下哪还有比大司空府更好的去处?”

他斜斜看过来, 苏倾乌发散着,轻衣宽袖, 像山野间披着云雾的精灵, “我瞧你脑门上也没写字,他怎么看出来的。”

苏倾走着,似乎在想些心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