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说:“四年还是五年前?你十三岁的时候吧, 大人说你大了,不能像猫儿狗儿一样一直住外头,要给你拾掇一间屋,老头就说收也白收,反正留不住。”

他们走到了那间小木屋前,屋后一颗巨大的槐树,四五月份会挂出串串的槐花。

那时明宴还在当十二卫都统,每天晨起练早功,那把黑色的剑,还没有送给西风。

他持剑,片刻之内能过七八招,剑风凌乱,横扫过来,低处的树枝“咔嚓咔嚓”地落。

枝叶擦过苏倾的衣领,有的扑簌簌砸在她脑袋上,她也不肯挪动步子,就在房子后躲着看那道惊鸿似的影子,不知道人怎么能动得那么快。

树叶和槐花落得越发急了,纷纷扬扬像下雪一样,她越退越后,剑啸声忽地停了,那道影子立在她面前。

她不敢抬头,就看着地面,剑尖儿让他拖着,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落花:“好看么?”

她头上沾满花叶子,细细地说:“好看。”

明宴笑一声,不知是笑她有趣儿,还是笑她会奉承。他再不搭理她,提起剑走了,带走了整个春天的花朵与香风。

北风仰头看着槐树:“槐花麦饭真好吃呀,我都快忘了是什么味儿了。”

苏倾说:“明年春天,我再给你们做一次。”

“明年,”北风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小狗,低声嘟囔,“明年你还会在么?”

他见苏倾不搭话,就玩弄起自己的手指,语气很侥幸:“你跟着王上进宫以后,他也没有娶你呀。”

苏倾停了一停:“差一点,听说仪仗都备好了。”

“真的?”北风睁大眼睛,“那老头说的‘凤命’也是真的了。”

苏倾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勺,她笑了一下:“北风,命是可以改的。”

“明年春天,我给你们做槐花麦饭。”

*

傍晚桌上有一道烧鸡,俞西风从客栈里回来,闷声不吭地大口吃饭,苏倾夹了一只鸡腿放进他碗里,他的筷子停了一停,抬起头,扫了苏倾一眼。

她正默然起身,细瘦的手腕搬了把板凳,慢慢走向门口,坐在了端着碗的东风旁边。

“收买人心。”少年的狠狠咬了一口鸡腿,盯着那道身影冷哼一声。

北风说:“才没有,倾姐在等大人。”

天边是深沉的蓝紫色,一道红霞从天际线渗透出来,黄昏的暑气昏涨涨的,又有丝丝缕缕的凉风。

大门半敞着,偶尔听得见外面的声音。东风耳朵一动,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眼睛一亮,碗向地上一搁:“俞南风,牵马。”

喊声和脚步声穿过院落而来:“来了!”

沉寂的大司空府即刻间沸腾起来,东风拉住大门”吱——”地拉开。

明宴翻身下马,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东风南风一左一右地拥着他进门,争先恐后地说着什么趣事,他一个也听不清楚。

“出什么事了。”他漫不经心地拍拍袖口,衣服上和脸上都带着驭风而来的冷气。

无意中抬眼,怔了一下,看见了坐在门口的苏倾。

她坐着一只板凳,裙摆拖在地上,双肘撑在膝上。原本安静地托着腮,看见了他,直起身子,一双乌黑的眼睛仰头看着他,含着一点亮晶晶的雀跃,好似等他很久了一样。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冷声问:“饭吃过了?”

苏倾反问:“大人吃过了吗?”

明宴“嗯”一声,她笑一笑,眼睛闪闪的:“我也吃过了。”

北风说:“倾姐胡说,她都没吃什么东西。”

明宴把她从板凳上拎起来,抬头冲北风道:“席下了么,让厨房再添几个菜。”

苏倾让他拖着往里走,边走边挣扎:“不用麻烦了。”

明宴头也不回,攥紧了她的手腕,冷笑一声:“我吃,你伺候着。”

苏倾不再挣了,握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掌中,削葱似的手指从他指缝里钻出来,指尖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背。

二人十指相扣,掌心紧贴着,明宴侧头打量她的脸,见她唇角翘着,他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坐下,才撒了她的手。

桌下的手指虚虚握了握,仿佛还残存她柔软手指扫过的触感,像几片雪花落下来,覆盖在手背上。

厨房新添了松鼠鱼,几道解腻的小糕点,北风他们都退了出去,二人慢慢地吃着,天如墨色入水,一星一星地黑下去。

他默不作声,苏倾也不问他在王宫里的事,素手专注地剥着一只橙子,酸涩的清香溅在空气里,她剥好了,小心地掰开一半递给明宴,他扫一眼,移开目光:“自己吃。”

苏倾不答话,伸出去的手还在空中执著地晃晃。

他接过来,抬眼瞥她,苏倾正低着头,对着橙子无声地笑。

“西风。”他冷不丁扬声唤,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去把窖里的酒启出来。”

酒坛子上贴了一小块红纸,哗啦啦地倒下来,香味极浓,飘在空气里仿佛就能醉人。明宴给她斟满一盏,又给自己倒满一盏:“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苏倾摇摇头。明宴手腕转动,晃了晃盏中琼浆:“我发于市井,不懂这个,是老头说养丫头要埋一罐,可惜七岁迟了,不然酒味更浓。”

苏倾的脸有些红:“是我的女儿红。”

明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眼里盛着恶劣的逆反:“当年我帮你埋进去,而今再帮你起出来,今日当婚酒喝了如何。”

苏倾还未反应过来,酒盏让他碰了一下,他已抬袖喝了干净,指节轻抹一下唇角。

苏倾迟疑一下,也抬起酒盏,慢慢喝下去,整个肺腑都像烧起来了一样。

明宴定定地看着她,低眼又斟满了两杯:“我喝一杯,你喝一杯,能行?”

苏倾看了看酒面上倒映出的一支立灯:“可以。”

他眼底带一点散漫的笑,似乎觉得她有趣,又喝满了一盏。苏倾看他喝完,刚喝了半盏,让他夺了杯子:“行了。”

她抬起眼看他,眼底水汪汪的,让酒辣出了泪来,琼浆里泡过的嫣红的唇,微微张着。

明宴又叫西风:“把府里的烟花搬到院子里来。”

西风背着剑跑过来,没好气地瞥了他身后的苏倾一眼:“搬多少?”

明宴说:“全部。”

西风皱了皱眉:“那么多么?我们岛国硝火不行,都是靠番邦供的,攒了这些年,过年都没放过……”

明宴不耐地打断:“做成烟火,不就是让人放的。”

他专断独行习惯了,西风不敢惹他,和北风两个合力把数十筒烟花搬出来,挨个儿摆在院子里。

明宴揪着苏倾的衣服角,把她按在板凳上,给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淡道:“你且坐着。”

苏倾拢在大氅里,仰头看他,不知他要做什么,神情像只懵懂的猫儿。他轻轻拍拍她的颊,低眼嘲笑:“醉了?”

苏倾反驳:“没有。”

“没有就看好。”

他弯下身,挨个捏出芯子来,手里拿一根蜡,从第一个开始点,火光“咻“地一声窜上天,火树银花迸溅开来,“砰”绽开一朵盘踞天际的花。

苏倾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烟花凋谢时,下坠的火星子好像流星,照着人脸俯冲下来,把人也燃成灰烬,可是它们在空中就消失了。

明宴弯腰点了第二个,第三个,一朵一朵璀璨的烟花“砰砰”地上了天,整个城镇似乎都被惊醒了,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庆贺。家家户户趴在窗口上看,看着开在南国天际的硕大无比的烟花。

明宴也仰头看着,看得漫不经心。火树银花映照着他艳丽的官袍,背上一团锦绣繁花倒映着绿色、紫色光点,袍角的一片银线波涛,仿佛真如雪浪翻滚。他孑然一身,立在一片光辉灿烂之下。

他一言不发,不与她一同看,只是一个一个地点着,好像要在一夜之间把烟花全都燃尽。

苏倾从板凳上站起来,走到他背后:“大人。”

明宴慢慢侧过身,懒散地问:“好看么?”

苏倾看着他说:“好看。我从没看过这样好看的烟花。”

他扭过身来,睨着她的脸,她宝珠似的眸中映着两抹蓝绿的亮光,柔软如一汪倒映着圆月的水,神色像小孩一样认真。

他抬起她的下颌,慢慢俯下脸,盯着她的表情变化。他看到苏倾扇子似的睫毛柔软地垂下,未上妆的娇嫩的唇,竟轻轻往他这边倾来。

他怔了片刻,神情微微一动,猛然一捏她的两腮,迫使她把口张开,随即是狂风暴雨般的侵入和掠夺。

半晌,他松开手,看着她红着脸大口透气,压低了声音:“王上知道这件事。”

苏倾想了一想,木然点一下头:“噢。”

——心心念念的王上,就值这么一个“噢”?

他低着头,指头揉着她的嘴唇,语气凌厉,眼神却极温柔,从中透出压抑至极的欢喜来:“苏倾,你可万万不要玩我。”

点绛唇(九)

院落里溶溶的月色,沥沥地陈在光滑的细卵石铺地上。

鸭蛋青的宽袖滑下来, 一双藕臂环住明宴的脖子, 他抱着苏倾走过长廊, 她垂下的裙摆,随着他的步子晃动。

檐下的柱形灯笼昏黄的一团,嘹亮的虫鸣声响起,走近了才发现柱子上斜着绑着一个蝈蝈笼子,俞西风闲来无事的手笔, 碧绿的昆虫伸着长长的触须,在孔洞里四下跳动。

苏倾说:“大人,成亲当日我没有喝合卺酒。”

明宴低下头看她一眼:“今天喝的就是。”

苏倾轻柔地笑了一笑:“那明明是女儿红。”

明宴拿脚点开门, 屋里帐幔垂着,屋里萦绕着清幽的沉水香的气息。

几支烛光, 一支照着木头的雕花窗子,一支照着妆台上的镜子,苏倾发觉浅黄的铜镜让人换了, 倒映着一团明亮刺目的光。

明宴扫她一眼:“别看了,水银镜。不是嫌镜子照不清?”

苏倾扭过头, 有些惊奇:“哪里来的水银镜?”

“想要什么没有。”明宴故意把她抱到镜子前,微微俯身,苏倾伸手摸着, 他嘲笑地问,“还看得清?”

如雾般的朦胧散去了,苏倾在镜子里看得清他眼底极淡的笑, 就在昏暗烛火中闪着细碎的光,反倒有些局促了:“大人放我下来吧。”

明宴不应声,伸臂一抬,把她放在梳妆台上,苏倾腿下压了两只簪花,撑着桌子要下地,明宴扶着她的腰,把她抵在镜子上:“合卺酒已喝了,下头该做什么?”

苏倾看了看他,大司空的玉冠上精细地雕刻着瑞兽纹饰,中横一只尖细的发簪,漆黑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铁石一样,泛着泠泠的光。

明宴见她走神,放在她裙上的手用力,轻掐一把那柔软腰肢:“怎不说话。”

苏倾回过神来:“大人说呢?”

明宴冷笑一声,抬起她下颌,撷了那片樱唇:“你问我?苏尚仪在宫里不是专司礼仪的?”

苏倾说:“合卺酒后……”她慢慢抬起眼,耳根已红了,“周公之礼。”

明宴“嗯”了一声,垂下眼:“还行,合格。”

撩开帐子胡乱上了榻,苏倾及腰的长发披散在被褥上,挣动之间,小衣里掉出来一团雪白的绸布,慢慢张开。

明宴停了举动,顺手捡起来,抖展开,低眼看着:“苏尚仪怎么把元帕藏在身上。”

苏倾让他一点,才认出这帕子来,脸色通红:“我可没有。”

又一番衣袖揉动,混乱中明宴捏住她的腰抬起来,元帕展开铺在下头,托着她戏弄道:“乱跑,一会儿落不上可要糟。”

她羞了恼了,就变成一株不会说话的植物,叶片软塌塌,香汗湿了小衣,他的吻羽毛似的落在她额上:“怕什么,轻轻的,不让你疼。”

*

苏倾脑子里回荡着南宫的晨钟声,在嗡鸣的残梦中睁了眼,才发觉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侧过头,明宴已收拾停妥,懒洋洋靠在床头,捏着个眼熟的蓝色物什,正在手里转着,细细端详。

她心里一惊,伸手一摸,颈间空空的。明宴侧眼,眼底里还带慢条斯理的欣赏的欲色,一点点打量她:“可睡醒了?”

苏倾缩在被子里将衣裳套好,靠到他身边,看着让他拿在手中的圆环:“大人,这个是我的。”

圆环在他手里转了转,半晌,他哼笑一声:“紧张什么?”

圆环中的液体即将过半,一半澄清,一半莹蓝,非玉非石,在首饰里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别致,“谁给你的?”

苏倾扯了个谎:“……我娘。”

“胡说。”明宴扫她一眼,“你进府时怎么没戴着。”

苏倾说不出,额头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扭过她的脸,亲了亲她的唇:“王上给的?”

苏倾摇摇头,乌黑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焦灼的涟漪,她慢慢地、肯定地说:“大人从前是见过它的。”

明宴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看那圆环,他理应再驳一句“胡说”,因为见过的都印在他脑子里,丝毫不会记错。

可是他看着这个奇怪的环,心底竟涌出一种道不明的惆怅滋味,半遮半掩,如云似雾。

他默然不语,苏倾细细的声音响起:“大人信我。”

明宴轻嗤一声,扭头望着她:“学会卖乖了?”

苏倾望着他不作声,这样专注的、安静的凝望,纯粹如冰雪,明宴把圆环拢进掌中:“不问便不问了。”

他低下眼,含着点不甘的戏谑:“叫一声好听的,还给你。”

“大人。”

明宴不应。苏倾咬了一下唇:“郎君。”

明宴这才抬眼看她,看了半晌,启唇:“叫明宴。”

苏倾慢慢吐字,一个叱咤风云、震慑南宫的的名字,从来与权势滔天相连,惹人忌惮的两个会吃人的字,在她口中,回归这个美丽的名字本身:“明宴。”

明宴说:“再叫一声。”

“明宴。”

他忍不住吻住那念出他名字的樱桃小口,圆环塞进她拢起的生了薄汗的掌心,低笑一声:“是让你再叫一声郎君。”

他手上捏着一本闲书看,手指在她发间,缓慢地梳理她的长发,明宴抱她的姿势放松懒散,像抱着一只猫。

苏倾枕在他怀里,手上握着圆环,黑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大人,三年前,我犯了一个错。”

明宴的手指停了停,移开书,垂眸瞧着她的侧脸。

亭亭的少女,长睫之下,一双乌黑闪光的眼睛。

“大司空府是我的家,我不该离家而去。”

十四岁的那一天,也是如同今日一样的盛夏,从蝉鸣声声的后园中出去,穿过烈日正盛的前院,走到人声鼎沸的街市。

藤黄褐色的旌旗招牌,蒸包子的笼屉内冒出烟雾,草桩上插了一排小面人,她提着篮子左顾右盼,看到了那只猴儿面人,至今她还记得那上面的颜色。

是北风喜欢的彩猴儿,十二生肖里面就缺这一个,她买下来,放进篮子里,摊主是个矮小的老妪,驼着背,眯着眼看她半晌,轻轻推开她递过的铜板。

她很奇怪:“怎么不收钱?”

“见了大司空府上的人,须得当爷爷奶奶供着。”老妪又从架子上摘下几个面人,放进她的篮子里,浑浊的眼睛里弥散出些不自然的讨好的笑,“还喜欢什么,尽管挑就是。”

苏倾怔了一下,明宴升任大司空不过一年,她身上穿的是平常的绮罗,头上戴的,也是不逾矩的素钗:“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知道,知道,是苏小姐嘛。”她吃力地仰着头说,“大司空是南国的太阳。”

她提着篮子,茫然地走在路上,眼睛瞥见篮子里几个花花绿绿的小面人,于酷暑中感到了一丝寒气,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

她折了回去,拆去头上素钗,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两只包子,站在角落里咬了一口,小声问:“您可知道大司空?”

卖包子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一面换屉一面搭话:“谁不认识大司空?新令颁下,惠及民生,徭役赋税尽数改变,就是学堂里的孩子,第一课都要认‘明宴’。千家万户,取名再不可用这个‘宴’字。”

蒸气飘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苏倾长久地默着,似乎想要挽回些什么:“可是,王上才是真龙。”

那少年嗤笑一声,悄悄压低声音:“说句不好听的,人离了真龙兴许能活,可人能离得了太阳么?”

卖烧饼的妇人凑了过来,悄悄递她一本册子,苏倾翻开来看,她苏倾的名字与东南西北风赫然在册,还附有对应的小像。

“大司空建府于我们锦阳。”她好意说,“你若是有心避祸,仔细背一背这册子,万不可冲撞了大司空身边人。”

苏倾茫然看着自己的小像,于烈日正盛中预见了什么正在失控的东西。

她亦读过史书。世间万物,至满则缺,极盛而衰。

女人看着她的脸,看久了,惊疑地“咦”了一声,顾不得拿走那册子,变了脸色,趁机跑掉了。

苏倾想,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住在木屋里的侍女,就像住在后园里的一只白毛狐狸,她奋力地伸出双臂,也不过是螳臂挡车。

怎么样,怎么样才可以帮到他呢?

当她无意间看到燕成堇腰间的皇室玉牌的时候,一切愚钝的笨拙,全部变成孤注一掷的剔透。

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无论做一块垫脚石,还是做死局里一道破局的护身符。

这一辈子,本就没有什么。如果不是他撒的那把金叶子,她住不了这七年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他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改了的那个“倾”,也许苏青青仍然在街头拍红牙板唱曲,随随便便,草草了了这一生。

太阳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她漆黑的发上,他的指尖沾染了一点水渍,顿了一下。她倚在他怀里,睁着眼睛,一点儿声也没发出来。那眼泪冰凉的,在他指头上,却好像会烫人一样。

明宴默然无语,下颌紧绷着,瞳孔被光晒得透亮,谁也没看见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手指放在她唇上,沾着涩然的眼泪轻轻涂在她唇瓣上,慢慢地点了一点:“既知道错了,往后再不许离家。”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很想多写点,但是这几个月出于备考的关键期,事情很繁杂。等熬过这几个月就好啦,大家都加油!

点绛唇(十)

明宴早无双亲, 无需晨昏定省, 他不发话, 也没人敢上门拜见, 日子过得平静安适,就像骇浪中的一座港,躲在里面瞧不见外边。

大司空府也有藏瓜儿果儿的地窖, 西风帮着房里摆上了冰,苏倾摆了一盘橙子, 用手把盘子底捂热了, 才端在明宴桌子角上。

明宴坐在案前,随便翻着厚厚一沓的奏报, 一目十行地看:“憋闷了?闷了去园子里玩。”

苏倾还要用手掰着,把船型的两个角的橙皮利落地起开, 指尖酸甜的气息飘散出来:“没有。”

“那同我说说话。”

苏倾已经擦干净手准备挽着袖子研墨了,闻言有些惊异地抬头:“大人不是在忙么。”

明宴瞥她一眼。苏倾是闲不住的, 从小到大,从早到晚,这道纤细的影, 在他跟前安静无声地晃来晃去,能将屋里的各个角落照顾得妥妥帖帖, 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一副手脚。

生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壳子, 内里是一块顽石,没什么心眼子的实,还轴得很, 只有困在他怀里的时候才乖。

墨锭在她手里化着,皓腕灵敏地转:“大人休到第几日了?”

明宴拍了拍堆着的一沓军报:“第八日了。”

苏倾“唔”一声不再吭声,细密的睫毛垂着,不知在想什么。明宴睨着她的脸,笑了一声:“这是想我休,还是不想我休。”

苏倾没答话,因为她想到燕成堇。明宴的假期迟早结束,王上则是个□□,想到这个,她就真有些憋闷:“大人,园子里的狐狸该喂了。”

她说着,拿帕子擦干净手指,明宴搁了笔:“苏倾倾。”

有时他心情好,就叠字叫她,谐音着本名“青青”,这是一种恶劣的宠溺,他垂着眼睛:“也不好好打量打量这屋里。”

苏倾偏过头去,果然见摆柜子的地方不知何时换了新的,沉沉的黑木,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她走过去,“吱呀”拉开柜门,右边堆满了彩色绫罗,看样式也不像他的。

明宴说:“到今年冬天都有衣裳换,明年再裁新的。”

“大人……”她刚叫了一声,窗户发出“咔嚓”一声断裂的巨响。

一道黑影石头一样砸了进来,还未落地,明宴身形一晃,已到了跟前,一脚将人撂到了门边,砸得门也扑簌簌地落了漆沫,声音里带着一点阴戾的沉:“规矩呢。”

“大人,出事了。”黑衣黑裤的约莫是个影子卫,这一脚不掺内力,却很结实,他扶着胸口,面色痛苦,“王丞相今日用过午饭以后,突然口呕鲜血,只怕……”

明宴脸色发沉,走进了一步,垂眸注视声音只有他二人听得:“死了?”

“郎中进去,现在都没出来,怕是不好。”明宴冷眼瞧着他:“同谁用的午饭?”

影卫又道:“宋都统,他翁婿两个一向亲密,紧挨着坐的,桌上还有女眷,本以为只是个家席……”他哗啦一声伏下去,脑袋磕在地板上,“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明宴默了片刻,手按在腰间,那块南君令他戴着,日日不敢离身,此刻硬邦邦地硌在手心里。

“你且下去,我去一趟。”他旋过身,目光扫过苏倾苍白的脸,已从凌厉转至柔和,不知在和谁说话,“不多时回来。”

“是。”

苏倾忙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