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言看得汗毛倒竖,一把扶住他:“靠,你脚没事吧。”

江谚没出声,痛得冒了一头冷汗,脑袋里什么也顾不上想,一把推开他,一瘸一拐地下场:“没事。”

队长拍拍手:“让他休息,来来来别看了继续打。”

江谚慢慢地走到场外,短发上沾着汗珠,像打湿了一样,浑身冒着热气。低头试探着扭了扭脚踝,感觉皮肤正在发烫。

按以往的经验来看,骨头没事,应该只是崴着了。

就是后面不能继续打了。

心里这才酝酿出几句脏话。他抓着运动裤,回头看了一眼,球场上还在胶着,陈景言尤其笨,像猴子捞月,跑着都能掉球。

他眼角漫出刻薄的嘲笑,掸了掸裤脚,扭头准备回班了。

一抬头,冷不丁撞见了苏倾,半透的黑色衬衣配牛仔短裙,搭扣的高跟凉鞋,大胆露出的一双腿奶油凝成的一样。她怀里抱着一瓶冰镇矿泉水,瓶上水雾凝成水滴,顺着她的手往下滴,在裙摆上打出水滴形的深色的痕迹。

她侧着头,正紧张地盯着他的脚看。

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们班对十四班的比赛,她跟那些女生一样,给自己班男生送水加油来了。

他用手撸了一把头发上的汗,绕开她往洗手池走,苏倾却伸出手,把那瓶水朝他递过来。薄薄的衬衣下露出皓腕上一条闪着光的细手链。

他让水钻的光刺得眯了一下眼,再抬头时满眼都是冷意:“送错班了吧。”

苏倾捏着水瓶晃了晃,小声说:“最好别拿凉水冲头。”

江谚歪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是不屑的意思。

小太妹也忒自来熟。

苏倾四下看看,见他不接,就谨慎地把水收回来。

忽然一双手捏住了水瓶,一个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男生夹在他们之间,满脸通红。

他目光躲闪着,捏瓶子的手都在颤抖:“我想跟你认识认识,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联系方式。”

苏倾一下子撒了手,后退一步,朝他摇摇头:“不好意思。”

男生往前欺了一步,像是马上要冲出栏的斗牛:“给我个联系方式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认识认识……”

一双手臂猛地夹住男生的肩膀,将他整个儿拖后了两步。

江谚搭着他的肩,调子拖得很长:“没听见人说不给了吗。”

男生挣扎着回身,眼里冒了火:“你谁啊?关你屁事。”

他被江谚挟着脱不开身,咬着牙涨红了脸,头又咯吱咯吱地让江谚用力扳了回去,面对着苏倾。

江谚瞥了苏倾一眼,指了指她:“刚来的?她家是黑社会。现在认识了?”

苏倾的手攥着裙摆,闻言无奈地皱了一下眉,欲言又止。

男生怔了一下,手里的水让江谚抢过去,扭开了,当着他的面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还没喝完,刚扭伤的脚踝挨了重重一脚,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眼里猛地涌出戾气,伸手扯着趁机逃跑的男生的帽子一拽,狠狠把他摔了个仰翻。

那男生顾不上痛,一个翻身爬起来,撒腿就跑。

苏倾靠过来:“你的脚要紧吗?”

江谚手里拎着水瓶,向后躲了一步,冷淡地警告:“别。”

苏倾只得停住了,乌黑的眼珠倒映出他的影子:“你得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

她好像有点急了,谨慎地左右看看,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看着他们,随后按着裙子蹲下来:“你撩开裤腿我看看。”

江谚让她顾盼的动作激怒了,冷眼睨着她栗色的发顶:“凭什么给你看。”

他咬重了那个“你”字,矿泉水瓶在手里捏得咯吱作响,转身一拐一拐地回班了。

走了十几步,他回头,苏倾还站在原地,无措地望过来。

风扬起她的长发,背后是操场上空的艳红晚霞。

*

江谚捱到了第二天中午放学,等人走光了,他坐在座位上挣扎了片刻,把烟盒掏出来在空中一抛。

落下是正面,就去天台抽。要是反面,就去操场抽。

向上的两次都是反面,他不信邪地又抛了一次,烟盒立着落在桌上,他伸出指头一推,“啪”地正面朝上。

江谚这才露了一丝笑,揣着烟走上天台。

坐在巨大的排水管上,烟雾从指尖徐徐上升。慢慢地抽到第二根的时候,背后终于传来簌簌响声。

他扭过头,苏倾抓着扶手上天台,骤然看到了他,眼里露出些惊异的无措。

她站在那儿,进退两难的模样。

少年垂下眼,没作声,当着女孩的面表演了一出娴熟的吞云吐雾。

苏倾上来了,不过离他很远,脊背拘谨地贴在栏杆上,远远地将他望着。

“我叫江谚。”他吐得字正腔圆。

名字都不知道就敢递水,难怪叫美女蛇。

苏倾笑了一下,马上就敛了:“我知道。”她往他脚上看去,校服裤子遮着,什么都看不到,“脚好点了吗?记得拿冰敷,一直疼要去医院的。”

江谚看着她的脸,她总是这样,一朵飘忽的玫瑰。

跟他说话这样柔声细语,不是叛逆少女吗?怎么突然这样会做人。

苏倾注意到他的指尖在水泥管上哒哒敲着,据前几世的经验,这是不耐烦的表现。

——不想同她说话了吧?她默了片刻,趁他出神,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心里一条条盘算着,回去要看语法书,做数学试卷,还要背今天的单词。

“哎!”背后冷不丁一声唤。

江谚火冒三丈:“话说一半就跑,什么毛病?”

苏倾怔了一下,扭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打扰到你了?”

他从管道上跳下来,远远地倚着女儿墙睨她:“没。”

二人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江谚不同她搭话,却也不让她走。

——那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慢慢地靠近,身上的香水味飘到了他鼻尖,她终于咬咬牙,看着他说:“我问一道题吧。”

“……”

她从口袋掏出一本便携题册,颤巍巍递到他面前,手指轻点了一下其中的一道,眼睛看过来:“这个。”

江谚扫了一眼题目,英语,且是道很简单的语法题。他嗅着苏倾身上的香气,瞥见她通红的耳根,轻而易举地得出了结论。

她在勾引我。

苏倾感觉到少年锐利的目光审视地扫过她的脸,脖颈和胸口,可就是迟迟不开口,她的睫毛动了动,在疑惑和不安中沁出了一额头的细汗。

好在江谚接过习题册,平板无波地讲起来。

苏倾的注意力马上转到了题目上。

江谚讲得言简意赅,似乎觉得选项不够他发挥,举一反三地蹦了好几个易混词。

苏倾的睫毛不住地抖着,额头上又冒出汗来:“等一下。”

江谚皱着眉,冷眼看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和小铅笔,垫在手掌上翻开来,接着前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飞快地写起来。

“这什么?”

苏倾抬起乌黑的瞳子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答:“改错本。”

江谚睨着她,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苏倾记完了笔记,江谚懒散地靠在栏杆上,转着自己的表带玩儿:“你数学怎么样?”

“还可以。”

“上一次月考多少分?”

“九十五。”

江谚锐利的目光瞥过来,含着清冷的讥笑:“满分一百五,你考九十五,还可以?”

玉京秋(五)

苏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从四五十分进步到九十多分, 已废了她好大力气。

江谚又说:“数学题也可以问。”

苏倾有些意外, 心底漫上些暖意:“谢谢。”

江谚仿佛是故意要冷淡地顶回去:“不谢。”

苏倾看了看手表,午休快结束了。她同江谚告别, 小心地走下了天台。

江谚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苏倾这个人太奇怪了。她看他的眼神, 就好像那天她看着地上的麻雀,平静里带一点不谙世事的懵懂。

还有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改错本。

这些,同她的表象是完全割裂的。

脑海里回响起杨露的话:“你有听说过dy girl吗?跟有钱的老男人各取所需,一个金主换另一个的那种。”

是谁教她露出的诱人天真,难道是用惯了的诱捕猎物的手段?

他侧着眼, 把手上的空烟盒三两下叠了个烟标,照着垃圾桶“倏”地一丢。

那天在操场上, 她左顾右盼的, 在看谁?

垃圾桶里响起清脆的“吧嗒”声时, 他蓦然想起, 苏倾还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

江谚每天中午跟着最后一批人去食堂,大锅饭几乎打光了。他一连吃了一个礼拜的土豆炖萝卜, 吃得心里窝火,随便应付几口就回班了。

时间还早,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百无聊赖地写了一会儿题,迈脚朝天台走。

教室里太闷,他想,就去天台吹吹风。

拾级而上,一袅玫红衬衫在风中鼓动, 在视野里一点点露出来。

女孩的长发披散着,背对他坐在管道上看书。

他有点意外,又毫不意外,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停在在楼梯半中央,懒散地倚着栏杆打量她。

苏倾的打扮不知道模仿谁,两天一套,花蝴蝶似的不带重样的,有时新潮,有时复古。而且她善于驾驭旁人驾驭不了的颜色,诸如橙红,玫红,故意外放的艳丽。今天又是港式荷叶衬衫,小牛皮鞋上露出整齐的白袜边缘。

她从来不穿整套校服。

江谚突然明白为什么高中强迫女生穿校服,素颜,扎马尾。

她这样的,让人总想去看,不看都不行。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越过她肩头,看见她捏着笔迟疑着,半天,选了个错误的答案。想了想,划掉,选了个更错的。

“哎。”他鄙视地叹一口气。

苏倾的肩膀惊得抖了一下。也许是他的错觉,苏倾回头看见是他,漂亮的眼睛里仿佛亮起了两颗星。

下一刻,她把手里的书一本本翻开,要问的题目都画好了红圈,刚要开口。

“起来。”他高傲地抬起下巴,“这是我的地方。”

苏倾好脾气地从管道上跳下来,裙子降落伞一样鼓起了风,她伸手拽了拽。小皮鞋并在一起,站在管道旁边,耐心地等着他抽完一根烟。

江谚皱着眉,伸手挥了挥烟雾,冷不丁看着她问:“好闻吗?”

苏倾怔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眼底满是冰凉的讽刺:“还不躲远点儿。”

苏倾默默地靠到了另一边,趴在栏杆上抓紧时间看单词书。

小册子的纸张被她翻得蓬起来了,不像那本崭崭新的古诗文。

——要是她记单词也像背古文一样容易就好了。

江谚夹着烟,低头看着她摆在管道上的题,三本英语,一本数学。数学题的难度远高于那几道可笑的语法题。

他扭头看向苏倾,他发现这人对英语有别样的执着。

“来。”他把烟掐了,顺手拿起英语练习题,“你把这句话给我读一遍。”

苏倾弯下腰,头发垂下来,就着他的手看着,尽了最大努力,磕磕绊绊地把那个长难句念了一遍。

念完,就好像丢了丑,自己耳根先发烫了。江谚不去注视她发红的耳垂,手指用力捏着书,修剪整齐的指甲微微泛白。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眼角瞥着她玫红的衣角和发丝,有一个生词是不认识,其余稍难点的单词,要么发音不准,要么重音不对。他冷静地做出了诊断。

“你得先学国际音标。”

苏倾看起来挺高兴地点了一下头,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盒递给他。

一股奇异的味儿从那盒子里飘出来,江谚接过来一看,一盒扭伤药膏。

*

江谚觉得自己发疯了,居然连续一个周牺牲午休时间,坐在天台上教小太妹学音标。

入秋了,天气渐凉,晚乡交错的电线上空,飞过一排排凝成黑点的候鸟。

苏倾用的是网上购买的中小学教学的橘黄色音标卡片,每一张上面都有可爱的卡通娃娃。一叠卡片捏在苏倾白皙的手上,一张一张地认。

“a:”

“e”

江谚皱眉,不懂女孩为什么很难做出欧美人夸张的口型,那樱桃小口含蓄地微张着,看起来像矜持的古代闺秀。

他忍不住上手捏住她的两腮,撬开她的嘴:“嘴,张开。”

苏倾的眼睛微微睁大,脸“倏”地红了,脑子里骤然涌进多世的记忆。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下一刻都会迎来暴风骤雨般的入侵的吻。

她平静坦然的眼神头一次慌乱地闪躲起来,鸦翅般的睫毛颤个不停。

江谚的指尖触到了凝脂般的皮肤,嫩豆腐一样又软又热,从他指腹滑过去,手指好像被火灼了一样。

他闭了嘴,心烦意乱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

他垂下眼,苏倾那白皙的手指也从他烟盒里飞快地抽走了一根。

“哎。”他心底窜起一道火气,冷冷警告,“是你抽的吗?”

苏倾看了他一眼,也学他把烟含在柔软的红唇间,那眼神意外地软和无辜:“你不是也抽了吗?”

她夹烟的姿势老练又魅惑,他想起陈景言的话:“抽烟喝酒泡吧,没有她不做的。”

他的眼神变得又冷又利。

苏倾手里的烟让他一把夺过去,他垂着眼,嫌恶地捻了捻她留在烟嘴上的唇印,竟然又把那根烟装回烟盒里,冷笑:“抽多了嘴张不开。”

苏倾迟疑地站在原地,心里矛盾地想,要不要让他把那根她抿过的丢掉。多不卫生。

江谚的长腿岔开,似乎不满意她走神,干净的球鞋在地上跺一跺,天台上的粉尘让他踩得腾起薄薄一层,他拿牙齿抵着烟上下摆动,含糊道:“你打火机呢?”

苏倾从怀里拿出那只打火机,原本一打开盖儿还会亮灯的,让她玩了太多次,灯都玩坏了。

她拿指头把盖儿顶开,火苗蹿出来,江谚俯身凑过来点烟,校服上的香皂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浅浅烟味,拢在她怀里,她看见了他短发下的两个桀骜的发旋。

她很想伸手摸摸这头短发,手指贴在裤侧勾了勾,忍住了。

江谚俯身的时候,看见她牛仔裤口袋里鼓囊囊,竟然还揣着个单词本,两根手指顺手掸了两下:“背单词按读音背。”

苏倾让他弄得往后退了两步,红着脸“嗯”了一声。

江谚没留心她的表情。他仰头看着天,心里有点憋屈。

其实他的英语算不上好,不过因为沾了在大城市重视基础教育的光。

他真好的是数学。

苏倾见他不耐烦地掸了掸烟灰:“快点儿学会英语吧。”

*

台灯映照着苏倾专注的脸,晃动的笔的影子落在笔记本上,抄写的每个英语单词后面都注明了音标。

四线三格里娃娃体已经写得顺滑顺畅,乍一看,圆润的字母排得整整齐齐,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吴阿姨敲敲门:“热水和换洗衣服准备好了哦。”

苏倾的笔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表,九点整:“好。”

透亮的浴室里水雾朦胧,大浴缸里放好了热水,漂浮的玫瑰花瓣散发着幽幽香气,人闻着仿佛要微醺。

宽阔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整齐地叠放着浴巾、睡裙和浅粉色的内裤,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尘不染的洁净。

苏倾脚下踩着毛绒拖鞋,检查了一下门锁,仰头,平静隐忍地看了一眼浴室墙角的黑色摄像头。

她站在逼仄的拐角里,动作尽量小地脱去衣服,底裤从纤细的小腿上落下来,她蹲下将它拾起来,卷起来放在架子上。

这个角落是监控的死角,是她观察多日后的结果。

连毛巾一起卷在身上,她把花洒卸下来,远远地拉到了这边,快速地给自己冲了澡,花洒对着摄像头长久地冲着,也给它洗了个澡。

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走到浴缸面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漂浮着花瓣的热水里。手在池底下摸索着,找到了阀门,水“咕”的一声漏下去。

湿透的花瓣发蔫地躺在池底,浴缸上方的摄像头,**地滴着水,依然闪烁着待机的黄灯。

苏倾吹好头发,轻手轻脚地坐回课桌前,钟表指向九点四十,房间外面一片平静,她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

在这套房子里,每晚九点的洗澡,是个定时定点的节目。她已经这样逃避了一周,她的观众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仰起头,房间里,被她拿水枪弄坏的监控,拆下之后只余几根电线,一直拖着没装新的。

上一世也是这样,晚乡猖獗的黑色势力发展到这一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在国家重点打击之下,晚乡头顶的乌云即将散去。他做好准备壮士断腕,忙着收回散布在各处的下线,自顾不暇,更别说欣赏她这只笼中鸟雀。

上一世的自己得知这个消息,野草般生长出慌乱和焦急。

而这一世的她,心中充满了平和,还有对自由之日的分外期待。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小心地输入密码,本子里粘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剪报。

她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纸上从上至下写了五个人名,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这五个名字,已经被人用横线划去了四个,表明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已经以各种形式消失在世界上。

只剩最后一个叫“董健”的,括号里注明“原晚乡市市委书记”。

她拿着笔,默然在这个名字上面画了几个圈。

日历又向后翻了一页,距离月底还有十天。

*

高二年级转眼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二次月考。

苏倾在这次考试里头一次尝到了自信涂卡的滋味,试卷发下来,英语考了九十八分,比上次进步了整整三十分。这三十分里没有什么蒙或猜的水分,英语老师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

“要向苏倾同学学习。”

班级里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有些漠不关心,有些是看她笑话的讽刺。

苏倾安静地把试卷整齐地折叠起来,收进试卷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