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启唇,声线温柔,用的是隔空传声,天地同响,草木受了振动,沙沙抖动。

衣带猛地向下一拽,风筝收线一般,将他一把拉下来。

刀子似的烈风贴着颊刮过去,下一刻,香风萦绕,他被人扬袖拢进一个温软的怀抱,眼睫贴住了她的纱衣,眨动了两下,他从未让人这样抱过,登时有些发昏了。

她的手轻按在他发顶上,身形顿转,带着他瞬间到了光下,那缕光落在她脸上,照得她脸上粲然一片,浓密的睫毛现了褐色。

她将那圆环从脖子上摘下来,端端正正给他戴好,理了一把他落下的鬓发:

“不是问我要吗?现在给你了。”

本就是你给我的,也是时候还给你了。

邪神仰头看去,神女睫羽低垂,平静地含笑瞧他,她头顶之上,一团落下的暗涌,像是当空扣下的黑色巨幕,一点点地蚕食了亮光。

他这才反应过来,仿佛被人一刀劈在头顶似的想要跳起来推开她,可是他被她拢在怀里,两片唇被粘住,喊叫不出。

只有喘息,不住地喘息,像是要吸不上气一般,额角青筋根根暴出。每一次呼吸,那些点心、小算盘、蛐蛐儿和碰撞的珠钗发饰都蹦跳出来,化作无数色片撞进他眼目中。

头一次,他惧怕得冷汗滚滚而下,不住颤抖,仿佛有人捏住他的心脏,把什么东西正在往出牵拉。

而他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温暖的衣衫,仿佛只需闭上眼睛,便可昏昏睡去。

黑盖兜头落下,闷闷一声脆响,仿若天穹重重砸向大地,碾碎无数骨骼。

无数花瓣迸射而出,极光满目中飞雪似的席卷而上,最后的时刻,他只看见神女石榴红的嘴唇,刹那间褪去血色。

邪神周身无一点痛楚,却在此刻,眩晕般地感到什么东西终于被人一下从心口扯出去了,血流如注。

洞仙歌(六)

耳边一切声音归于虚无, 陷入漫长的寂静。

有感知的时候, 似乎身处软和的锦被之内, 呼吸间撕扯出阵阵的疼痛, 这种疼痛也是久违的——

自她做灵石娘娘以来, 拥有一个顽石做的芯子,她许久没有这样敏锐的知觉。

苏倾的睫毛动了动, 睁开眼睛, 见到一片黑色衣角, 臂弯处衣袖褶皱,一点极轻呼吸扫在她脸上。

她躺在谁的怀里。

茫然侧眼望去,低眉望着她的, 赫然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薄得锋利的样貌, 含着傲然冷意的眉眼, 久违了不知多少年。

她喉咙发苦, 没能发出声音,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裳,好像一松手就会失散。

望着她的人, 眸光中带着一点极深的压抑的迷恋,手指轻轻落下来, 专注地描过她的眉眼。

苏倾却微微一滞, 半晌,狼狈之色顿生,将他的手捉住一把丢开。

男人有些迷茫, 眉间寒意陡生,眼睁睁看着她眼中方才能融掉人的情意刹那间消散,又回归一片绝望沉寂的模样。

天幕一片虚伪华丽的绯色,停滞不动,哪里是苏倾以为的人间?

她根本、分明,未能逃离这个世界。

发髻散落,漆黑发丝垂落于肩背,苏倾仅着素衣,唇色苍白,现了平素不见的孱弱模样。她紧咬后牙,四处寻觅能站起来的支点。

男人扣着她的腰,不愿放她离去,撑在地上的手臂牵拉伤口,肩膀微微发抖,声音里仍带着灵石娘娘玉石相碰的冷意:“松开。”

那双手松开了,金纹玄袍勾勒出他成熟的舒展的身形,锋利的,带一丝薄戾的脸……

但这不是沈轶。

目光落在他胸前圆环上,这是,长成的邪神。

苏倾停了片刻,将头别过去,抱住膝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泪倏忽无声地从脸上挂下来。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了荷乡去,那些她快遗忘了的,早就埋没在黄土里面的亲人,爹娘,二妹,五妹……一个一个同她拥抱,好像要圆了当初没有告别的遗憾。

迟迟地,没等到沈轶。

为她使用了饲魂之术的年少的爱人,她以各色身份拥抱着他,从别以后,不断相遇,却未能重逢。

她像个小姑娘家,睁着乌黑的杏仁眼,抱着膝安静地落泪。

“娘娘。”邪神手心生满汗水,冷冷启唇,“讨厌我这幅模样?”

语气里的一点委屈的横,依稀还有孩提时代的影子。

听了这话,苏倾用力闭了闭眼睛,擦干了眼泪。转过来前,已重新背好了行囊。

她温然打量着他,目光同从前并无差别:“廿一?”

男人瞳色很浅,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遭,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不笑时,极为淡漠威慑:“幽冥邪神。”

九天神界发生了一些变动。

灵尘子不知为何丧失神格,一夜间须发皆白,过了数天,竟如同凡人般衰老死去。此后灵石娘娘为邪神承了劫数——此劫甚重,她本体石刻塑像,直接被劈碎成数块。天生灵物,贵就贵在浑然一体,碎了,再灵的石头,寿数也该尽了。

七位神尊,骤降至五位。

可是这样的劫数,成就了前所未有的成熟的恶生胎,有毁天灭地、翻云覆雨之神力,于是九天神尊格局,又变作六位同尊,邪神为首。

他以近乎恐怖的神力,强行将破碎的石刻塑像拼合起来,以己身力量滋养,从她破碎的缝隙里流出多少,他补给多少。

是故灵石娘娘活着,在邪神的照拂之下,活得同从前几乎并无差别。

苏倾依然住着那处寝殿,用着从前的侍女,临窗眺望窗外不会变化的天穹。

她现在很喜欢发呆。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在等,但是等什么,等多久,一无所知。

妆台之上,妆奁之中,多出了许多珍宝饰物,光不同式样的珠钗便有十几支,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拿起这些陌生的发饰细瞧,空旷的寝殿里,坠珠沥沥相碰。

“都不值什么,娘娘可轮换着戴。”

说这话时,邪神跪在珠帘之外,眉目敛着,看不清楚神色。

这些年来,邪神流留心饰物,已不仅是个传闻了。

她走过去,掀开帘子:“廿一,你不用跪我。”

苏倾觉得他奇怪,小时候最喜同她没大没小、处处比个高低,如今却生疏得很,日日请安拜见,倒像是真将她供成了娘娘。

顶着这样一张脸,和这样的神位,岂不折煞了她?

醒来之后,她意外发现,从前摆在桌上那些香包一类的小玩意儿,一个都不见了,倒是厚重典籍,边角已重重磨损,像是被人翻烂了一般。

如今邪神愈加寡言,竟比从前稳当一倍。

邪神的袍角平展展铺陈于地,周身萦绕着浅淡威压,即使是飞蛾、蟾蜍,亦不敢轻易靠近。

他抬头,倒像是被火燎到了一般,避开目光:“我可以进去么。”

“当然。”

他慢慢从地上起身,如今邪神比苏倾还高出一头,靠近时,成年男人的压迫感浓郁,反衬得她纤弱娇小。

苏倾衣裙款摆,安然坐在塌上,自出事以来,她的唇色一直苍白,但绷直的脊背和袖长的颈,将那繁复衣裳穿得落落大方,依然可见当年仪态。

苏倾低眉替他斟茶,谁也不说话时,她感觉身体里被黏合的裂缝,正像一张张嘴,渴求地汲取着他身上的能量,她的手顿了顿,一时间有些尴尬。

她现在算不得神尊,顶多算是让他以己身心血精心供养的娃娃。

而邪神低垂睫毛饮茶,不闪不避,任予夺取,一言不发。

“幽冥事物繁忙,不必天天过来。”苏倾说,“你如今已大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邪神面不改色,把茶饮尽了,轻轻搁在桌上,嘴角绷着,泄露了一点情绪:“我想吃点心。”

苏倾松了口气,眼里有了喜色,因为他既有所求,总还让她觉得不至于太过意不去,立即拍拍掌召来侍女:“去把先前的糕点再端一份来。”

一份四样,梅花形状的还特地用嫣红花汁染了颜色,摆在盘中,分外精巧。

“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邪神一言不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动作干净优雅,仿若天生尊神。

苏倾瞧着他,一时有些怅惘。

邪神静默地吃完了点心,低着眼瞧了瞧修长手指上的残渣,苏倾将手帕递过去,他视若无睹,舔了舔手指,浅色的瞳,又浮现出猫一样专注高傲的神态。

“……”苏倾的帕子慢慢绞进手心。

邪神旁若无人地用过点心,脊背靠在椅背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玲珑木盒放在桌上,慢慢推至她面前。

“这个赠予娘娘。”

苏倾迟疑地推开盒子看,一瞬间,仿佛让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绒布之上,两只鸾鸟首尾相接,口衔一石纹蜡丸,正是她吞金死后那日,被邪神留下作为本钱的那只钏子。

“这……这……”她的手指颤抖起来,一时间两颊因急切而泛出反常的红色,盒子拿不住了,“啪”地拍在桌上,声已现冷意,“从别的女子要来之物,转赠于我?”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横出的惊惧和委屈,全部迁怒于邪神。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像是个做不完的噩梦似的,时空线颠倒混乱,出现了另一个苏倾,那么作为灵石娘娘的她,究竟该算谁?

邪神未料到她如此反应,一时间骇得手足无措:“我……我只是……”

他也不知她如何得知此物由来,他喜欢为灵石挑选精巧饰物,几乎变成了习惯,见了别致的,模仿有之,不论手段抢夺来也有之,却没想到无意间轻侮了她,顿时十分自责。

晃了晃神,又仿佛从刚才那话中,辨出一股细微的、不平稳的埋怨之意,竟像是拈酸吃醋一般,一阵灭顶般的狂喜兜头盖下,心神已刹那间全乱了。

他伸手一把扣住盒子要收走:“是我错了,往后绝不会了。”

苏倾深深地瞧着那钏子,却不知道此次一别,还能不能有机会再拿回它来,心一横,从他手中撬了来,硬戴在了手上:“这个我留了,往后别再取人东西,知道么?”

邪神瞧着她的目光有些怔愣,毫无脾气地颔首,苏倾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他里衣内圆环上,又瞬间陷入了讶异:“这个,你怎么还留着?”

和她交换的时候,不就应该把圆环给她了吗?

邪神似乎有些负气,直直瞧着她,想起那一千多日夜,心中又痛又酸楚,轻道:“我日日配在身上,不敢离身。”

苏倾有些不敢确定了:“那这钏子从谁处得来?可是荷乡苏倾?”

邪神见她问得关切,这才仔细回想一番,皱眉:“……忘了。”

“她统共没同我说几句话,便安分入了地狱,是故没留下甚么印象。”

苏倾头痛欲裂,摆摆手赶他走:“罢了,你回去吧。”

邪神伫立原地:“明日,娘娘还给我做点心吃。”

“嗯。”她敷衍着,轻轻一应,侧影逆着光,柔美至极。

邪神看她一会儿,旋身离开。

等他走后,她又转了转腕上手钏,忽而意识到什么:她那枚镯子,鸟嘴里的蜡丸已让她剥开了,那枚纸条早就丢进炭火盆里烧毁,而眼前的这个镯子,石纹蜡丸竟还是完好的。

她极轻地捏了捏那蜡丸,心想,难道这个手钏不是她的?

难道那个径自入了地狱的苏倾,也不是从前的她?

而只像是,平行世界里……她的对位。

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来,只要她还是她,只要她还有身份,就总能、一定能回到她的世界里去。

她对着烛火发呆半晌,眉宇间现了坚毅神色,将蜡丸移去,融软了捏开,取出纸条开。

她平生收到过他的两次纸条,第一次是“倾倾”,第二次是“跟我走”,却不知道这个未拆封的字条里,写的会是什么。

烛火摇动着,纸条慢慢展开,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上面竟是蓝黑色钢笔写下的字迹,仿佛刻意等着她的、温和平静的招呼:“早上好。”

随即,字迹从左向右,慢慢消失了,徒留空荡荡的洁白纸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一只死遁失败的绝望倾倾。

洞仙歌(七)

清澈翠绿的茶水凝成一线, 缓缓斟入杯中。苏倾倒茶的动作娴熟, 窗外一丛幽竹青翠欲滴, 玉石桌面之上散着她浅灰纱衣袖口, 是光影优美的一副画。日日这么看着,总觉亲切生动。

但仅看着,似乎还不满足,最好破开这平静的画面,进到画里面去, 招惹她或喜或嗔,仿佛这样才能确定他同她是在同一时空、没有距离的。

邪神这样想着,却没敢做, 规规矩矩接过茶杯,闷不吭声地喝起来。

苏倾把点心旁装饰的叶子摆好,她摆得很专注, 没有觉察对方看她的幽深的目光。

她每天要在此事上花费四五个小时时间, 点心上染色的花瓣都是她在花圃里亲自采来,她没有告诉廿一。如今这是她唯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

珠帘之外那张小小的榻空着,邪神已久居幽冥府邸,照理说应与她分道扬镳,自上次求了许可以后, 当真日日来她寝殿内吃点心, 不过话却少得多了,多半是点头亦或摇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

他亦很少直视于她, 长大后的廿一,褪去了青涩稚气,心思却埋得更深,就算考虑什么,也似乎不愿为她所知。

有时苏倾猜测他是故意的,因为维持她生命的神力全部依附于他,若离开他太久,她会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样凋谢枯萎。

可是他既然一言不发地、强硬地回报于她,她也只得维持着尊严和体面。

团扇轻摇起来,她的声音温软:“今天是糯米团子,人界又有变种,煮出来的叫元宵或汤圆。”

“好。”他拈起来吃,不似儿时狼吞虎咽,小口小口地用,眼里却仍见得细碎的痴迷。

这种痴迷让苏倾觉得欣慰:“好吃吗?”

邪神睫毛低垂,极轻地“嗯”一声。

苏倾替他添了点水,慢慢道:“明日你可方便?我想去幽冥转转。”

邪神将脸抬起来,目光里有些诧异,这是灵石头一次主动提出出门,却是要到他那里去,不由得有些不自在:“那处不好,没什么可看的。”

苏倾“哦”了一声,他似乎分外后悔,飞快接道:“那么还是去吧。”

苏倾瞧了瞧他,扇子摇着,笑了笑。

翌日一早,邪神立于崖头等待。他的腰稍细,身量却高,鎏金云纹扣带束腰,更显瘦削清癯。苏倾立于其身边,邪神肩上披风鼓风而起,几乎将窈窕的神女完全遮蔽,二人背影相邻,衣袖翻飞,竟然都有种无言的寂寞之态。

断崖之下,云雾覆满,白翎仙鹤展翅浮于空中,一只一只,像是停泊在港湾的客船。

下幽冥时,苏倾的手腕被他拉住,他只以手指轻扣住她的手腕,干燥的指尖摩挲过血管,让她感到了一点轻微的不自然。

“幽冥很暗且潮。”邪神看着前方,慢慢道,“我让卒子点上灯。”

九天在天,幽冥在地,且在地下千轫深处,一切罪恶浊气,都沉积于地下,幽冥之下还有地狱,几乎暗无天日。

苏倾回头瞧他,这张同沈轶九成相似的脸,肤色苍白,眉目深邃。

这样的俊俏像刀锋般锋利,不笑时显得很有攻击性,使人不敢接近。

不过她却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这个恶生胎其实喜欢玩小香包,爱编蚂蚱,读书便会打哈欠,最喜到外边跑,他明明爱光,却要永远待在幽冥之中。

“廿一,”她在黑暗中唤,“当年我没同你商量,便代你做了决定,是我不够周全。一直没问过你,幽冥待着可习惯?”

黑暗之中,邪神的瞳孔泛着一点奇异的光,好似这处地盘使他感到格外的舒适和放松,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的手腕上细腻如雪的皮肤:“甚好。”

离得这样近,他能清晰感觉到灵石在吸收他身上的神力,这让他有种隐秘的快感,快乐于到她在依赖着自己。

苏倾轻轻将手抽了回去,语调无波无澜:“我看得见了。”

邪神茫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只觉得属于恶生胎的、急欲得到满足的空虚感登时席卷而来,将他整个没在其中。

点亮的烛火已经在各处亮起,不过被压制着,像萤火虫似的发着幽幽冷光。

邪神瞥了一眼,道:“这是审讯之处。”

苏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周遭陈设,一时间怔在原地。

八根擎天巨柱支起穹顶,柱上有图腾浮雕,地上是巨大的对称的神兽石刻,下凹的刻痕里流淌着发着光的红色液体,如同毛细血管网细密绽开,清楚地勾勒出石刻纹路。

对称的轴线正对着一张桌案,背后是刻有黑红彼岸花纹样的尊位,冷酷,不近人情。

苏倾不敢置信,是因为这里,是在太像一个审讯之处。

“这里——就是幽冥?”

他掀起眼皮,朝那尊位抬了抬下巴:“那便是我的位置。”

他决意只带她看到这里,再往里走,充斥着残忍和血腥的地狱,会弄脏她的裙摆。

“你真是坐在那里的?”

邪神觉得她这模样新奇,绕着她转了一圈,笑了笑:“娘娘想坐上去试试么?”

苏倾看着那尊位发呆。当时她跪伏于无垠空间内聆听邪神教诲,前后有穿堂冷风通过,地上无数闪烁着消失变化的文字和飞虫,如果这里是幽冥,那里又是哪里呢?

她回想地上的文字,只觉得那些字符好像在哪见过了,回忆却突然像像蒙了一层雾一般,想不起具体的细节。

她一时解不开这谜题:“廿一。”

邪神侧头瞧她,光影之中,神女神色寂寂:“生平善良,为他人奉献一切之人,你会让她下地狱吗?”

“会。”他不假思索答道,神色高傲恣意,倒像是同她置气一般,生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恨意,“不爱自己,何以爱人?”

苏倾无声地叹口气:“好,我们回吧。”

邪神站在原地未动,似乎沉浸在情绪中未抽身,仿佛又回到受劫那日,他被那温柔广阔的怀抱溺毙。拳头掩在袖中,有后半句未说出口:理应让她狠狠吃了教训,再好好供起来。

半晌,他扣住她的手腕:“我送娘娘出去。”

她的手冰凉,他忽而触到她腕上戴的钏子,心猛地一跳。

半晌无话,穿出幽冥的黑暗之中,苏倾任他牵着走,茫然出神,理不出个头绪,没注意他的手指越收越紧。

前路越走越狭,他扭过头来,浅色的瞳孔瞧着她,似在叹息:“娘娘为什么不高兴?”

苏倾说:“没有。”

他嘴角紧绷,好半天,轻轻一哼,手上稍一用力,苏倾便踉跄着贴到了他面前。

在昏暗的狭道之中,挨得这样近,邪神的气息拢过来,和他身上神力一起疯狂地往她身体里涌,苏倾一阵眩晕,本体裂开的缝隙被他迫得隐隐作痛。

她温声解释道:“我有些事情未想清楚,但这些事,你不明白。”手腕让他禁锢着,她仰头瞧了他一眼,却在他琉璃珠似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完整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带着越是欲/望越是冷酷的侵占欲,像冰雪下掩埋着的翻滚的火焰。

苏倾睁大眼睛看着他:“廿一……”

“嗯。”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应答。

从前,邪神的愿望是她能醒来。只像从前那样守着她,留在她身边就好。可是她醒来之后,他却发觉自己的欲/望不止于此。

幽冥之于恶生胎,大有滋补裨益功效,但也助长其邪气,平日里压抑着的反叛心思,在这样的昏暗里,全部纠集而出。

从前他收集那些钗环首饰和披帛,却浑浑噩噩,不知那些物什对他的意义何在,后来他总算明白,它们吸引着他,不过是因为上面沾染了灵石娘娘的气息。

他想要的,是她整个人。

他的气息无孔不入,搅乱得天地风云变色,低眉以指描过她的眉眼,妒意迸现:“娘娘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着谁?”

倘若她醒来时没有露出那样的眼神,他大可劝服自己不要这么贪心。

可是灵石曾用那样灼热的眼神看过他,令他几欲膨胀至爆炸,在他心上烙下一个深重的印子后,又蓦然收回,令他心内空荡难捱,像是被人挖掉一块似的,夜夜不得安枕。

苏倾在极大的错愕中躲过了他的触摸,头上钗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声音泛着冷,依旧是警告孩子的语气:“廿一。”

邪神似乎被她惊醒了一般,停滞了半晌,默不作声地跪了下去。

苏倾忙去拉他,语气已软了:“我也没说你甚么,你跪我何意?还不起来,我们回去。”

她不大适应幽冥,这处昏暗诡秘是他的主场,事事听命于他,没有一样让她熟悉,只得依附于他,让她觉得心内古怪。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股巨大看不见的力量将她压制于石壁上,旋即裙摆让人掀开一角,他将她的脚腕握在掌中,似好奇般,细细丈量,又拿手指摩挲。

“廿一,不可无礼。”她惊惶万分,忙出言斥责。

他松开手,半晌,她感觉到一点微凉的触感,他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她踝骨上。瞬间,一阵战栗沿着头皮爬过去,她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她怎么会和邪神有牵绊?

她似哑了一般,半晌未能说出话来,邪神轻快地从她裙摆下钻出来,轻轻描摹她的唇:“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