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跪,是愿意臣服,却忍不住想要轻薄,不知如何可解。

“你有感觉么?”

灵尘子死前须发尽白,疯疯癫癫,穿着破衣,拿着破扇,有一日他路过那里,被疯了的灵尘子扯住不放。

“那块顽石是没有感觉的。”灵尘子诡秘地笑,“她是块石头,永远也学不会人的感情。”

他注视着苏倾那双澄澈的,似乎可映出万物的乌黑眼瞳,执拗地问:“你有感觉么?”

她只是惊诧地看着他,没有说出话,他似乎浑不在意,慢慢地低下头来,嗅她身上的味道,随即靠近她的唇,听着她细微混乱的鼻息。

灵尘子贴近他的耳边,神神秘秘地同他说道:“那石女是碰不得的,你可知道?污石刻圣女者必遭天谴。你看我,你看看我……”

他发疯似的向他展示着他手臂上的皱纹和老人斑,喋喋怪笑:“天生灵物受天地滋养,便是天地的儿女,天道不允它们被人掠夺,就该孤独千年万年,我怎么没想明白此等道理?”

廿一早就知道,他不可喜欢灵石娘娘,否则必遭天谴。

不过他……

四片唇仅之遥,他停留片刻,如烈火烧心,闭上眼睛,慢慢贴了上去,如行走沙漠的干渴之人骤然触及甘泉。

他忍不住。

恶生胎临世,不知活着有何好处,孤独千年万年,唯独愿得此女。

至于天道,要杀便杀。

苏倾的身子晃了晃,让他一把固在了墙上,她轻轻喘息着,半晌,眼里漫上了一层淡淡的泪光,睁得极大的杏仁眼却不肯眨。

他低头时睫毛的弧度,亲吻她的姿势和表情,历经四世,她不可能会认错。

怎么会是同一人?

“廿一,”她的唇微微颤抖着,轻轻将头扭开,“我不是灵石娘娘。”

邪神似在戏谑:“我还能认不得你。”

“你眼前的世界,未必是真实的。”

邪神听在耳中,不甚在意:“或许。”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极其安然柔和的状态中,所有的暴戾反骨尽数平息,好像正在做一场极其美满的梦,外人难以介入。

他的脸再度落下来前,专注地望着她,似乎在极认真地同她说话:“我答应你的话,永远不反悔。”

他的吻轻轻落下,周身气息如云气,将她温柔环抱。

苏倾在他怀里,猛然看到有一道蓝光从他们之间遥遥升起。

那枚不知作用的蓝色圆环漂浮在空中,光芒大盛,随即——

“砰”地一声,碎成无数闪烁的水蓝碎片,慢放礼花般绽开,漂浮在空中。

所有声音归于寂静,周遭世界静止如一帧图画,顷刻间碎成无数片金粉,纷纷扬扬在她身旁落下。

落尽了,露出底下掩着的,刺眼的一片苍白。

这片苍白分布不均,间或有几团沉甸甸的灰。

这是人间的天。

正月里的冷风萧瑟,一只黑色乌鸦停留在干枯的树杈上。

那只乌鸦在向后倒退着,离开了视线,冬日的干冷的空气混杂着稻草的霉味灌入鼻中,周围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她在前进的板车上,挣扎着坐起来,撤掉身上薄薄一层草席,在寒风中冻得手脚发木,肺里的呼吸如拉风箱一般。

她看见拉着板车的是个驼背瞎眼的老仆,她望见他背后突出的驼峰,呼吸马上急促起来。

她认出他正是原本服侍在沈祈院里的人。

宛如一场噩梦转醒,她靠在板车上,呆呆看着天幕,那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天上划过,她汗湿后背,精疲力尽。

圆环已碎了。

虽然她浑浑噩噩,不懂其中原理……

丫头们的尖叫声四起,哇哩哇啦地“见鬼了”“诈尸了”,板车慢慢动着,那老仆狐疑地一回头,看清了她,脸“刷”地苍白,“咣当——”板车被撂下,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往院落外跑去。

庭院里一棵白蜡树,是她嫁入沈家时栽下,如今已亭亭如盖,漆了的黑色大门,推拉时有咯吱响声,如今愈加刺耳。

稻草刺在她脊背上,有再真实不过的痛感。

游戏结束了。

苏倾抬起衣袖,蔽体的布衣之下,一只青白细瘦的手臂,瘦骨伶仃的五指似鸡爪,但她细细观察那藏了黑泥的指甲——不属于她自己。

菩萨蛮(一)

一刻钟后, 所有逃跑的丫鬟, 都整齐地跪在积了水的青石板地上,有人忍不住抽噎,拿手背擦了下脸,被气势汹汹的大丫头一把抓住了爪子,拿数尺长的宽戒尺, “啪嗒”“啪嗒”地打在手背上,不一会儿就打得皮肉红肿, 庭院内寂寂无声。

苏倾跪在其中,眼皮都未掀,从前她在时,锁儿便常这样打新来的小丫头,她屡禁不止, 如今做了人上人, 愈加没遮没拦了。

大丫头攥着红肿的爪子, 回头陪笑着邀功:“夫人, 可行了么?”

站着远观的女人穿得华贵,里头绣茜桃的藕色袄子,拥着雕花手炉,外头罩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神情颇不耐烦, 正是大少爷的贴身丫头锁儿。

她斜着眼,扫视一圈:“没规矩的贱货,再敢乱跑乱叫试试看。”

原本如黄鹂般的声音, 出口却嘶哑粗嘎,苏倾不禁抬头瞧了她一眼,锁儿对上她的眼睛,像是被踩了尾巴似指着她喊道:“你看什么?”

苏倾有些奇怪。

她记得锁儿原本是有几分姿色的,是个灵巧的猫相,今日看起来五官却像走了形,让脸颊上的肉撑开了,显了疲态。

大丫头指着她道:“夫人,这就是那个诈尸的,叫小艾,今年十四岁。”

因得了肺痨,独个儿住在小屋子里,不久病死了,下人们探着没了气,准备盖着草席用板车运出府去埋了,不想中途又自己坐了起来。

“是你啊。”锁儿将手放回汤婆子上去,目光忌惮地打量着穿破烂布衣的小丫头,见她又黑又瘦,是个让她感到安全的长相,“这么晦气的,我们院子里肯定是不要了。我就做个好人吧,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二少爷那。”她低着头,那声音细细的,含着几分怯生生的稚气。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二少爷?你说沈轶?”锁儿吃惊地反问一句,半晌,幸灾乐祸道,“你可知道隔壁二少爷多久没醒了么?”

苏倾默了片刻,仍低着眼:“奴婢知道。”

“要不是大少爷心善,念着兄弟情分养着他,他早就入了黄土。”锁儿说着,纵使她对沈祈多有怨怼,此刻又十分得意自己早年选对了人,站对了路——

当年沈轶官至中郎将,兵权在握,何等春风得意,沈家东西两院分庭抗礼,正斗得胶着。

可是三年前,沈轶风头正盛时忽而一病不起,属下寻遍名医,束手无策,不久走的走,散的散。沈祈可怜他,留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和两个旧仆,不费吹灰之力便名利兼收。

可怜东院当年春风得意,趋炎附势之人如过江之鲫,如今门庭冷落,院子里堆满了腐朽的落叶,连丫鬟下人都绕着走。

没这个命,便是没这个命。

她翘起嘴角,清醒地摸了摸头上玛瑙发簪,随意打发她走:“反正都是活死人了,你愿意去便去吧。”

苏倾木然拜谢主母,在小屋里胡乱收拾了这个叫小艾的十四岁女孩少得可怜的铺盖行李,匆匆背在肩膀上。

同个院子里的丫鬟在她背后小声嘟囔:“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怎么这样想不开。”

苏倾停了停,转头问道:“大夫人的嗓子怎么了。”

那丫鬟瞪大眼睛:“是夫人,可不是大夫人。”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大夫人只有三年前没了的大夫人叫得,让大少爷听见叫混了,扒了你的皮。”

苏倾无谓地一笑,从门口出去。

那丫鬟却追出来,附在她耳边:“小艾,你问夫人的嗓子吗?听说是她生不出孩子,喝了太多苦药,药渣把嗓子给划伤了,就这样还是生不出来。”

云天之下,苏倾意外地回头看她,小丫鬟冲她得意地笑了一笑。

*

脚下的落叶咯吱作响,空气中散发着雨后湿漉的凋敝的腐叶味道,院落中树荫连成一片,十分阴冷,瘦小的少女冻得嘴唇发青,一双眼睛却黑极,伸出纤细的臂吃力地推开房门。

同住一个沈宅六年,这却是苏倾头一回到东院来。东院的格局不甚好,冬天到来,阳光少得可怜,当年沈轶一个外室生子,颇得冷眼,被迫住在这“阴邪之地”,又六年发家,他还住在这里没有挪窝。

房内的帐幔随着门外的风掀起来,室内空气沉闷,隐隐的有股清苦的药味,苏倾在门口怯懦地站了片刻,背上的铺盖“通”地撂下来,掀起地上一层淡淡的粉尘。

步履迈近,停驻于床边。白色帐幔向中间合拢着,影影绰绰地露出里面人的轮廓,她伸手要掀。

身旁闪过一道影子,她让人揪住后衣领拎了起来,毫不客气地丢到了一旁,守在屋里的还有个穿着粗布短打、端着药碗的年轻人,上下打量着这个小猫样的女孩子:“你是谁啊?”

苏倾咬了咬唇:“我叫小艾,是从西院来的。”

“西院派人来?”年轻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眉宇间闪过一丝杀气,那杀气即刻散去,马上变了脸色,“哎,你说话好好说,哭什么……喂,你别哭啊?”

“我是来伺候二少爷的,”女孩口齿清楚地继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顺着脸颊悬在下巴上,润过的眼珠像是被洗过的黑色宝石一样,她也不擦,低眼看向地面,“自愿来的。”

那年轻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好几眼,把药碗往桌上一搁,裤腰上擦了把手:“行行,自愿就自愿吧,反正我们这里缺个女人。你收拾一下,哎,你……”

一个不防,这小丫头片子又伸手拉开帐幔。

苏倾掀着帘子,怔怔瞧着绣榻上躺着的人。

他着黑衣单袍,双目紧闭,手交叠着放于腹前,他本就苍白,这三年躺在这里,皮肤愈发惨白,幽幽的两丛睫毛静静垂着,了无生气。两颊凹陷下去,瘦得厉害了,愈显出眉骨和鼻梁,倒是更贴近以前,有种羸弱的少年气。

他睡着时原是很乖的,没有那么多戾气,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着他苍白的嘴唇,就是嘴角还绷着,好像总是不开心。

苏倾看了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来,拿手背揩干眼泪,扭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抱在怀里,被子扛在她瘦削的肩头,几乎把她整个人埋在里头。

“你干什么?”

“怎么还给他穿单衣?”她淡淡地问,室内炭火烧得不旺,她的嘴唇还哆嗦着,将被子平展展地给沈轶盖好,“现在是冬天呢。”

她扭身回去,踮着脚尖,麻利地将窗户一个个推开,双丫髻上绑着的破旧的红发绳,被窗外的冷风吹得直颤。

她拿火钳捅了捅炭盆,显然是不常干这活计的,火舌几乎燎到她的袖口,那年轻人将钳子抢过来,见小姑娘冻得嘴唇发青,把炭盆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把:“我叫临平。”

苏倾“唔”了一声,伸出黑瘦的手烤着火:“你在这里服侍多久了?”

“……我不是这里的下人。”他面色复杂地捅了一把炭盆,“我其实是……沈将军麾下左将军。”

他眉心浮现郁结之色,似憋闷了许久,不吐不快:“三年前事出突然,不知怎么的便成了这样。沈祈死老婆,关他何事?平日也未见往来,非要请旨去扶他嫂嫂的灵,回来人便不对了,谁知道自尽的女人会不会化成厉鬼害人。”他抖了下肩膀,抱怨道,“就这么一直睡着,怎也不醒,真是见了鬼了。”

苏倾垂着眼默然。

她虽不知饲魂之术具体如何,却也知道,如今她命能回春,是他以魂魄为代价换来的。失了魂的人,不就是这样睡着么?

不过不必怕,她此番回来,便扎下不走了。苏倾于人世再无亲人,只有守着他。

“沈祈明面上加以照顾,不过是为了要一个德行兼备的君子名声,哪里是真心待他?近两年,房中丫鬟让沈祈遣散一批,又配给小厮一批,剩下的留不住,买了也总想着往外跑。老奴老得头昏眼花,早用不得了。这里实在没人伺候,弟兄们便约定好了轮番照应一下,不过时至今日,编在各个队伍中,来的人越来越少。”打量她两眼,“你还是第一个主动来的,就是年纪太小,不顶什么用。”

他见丫头半天不说话,有些尴尬道:“我说这些,是不是吓着了你?”

苏倾摇了下头,从床下摸出一把扫帚来,低眉轻轻吹了吹灰尘:“临将军军务繁忙,可先走了。”

临平走时,苏倾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袖子挽到臂口,青白的小臂好像一折就断似的,汗湿后背,脸上却安稳恬然。他走过去,摸了几片金叶子给她:“劳烦你了。”

苏倾将钱收了,打了盆水来,给沈轶擦身。木盆里的水面上倒映出她的脸,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脸,但她心里并无多少波动。帕子投进去,搅碎了镜面样的水面。

要那皮相有何用呢?当她自由地站在院落里,感受到人世的风,带着铁锈味的雨点落在她鼻尖,听到枝头的鸟叫声,感觉到身体里细微的病痛,她对重来一次的生命,已经充满感激和眷恋。

这会儿,房里唯独她和沈轶,她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床单上,她唬了一跳,马上用手掌接住。

屋里炭火燃得很足,被子掀开来,他还是那样闭着眼睛,浑似不通人情。

苏倾咬了咬唇,触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得脱你的衣服了。”

话毕,伸手解开他腰间系带,艰难地将单衣褪下来,却不知道她紧张甚么,一直没敢往他身上打量,明明他也不可能跳起来打她。

散开的襟口里,露出他□□的胸膛,纵横密布,好多道隆起的伤痕,最近的离心脏只有半掌宽,她伸手轻轻抚过去,数也数不清楚:“原来挨了这么多下呀。”

在边关四年,风吹雨淋,靠的是这一道一道的痕迹,换来他加官进爵,出人头地,等着能回来娶卿相嫡女。

不过他不说,从不说,在他嘴里,只吐得出“你要信我”。

苏倾爬上床塌,艰难地帮他翻了个身,发觉他背上生了细小的暗疮,她擦净后把药涂上去,吹了吹,拿扇子扇着,一点点加速晾干,额头上生了细汗。她知道暗疮不加处理,会连成一片,不久后溃烂,人便感染。她小心地涂着药膏,像是在细心修补一件古董文物。

第二日临平来,见床上人变成趴着的,脊背□□着,还涂着药膏,下面盖严了被子。床单床帐全换过了新的,屋里漾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这房间里刹那间有了人气儿。

他一路往院子里找,见苏倾正在垫着脚挂床单,忙上去搭了把手。

“你帮他擦过身了?”

“嗯。”

临平大惊失色:“那,那里呢?”

“也擦过了。”这日是个好天,她拿竹竿熟练地打着被褥,轻盈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那凝了光的睫毛颤着,低下头从盆里取衣裳时,脸上泛了薄薄一层红。

她说了谎,她毕竟不好意思,将手帕塞进他手里,同他打商量:“你自己来,不算我的。”借着他的手蹭了蹭便算过了,晚上心里便愧疚起来,辗转反侧地惦记着:他都不能动了,你怎还这样对他?万一从前的伺候的人也像她这般,生了暗疮怎么办。

她从床上披衣起来,摸了蜡点起来,又打了一盆水,掀开帐子看着他,歉疚道:“我给你好好擦一遍好不好?”

可是这回她才碰一下,它就活了起来,惊得她立即拿衣服遮掩起来,面红耳赤,迟疑道:没有魂的人也可以么?

临平想她十四五岁,面皮正薄:“小丫头,以后这活儿不用你干,可知道了?”

“喔。”

苏倾瞧他一眼,别了别耳边碎发,摊开手掌,“临将军能再给些金叶子吗?”

临平哧地一笑,从怀里摸出几片金叶子给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可是在外头偷偷买糖吃?”

上来想摸一把她鼓包包的双丫髻,苏倾灵巧地躲开,把金叶子仔细揣在怀中,认真嘱咐道:“你可好好擦,他已生了暗疮。”

临平回头开玩笑似的啐她一口,心想,那口气哪里像丫鬟,简直像是东院的女主人。

菩萨蛮(二)

苏倾把积攒的金叶子揣着, 往西院去找雪花。当年雪花和锁儿都是她的丫鬟,雪花更实在一些, 就是没有主见。

她穿行于西院,见她的无不躲开几尺远, 怕沾了晦气。有人笑说:“可仔细着,二少爷躺了那么多年, 别让你伺候, 给克得仙去了。”

苏倾过耳就忘,走在廊上, 听着扫地的丫头们“唰唰”地拨拉着落叶, 连这声音也悦耳,那些丫头放下扫把,对她指向后园。

这三年过去, 锁儿已成了沈祈的填房, 雪花却仍然是个大丫鬟, 锁儿总见她, 就忘不了过去的历史,便赶她去看守后园。雪花胆小怕事, 纵然不情愿,也诺诺地接受了命运。

苏倾见到雪花时,她正弯腰给香草浇水。白芷的草叶上沾着晶莹的露珠,满园混杂的香味。

眼前这片正是苏倾生前栽种的香草,如今被打理得葳蕤茂盛,那丛紫色仙客来长得枝叶肥硕, 没人知道下面埋着她早已腐烂的、象征着过去荣光的旧书册,还有她整个不识愁滋味的前半生。

春风多忘事,逝去这样一个悲苦无依的人,依旧年年早来,吹开花朵无数,邀请世人踏春。

她现在这幅小丫鬟的身躯,个头小小的,眼皮和嘴巴也小小的,就像单朵的夕雾花,说话时竟显现出几分精致的秀气来:“这片园子竟还留着。”

雪花消瘦得多了,也有些驼背,眉毛苦闷地下撇着,却比从前沉稳许多:“从前大夫人最喜欢这处园子。”

“听说夫人酷爱牡丹,怎没将它铲掉?”

以锁儿的性子,这应当是情理之中的。

“大少爷不许。”雪花说,“大夫人生前一切,全都原样保存下来,夫人也不许干涉。”

苏倾疑惑:“这是何必?”

“大少爷对大夫人用情至深,大夫人死后,大少爷像丢了魂一样,三天三夜水米未沾,拿头撞柱子。每年大夫人忌日,大少爷都会在她房里住一晚。”

苏倾慢慢地回想沈祈的脸,能回想起的只剩一点像小针扎了似的屈辱,她觉得沈祈应该是不喜欢她的,却不知为什么又用情至深。

不过,她觉得这些都同她无关。她把金叶子点了一遍交给雪花:“雪花姐姐,出府买种子的时候,帮我从人牙子那买些丫鬟吧。”

雪花是个不懂拒绝的人,郁结了一会儿应下了:“要什么样的,多少个?”

“要不好的。”

“……”

“要旁人挑剩下的,越多越好。”

雪花看了看她,忽而跟她说起别的事情:“你的眼睛很像大夫人。”

她又扭过头去,接着浇花:“可惜她从来没像你这样笑过。”

苏倾摘几根草编着蚂蚱:“也许是你没见过。”

*

三天后临平再来时,东院里热闹得将他吓了一跳,院子里有了好些丫头在洒扫,不过细瞧上去,个个都不妥当:挑水的那个是个跛的,走路一拐水一晃,看着人替她心惊胆战;晾衣裳那个,没看见眼睛,先看见脸上一大颗痦子;一个穿棉服的小孩跑来跑去递东西,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个两坨红脸蛋的侏儒,好容易见着一个生得端正的,临平走去问她“小艾在哪儿”,她只是茫然看着他笑,半晌,伸出手来比划着——竟是个聋的。

还有一个瘦杆儿少年,在院子里指挥吆喝,生得一副女气的瓜子脸,丹凤眼,走路怎也弱柳扶风,见他进来,一溜烟跑过来接过他的披风,千娇百媚笑着喊声“爷”,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了。

这是个倌儿。

门让他“砰”地一声急促地推开了:“小艾?”

屋子里的碳烧得足足的,兽首香炉,暖香流转,塌边摆着把圈椅,圈椅上歪着个大红新袄的少女,正端着碗雪白的芋头粥小口小口吃着,吃得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一面吃着,一面同塌上的人说话,姿态不敬,随意得近乎亲昵。

他看沈轶还那么孤独地躺着,再瞧着那小丫头舒服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呦,你还当上地主婆了,外面那是什么?”

苏倾把碗搁下了,一双眼睛礼貌地注视着他:“是我买的丫头。”

临平侧眼看窗户外头,那跛了的丫鬟还在一拐一拐地走,火气涌上来,“你是故意作践二少爷?”

“东院要人伺候,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疑心她挪了银子,还装傻充愣,“我知道,钱给够你了,怎也不挑好的!”

苏倾也侧头看了看外面那几个人,轻轻道:“要是好的,呆不长久。”

临平愣了一下,确是想起来过往那些不安分的,恐怕是想着自己全手全脚窝在这死气沉沉的东院没个盼头,忙往外打点,人都是往高处走么!

苏倾接着吃粥:“东院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东院,正好。”

临平见她身上的袄子崭崭新,用料又足,难怪她暖和得头上冒汗:“你还给自己买了衣裳?”

苏倾点一下头,微弯的睫毛垂着,倒像是满不在乎:“有闲钱便买了。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冻得那样可怜。”

她自己要活得够好,够韧,才可让沈轶过得更好。在这一世里,自己若不可怜自己,是没有人会可怜她的。

临平瞧她手上那一大碗,再想到沈轶连水也难喝下去,越发觉得她没良心:“你还吃?”

“不吃可饿。”她微微笑了一下,“临将军要么?”

临平一时语塞。

不知到是不是院子里见的几个太丑,好像看着红袄子里小艾,变白、变顺眼了不少,某个角度看过去,竟还看出几分姿色来。

苏倾拿帕子擦手,擦得很仔细,仿佛那鸡爪一样的小手是美人的纤纤十指一样,又熟稔拿起扇子来给沈轶新涂的药膏上扇风:“临将军借我们多少钱,我都记得,往后好过些,一并还给你。”

临平走的时候还在皱着眉琢磨,她说什么,“我们”,可笑!

苏倾趴在塌上,睁着乌黑的眼睛看沈轶,手臂不好意思地占他几分床位,却不敢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你见我吃,是不是很饿?”

他睫毛垂着,嘴角绷着,还那样睡着,睡得很生动,呼吸像猫似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翻个身一跃而起。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她说,“第一天你吃了酥油饼,想来是喜欢吃甜的。”

“我这么跟燕儿说,她还笑我。”苏倾眨了下眼睛,似乎在跟自己生闷气,半晌慢慢道,“我这回的芋头粥做得很不错,你若要吃,帮你放糖。”

她把他鬓发轻轻拨开,看到几根白发,用他在他这张依旧年轻的脸好违和,她想拔又不敢,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生新的,临平说这些年来一切都像停滞住了,胡子不长指甲也不长,那么拔一根就会少一根了。

可恨她这具身体才十四岁,胸口能感受到发育的痛楚,像一颗种子在土中膨胀,离长白发还有好长好长的岁月。不然,她也想要几根,这才公平,就像他年少的时候她也年少。

“对了,你有钱么?”她在床下探看,又慢慢起身,柜子里觅了一圈,没找到,关上柜子门,“临将军总是过来,欠着他的钱,很不好意思。”

她坐回床榻边,托腮瞧了他一会儿,帮他翻身。

她骑在榻上,手碰到枕头的时候,无意间触到几个硬块,摁了几下,泠泠的脆响,她皱起眉,却不知道这是什么。

把他脑袋轻轻移开,枕头抽出来,拆开缝线往外一倒,哗啦啦地掉了好几个布袋子,有的袋子开了口,露出里面的碎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