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平吃了一惊:“他都这样了,你们怎么能走那样远的路?”

苏倾见沈轶额上冒了汗,拿手帕小心地拭去,笑了一笑:“你看见门口的板车了么?”

“……”

若是从前,她老实得很,必定畏怯挪窝,看什么都觉得困难,总是想着再等等看、再熬熬看,不知不觉便待在原地,蹉跎了大半生。

可是她背着沈轶迈出门槛去的那一刻,便懂了:万事万物的道理,都简单得很。只管咬咬牙去做,便什么都有了。

侏儒小丫头只有半个门高,怯怯地敲敲门:“夫人。”

苏倾朝她招手:“快进来暖和暖和。”小心地把炭盆挪过去,托腮问道,“外头还下雪么?”

“下得小了。”小丫头顿了顿,“夫人,方才有个男人一直站着瞧您,我听他们叫他大少爷,好像是西院的少爷。”

临平的脸色猛地一变,回头看向苏倾。

苏倾面上波澜不惊,仍在火上烤着十指,耳下滴珠坠子晃着,似在发呆,颇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我知道了。”

是日夜幕降临,苏倾抱着铜盆经过院中,微微偏了偏头,顿住了脚步。

树丛影影绰绰,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雕塑似的立在院子里,正远远地望着她。

那样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他眸中的炙热,好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她端着铜盆,慢慢地走到了沈祈面前,仰头将他望着。

“你叫小艾,是吗。”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的,贪婪地探看她每一寸容颜,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你是谁?怎不经通报便进来。”

一开口,他的神情微微一滞,瞬间有些失望。虽然很像,但年龄是对不上的,眼前的人确实只十四五岁,身量尚小,声音里还有几分稚气。

“我是沈轶的兄长,按辈分,你也要唤我一声大哥。”他的语气却温柔得发颤,好像唯恐吓着了她。

“噢,大哥。”她眼皮都不掀。

“二弟还好吗?”

“还可以。”少女爱答不理,“天色晚了,大哥怎还在外头逛着?”

沈轶微微皱眉,苏倾一向是温柔如水的,眼前这个确是丫头出身,这股刺刺的语调让他觉得有些违和,可看她这张脸,又忍下来。

半晌,他将身上玉佩摘下来,这玉佩极贵重,锁儿向他讨要几次,他都没给,现下却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眼前的人:“我送你一件见面礼,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大可来找我。”

苏倾便接过来,让他的手指碰到,也混不在意,只急着拿在手里看,似乎极是意动。

美目在他脸上流转一圈,好像把他几斤几两摸了个通透,马上绽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来:“多谢大哥。”

那双眼睛睨着他的神色,半娇半媚,好生熟稔热络:“可惜夫人不喜欢我叨扰,大哥能有空多来东院看看,小艾便知足了。”

沈祈却瞧着她默了片刻,不知怎的有些低落:“噢,那我便回了,你早些歇下吧。”

沈祈折身,让冷风一吹,只觉得化雪的冷深入骨髓。

他愈发想起苏倾。那是一个心口合一的人,不愿意便是不愿意,从脸上和眼睛里都可看得出来,那一身世家小姐的傲骨,强求不来。

那时他多恨那骄傲,恨不得其踩在地上踩成粉末,可是现在,现在……

胃里慢慢地绞痛起来,他扶着墙弯下腰去,感到一阵尖锐的自嘲和后悔。

苏倾锁好门,将玉佩随手搁在妆台上,两只耳坠子摘下来。

她太熟悉沈祈的性子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躲着他,越激起他的占有欲,越是迎合着他,他反越轻贱。

她叹口气,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跨过沈轶地爬上床去。

其实,他兄弟二人于这矛盾的性子上,是极相似的。可是她却觉得沈轶的别扭可爱,撒气似的,在黑暗里凑近他的脸,悄悄地轻轻地吻了一下,旋即拉过被子,翻到了一边,盖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压着的被子慢慢地松开,日间疲惫,她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苏倾睡相很好,不将四肢乱跨,即使翻到朝着他的一面睡,也只是把额头小心地抵着他的肩膀。

月光落在沈轶眼皮之上,那睫毛凌乱颤抖着,眉头蹙起,好似在与噩梦缠斗。

他额头上生出一层汗珠,半晌,似觉得热了,猛地胡乱掀了一角被子,露出一身单衣。

他不再动了,累极了似的,休息了一会儿,不一会儿,眉又蹙起来,随手去推右边贴着他躺的人,手掌恰按在她胸前,一推便陷入一团尚玲珑的绵软。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发育,让他压到了里头的硬核,疼得嘤咛一声,眉头也蹙起来,好半天没有舒展。

沈轶好似让这近在耳边的声音惊住了,费解地沉默了片刻,又一次伸手去推。

这次将她一把推平了,躺在一边,被子在空中翘起一个角。

风带过了他额头上的冷汗,二人各自安静下来。

晨曦从窗口渗入,丝丝缕缕的金黄,照在这被子角儿上。

苏倾坐起来,黑发倾泻于背上,眼睫上晒着阳光,还有些迷糊。回头看见沈轶身上没有盖被子,感觉到十分愧疚,探过身子,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昨夜她也不知怎么睡的,竟然将被子全卷走了。

“柳儿。”她披衣下床,看这阳光,她知道自己起晚了,院子里大伙肯定已忙活起来,她今天学了一道新菜要做。

“诶,来了!”柳儿打好了水,撸好了袖子,就侯在外面。

其实,他也不知道擦身的意义在哪里。这三年来,二少爷不吃不喝,所有的代谢都停止了,这哪儿还算一个活人?在他眼里,像是已死之人含着不腐仙丹。

但是夫人同他相处的样子,好似他还生龙活虎一样,搞得柳儿擦身时胆战心惊,生怕下手重了,二少爷会突然睁开眼睛。

苏倾蹬上鞋子,外头就吵嚷起来,她走出院子,被几个镶金条的大红箱子晃花了眼。

她挽着头发,抬眼见着沈祈立在院中,正指使人往她院子里抬箱子。

……怎么又来了?

“弟妹,我来同你送点东西。”他干涩道,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望着她的目光有些魔怔,叫人翻开一个个箱子看,里面琳琅的珠宝生光。

他明知道这只是个贪财势利的丫头,可让她高兴了,又能如何?

“喜欢便留着吧。”

苏倾稍一打量,便知那分量,只觉得沈祈怕是疯了:“大哥……”

“少爷,少爷……”远远的,有人带着哭腔儿踉跄着喊,又是一堆人过来,数个丫鬟簇拥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锁儿,锁儿哭得满脸泪痕,头发没梳好,可见也是刚起,“那是都是咱们家的东西,你要往哪儿拿去?”

这会院子里聚齐了人,倒是很热闹。

锁儿见了满地箱子,好似是崩溃了,撒泼一般坐在了地上哭:“养外室也便罢了呀,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能入得了你的眼……”

沈祈低眼瞧她,切齿:“住口。”

他似头痛得厉害,拎起她肩膀上的衣服,克制道:“给我起来。”

“那可是你兄弟媳……”锁儿哭了一半,抬起的手刹那间僵住了,四目相对,她整个人筛糠般战栗起来,“你,你,你是谁……”

苏倾说:“我是小艾呀,夫人不是才给我许的婚么?”

锁儿瞧着这张脸,噩梦重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变成这样一张脸,环绕着讥笑着她:“不是,你不是……贱人,阴魂不散的贱人……”

她脸一白,昏过去了。

夫人的丫头们吓得七手八脚抬起锁儿来,征询地看着沈祈:“大少爷,夫人不好了。”

另一队人似乎是另一个帮派的,也去拉沈祈的袖口:“大少爷,晚娘又吐了,这胎怕是不好,还是先去看看晚娘吧。”

沈祈木着脸任他们拉扯,头痛欲裂,转身时疲态尽显,露了鬓边丛丛灰白,其实他并不很老,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

晌午的阳光照射在他紫红的官袍上,苏倾在他背后道:“大哥再见。”

沈祈步子顿了顿,没能回头,被那一群丫鬟们推搡着,行尸走肉般走出了东院。

这天下午,临平来了。

“我给你们找了四辆马车,丫鬟可以一起去,山长水远,少带些行李。”他眉头紧皱,唇边起了血泡,可见这两日为了那个预言着急上火,“人和车马都给你留着。你们到了那边……记得来信。”

苏倾问:“你不过去吗?”

她已让临平将此事告知亲眷,他似乎仍然有些犹豫:“我们随后便到。”

苏倾点点头:“谢谢临将军。”

临平进去看了一眼沈轶。出来时见苏倾坐在院里小石墩上刺绣,神情依然平和宁静,好像一尊圣洁的石刻神女像。

“绣的是鸳鸯戏水。”她反着展示给他看上面的红绿针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我才学这个,针脚不大整齐。”

临平瞧着她鲜活的模样,焦灼的心,好像也突然间定下了。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样的日子,都会慢慢过下去。

当天晚上,柳儿给东院的丫鬟开了个小会,告知大家要出远门,不要走漏风声。

板车抬到院落中,苏倾则在屋里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可带,带够了银钱,一切都可以再买。

打点好一切,已是深夜,她把屏风展开,泡了个澡,拖着疲倦的身子爬上床去,摸了摸沈轶的鬓发,眼睛像小孩子一样高兴:“明天我们要搬走了。”

灯熄了。

怕再抢了他的被子,苏倾把被子都让给他盖,自己身上只盖了床薄毯子。她依在他胸口,细声细气地同他讲着琼岛的事情,没讲两句便睡着了。

三更天,万物沉睡,墨兰色的夜色混杂着,纱帐的影子落在沈轶的脸上,他的睫毛颤抖着,又出了一额头冷汗,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火盆里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的同时,他似噩梦惊醒,眉心一跳,被缠在巨大的茧一样的被子中挣脱不开,只得慢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茫然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的奇幻诡异的声音退潮一般散去,只余太阳穴一点浅浅的刺痛。他闭闭眼,习惯了一会儿眼前的世界,五感才慢慢回归。

空气漂浮的一点甜香,吸入他肺腑,竟让胃里有了点饥饿的感觉。身上很热,他急于起来,信手一摸,摸到了散在他胸口的、一头柔软顺滑的发丝。

有人靠在他怀里,那浅淡的甜香正是从中而来。

菩萨蛮(五)

苏倾在睡梦中, 感觉自己被人粗暴地扔到了墙角, 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

一袅光靠近, 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满是淡漠的戾气。这多年来除了敌人, 没人敢近他的身,防备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一手掐着这人的脖子,一手端着烛台照她。他就像久置的机器, 内膛里积满了灰尘,因而不住地咳着,那微弱的烛焰跟着抖动。

亮光晃得那双乌眸微眯起来, 他手下的人小猫似地呜咽着, 漆黑的碎发落在雪白的额头上, 她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掰着他的手腕, 滑落的袖口下细白的腕子上, 套着一只鸾鸟的钏子。

他眼里慢慢地氤氲出不可思议的怔忡来, 茫然无措, 手下猛地松了。

苏倾还未惊惧中缓过神来,接连不断地咳着,咳得小脸通红, 枕着散乱的青丝, 丝质睡衣之下, 胸口一起一伏, 膝盖挨住的柔软的身体温热,随着咳嗽颤抖着。

沈轶举着蜡烛,默不作声地瞧着她。脊柱骨靠在床柱上, 隔着冷汗湿透的单衣,感觉到一阵透心的凉。

又见到了。他索然无味地想,又跳进了另一个梦境中。

苏倾的眼里方有了焦距,一骨碌爬坐起来,同他面对面。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却踟蹰着不敢靠近。

她一直盼望着沈轶醒来的,甚至连要同他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可真等到了这一天,她坐在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吐不出,害怕得手心冒汗。

因为她突然想到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任何亲密接触,最多不过不远不近地并肩而行。这个距离确是太近了。

她绞着衣服角,无意识地垂下眼,却唬了一跳:“蜡……”

沈轶手里攥着的那半根蜡烛淌着红色的烛泪,从他手掌上流下去,他好似丝毫觉不出烫,默然低眼,那已滴了一滴在床单上。

他手中蜡烛让苏倾夺过去,“呼”地吹熄了,沈轶连眼都未眨:“几时了?”

睡得久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疲倦得像被雨淋过似的。

帐中的空气几乎是冷凝的。苏倾怔了一下,听了他问话,心跳得几乎快挣出胸膛,霍然起身:“我去给你看看。”

她跨过他跳下了床,雪白的赤足踩在地板上,让人从背后拽着衣角,一把拖回了床上,他伸脚,不耐地从床下踢出了她的鞋子。那绣鞋小小的,绣有祥云纹样,样子很精致,鞋子软,后跟踩得瘪瘪的。好真实。

可笑他做梦心都会痛。

苏倾不敢瞧他,趿上鞋子便走。露出的两朵足跟圆润可爱。

沈轶闭上眼睛,再睁开,觉得帐子顶上的绣花有些熟悉,停了片刻,霍然掀开帐子,见外头厅堂里露了半截的圈椅书柜,月光似白霜铺陈于地,赫然是他的屋子。猛地,他按住了眉心。

苏倾端着烛台走回来,烛火在她紧张的眼睛里跳着:“子时了。”

见沈轶手背盖着脸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完话,她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不敢动了。沈轶目光回转,看她的眼里忽而有了深重的恨意:“嫂嫂来我屋里做什么。”

苏倾顿了一下,朝他绽了个明艳的笑:“……我现在是你夫人。”

“……”沈轶眼里又一次现了狼狈之色,挺直的鼻梁的阴影落在脸上,睫毛半垂,似在深思。半晌,眉眼凝成了冷霜:“夫人。”

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牙牙学语的不知其意义的孩童。

“你睡了三年,没醒的时候,我们成过亲了。”她说,“你看。”

她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捏着朵有点发皱的红绸花。

绸花后是她娇艳希冀的脸。沈轶认出眼前人只十四五岁,手猛地伸过来,在她颊上肆意捏了两下,触手温软滑腻的感觉真实。苏倾没有躲,甚至扬起脸来,闭着眼睛任他抚摸。

他猛地收回手去,睫毛慌乱地颤着。

饲魂之术始,便注定阴阳相隔,死人的命要用活人的命去换,世间所有事都要代价。

——这么便宜的事情,还能轮得到他?

苏倾睁开眼睛,犹豫着问:“信了么?”

“不信。”

“怎样才肯信呢?”

他一把将她抱上塌,箍在怀里,低眉寻到她两片唇,迫不及待地吻上去,他吻得急躁粗暴,几乎变作了掠夺的咬和蹭,只几秒,又将她推开。

苏倾让他放开的时候,下唇发痛,她茫然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只觉得还没尝出什么便结束了。半趴在他腿上,有些不太确定地问:“现在……信了么?”

沈轶回身将她推下去,一掀被子躺下了:“嗯,睡吧。”

两人背对着背,没有交谈。帐中气氛安静,苏倾闭上眼睛,心跳却咚咚地在胸腔里,久久不歇,好像在束手束脚地害怕什么,却也烧心烧心地期待着。

半晌,她感觉到枕边的被褥轻微陷下去,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撑着床榻,长久地望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睡颜。

随即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将她慢慢地搂进怀里去,她的额头埋入他脖颈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上,他的眼睛长久地睁着,并不愿意就此睡去。

他低着眼,用手小心地抚摸她的长发,从发顶梳到了腰后,直到将她的头发都顺进臂弯里。像是突然获得了期望已久的玩具,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拆起,也不知道怎么去玩,只想这样抱在怀里,确认它属于自己。

这夜苏倾睡得不甚安稳,嗓子不舒服,夜里时有几声细细的咳嗽,醒来时手无意识地摸着脖子,沈轶翻身过来,抬起她下颌:“我看看。”

昨夜让他掐了那一下,脖颈上留了几点细细的青紫,她自己看不到,还眨着眼睛说:“开春了,想必是花粉过敏。”

沈轶没有言语,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睡一夜过去,早就把别人如何待她忘了个个干干净净。

苏倾瞥他一眼,随即飞快地错开他的目光,这样让他抬着下巴长久地望着,她都感觉面上发烧,支起手臂遮住了他的眼睛:“看着我做什么。”

沈轶将她的手挪开攥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欣赏着她,瞧得她脸上都被看出了一层薄红,他才罢了手,放她换衣服起床。

“二夫人,今日不是要去厨房做早饭么?”柳儿在外面敲门,是看日上三竿苏倾还没起,特意来叫她的,不想还没推开门,便听见里面有人声,骇得僵立于当地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苏倾坐在妆台前梳头,她今日很高兴,眼眸都是亮亮的。

沈轶将看她的目光移到一旁去,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她的笑靥,竟想不出一道吃食来,便绷着脸道:“你看着做吧。”

她应一声,搁下梳子便要起身。

沈轶忽地叫住她,“你回来多久了?”

苏倾想了想:“也只几个月。”

“我不在,有谁为难过你?”

“没有。”她隐去东院现状,只抿唇笑道,“都挺好的。”

沈轶摆摆手,示意她可走了。

门开的刹那,柳儿的目光同里面坐着的鬼魅般的人影相对,惊起了一身冷汗。

他醒着同睡着完全是两个样子,鼻梁高,眼窝深,本就有些异族之像,那双眼睛又懒散而冷戾,看着他的眼神很不友好,甚至称得上是尖锐。

不过在他腿软之前,沈轶已爱答不理地垂下眼去,那骨节修长的手一下一下地甩着自己的腰带玩。

苏倾闭上了门,一切压迫感便结束了。

“二少爷醒、醒了?”柳儿想起自己曾给方才那人擦过身,就一阵害怕。

“嗯,且先不要走漏风声。”

柳儿看着门外堆着的收拾好的行李,还有院里的板车,“那我们明天……还要出发吗?”

“晚几天再去吧。”苏倾往厨房去,裙摆漾开,“我得同二少爷商量一下。”

二少爷醒得仓促,没什么准备,苏倾从厨房里端了碗山芋粥,只问厨娘要了一只酥油饼,装在托盘里,预备给他垫垫肚子。

推门时,沈轶立在榻前,她的一条罩裙从他手里垂下来,似乎玩得正认真,门稍一响,裙子倏忽从他手里落下来,他将帐子一拉,返身坐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今天真的卡得厉害……

菩萨蛮(六)

苏倾手里捏着四根筷子, 窗口背光, 照得她头发丝外面镶着金边,那笑容也暖洋洋:“吃饭吧。”

沈轶把椅子勾出来:“过来, 坐这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盒子,食指挑起她下颌,露出那一段细腻如瓷的颈子。

一点冰凉极轻地落在她脖子上,让他碰到那几处青紫,她才觉出疼,轻轻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让蚊子叮了?”

沈轶默了一下,语气透着几分严厉:“我昨天怎么待你,你忘了?”

苏倾这才恍然大悟。

沈轶见她下唇也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便顺带着点了一下那唇。他涂着药,忽而恶劣地笑了一下,沉着脸道, “以后晚上的事,让你记得牢牢的。”

那药膏里掺了薄荷,让他触着又凉又痒, 苏倾说:“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到。”沈轶的动作利落却柔和,指尖就着那药膏的滑腻, 抚摸了一下那刺眼的几点淤血, 就带着一点郁结站起身来。

大姐儿一向娇,他知道的,看一眼都要红耳朵,何况上了手, 也不知当时怎么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苏倾捉起袖子为他布粥,担心他觉得太素:“你才好了,先吃些简单的。等过几天,再慢慢加上去,你觉得如何?”

沈轶盯着盘子里那酥油饼看,看了好半天。当年他从苏倾送的红漆食盒里拿出酥油饼的咬了一口的时候,尝着那陌生的甜香,在脑海里构想的是这一天,却没想到真有这一天。

他拿起勺子搅着粥,热腾腾的香气熨帖着肺腑:“你吃了么?”

苏倾说:“还没。”

“你先吃。”

他见苏倾掰伸手掰饼,皱眉头,“不许掰,拿着吃。”

她将饼送至口边,小心地啃起来,一面啃一面瞧着他。纵然吃得很仔细,脸上还是沾了点饼渣,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悄悄擦掉。因那油饼烙得实在香酥,她没顾形象,又安静地捏着啃了两口,垂目时落下浓密的睫毛,像只小松鼠。

沈轶顺手将她的发丝别了别,舀了勺粥喝,才喝了一勺便皱眉:“太甜了。”

苏倾赧然道:“那是我把糖放多了。”

原本以为他喜甜的,加了一大勺白糖,喝起来甜甜糯糯的,早知道该过问他。

“别吃了,我给你重舀一碗。”她去拿碗,沈轶五指盖着碗沿,猛地将碗捏起来,让她拿了个空,她伸手取,他便背过身躲开她,利落地几下刮了干净,全送进了嘴里。

苏倾看着桌上的空碗,好半天才无可奈何道:“……不喜欢你怎么还吃完了。”

连这责怨也是轻轻的,像是嗔恼。

沈轶听在耳中,没甚反应,顺手捡起她啃了一半的油饼,几口吃了,没所谓道:“垫垫就好了。”

再一瞥,苏倾耳根发红,瞧着他欲言又止,便勾勾手指,“你过来。”

他的掌心覆盖在她脸上,一只手便把她小巧的左边脸颊全盖住了,拇指拨弄了一下她的耳廓,闷闷道:“大白天的,不许红,给我收回去。”

这如何能收得回去?她不知所措瞧着他,努力了半天,倒憋得整张脸都红了,从他掌心中脱出去,慌张地将碗摆在托盘上,端着托盘跑掉了。他在屋里瞧着那推门的背影,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眼里少有地露出极愉快的笑意。

自沈轶醒来以后,苏倾的话少了许多,从前敢对着他说的话,少有说得出口,只在他问起什么的时候才偶尔应答两句。

譬如他在屋里的屏风背后发现了浴桶,脚尖抵了一下浴桶底部随口道“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