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咬着唇道:“我的。”

浴桶边缘还搭着一件白色亵衣,系带长长短短垂挂下来,在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之前,苏倾飞快地将它捡了去,藏在了背后。

沈轶伸手到她背后,她死活不肯给,他便回了头,推了把那花鸟鱼虫屏风,又弹了弹,冷笑道:“你以为这白丝帛挡得住什么?”

苏倾说:“当时因室内没人瞧着,又要看顾你,才偷懒在屋里洗。”她语气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我以后不用在这里洗了。”

沈轶没作声,看样子是有些不大高兴,极轻地踹了一脚浴桶:“那我如何洗澡的?”

“临将军和……我,帮你擦身。”

她刻意隐去了柳儿,沈轶向来视下人如空气,什么都不甚在意,唯独对那倌儿有几分敌意,也许是因为他是东院唯一男仆,吓得柳儿这几日猫在院落外头,连敲门都不敢,她一连睡过了好几天。

沈轶瞧着她,苏倾本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是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便抬起头,沈轶眼里没有任何轻佻的神色,只是不太温柔地摸了一把她的脸。

“却让你伺候我了。”他看着她,低低笑一声,他笑起来时,那双澄清的眼睛里有一点极淡的、郁结的不甘,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委屈大姐儿。”

苏倾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显出些乖巧的迷蒙之色,便让他轻轻一推,马上推离了,随意道:“吃饭吧,饿了。”

夜幕降临时,两人各自上榻。

初始时却有些不自在,苏倾甚至连他醒着时靠近他都有些紧张,不过后来便好得多了,她还敢趴在枕上同他讲话:“先前看见你有几根白发,帮你拔掉么。”

沈轶仰躺着,一手枕在背后,一手搁在小腹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顿了一下才懒散地应:“嗯。”

她慢慢凑过去,轻轻拨开他的鬓角,洗过的头发还潮湿着,她费力地从中寻觅。手指搅动着他的头发,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一点点的痒,沈轶闭上眼睛,在充盈的清爽的皂角气味中,竟感到舒服得昏昏欲睡。

半晌,让她小心地推了推,苏倾手里已捏了好几根银丝,紧张地望着他:“疼么,你怎得没反应?”

那几根头发下来,比起刀伤剑伤来,不若说是蚊子叮了,要什么反应?

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夺过她手里的头发丝撇在桌上,抓住她的手在衣袖上随便擦了擦,一骨碌坐起身来,“来,我帮你拔。”

苏倾躺着看着他,笑着直颤:“我可没有白头发。”

十四五岁的姑娘,怎么会生白发?

沈轶偏说:“我看见了。”

苏倾想,他这样记仇的一个人,定是刚才弄疼他,要揪回来。反正她头发这样多,且让他揪几根,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闭上眼睛,紧张道:“那你轻些。”

沈轶不耐道:“嗯。”

半晌,她没等到头皮的刺痛,却感觉一道微热濡湿的唇落下来,印在了她的嘴上。

她的眼睛马上睁开了,有些慌乱道:“你怎得这样。”

沈轶俯着身,抬起她下颌不放,在她唇上磨蹭了好一阵,还拿舌尖舔她,浑似坏孩子的勾逗:“你自己说的要轻一点。”

他很快没了谈话的兴趣,手掌伸进她腰窝背后,将苏倾抱起来搁在膝上,渐渐辗转深入。初无什么技巧,在那唇上横冲直撞地掠夺,全凭本能驱使,怀里的人抱着他的脖子,身子软得过分,他便愈加感受到更深一层的空虚,越抱越紧,仅这样贴着便能感觉到空缺被填补修整了。

放开时两人气喘吁吁,苏倾的眼里似浮了一层雾,只挂着他的脖子,像是攀着块浮木,轻易不敢松开。

沈轶捻她的发丝理了理,好像愉快得很,轻轻道:“倾妹。”

苏倾马上有些怔愣地瞧他,以往只有沈祈才会这样喊她,他是从来不如此的,便道:“怎么这样叫我。”

沈轶脸马上沉了:“你应答。”

老早以前,他就妒忌沈祈一口一个倾妹,叫得这样亲昵。

“倾妹。”

“嗯……”

她想了想,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贴住了他的喉咙:“那,沈轶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在我急着发文的时候卡。愿高考顺利。

菩萨蛮(七)

沈轶让她这样抱着, 半晌没有言语,苏倾抬头一看, 他耳尖都红了,一把将她扬起的脑袋按回去:“到此为止了。”

这个关于哥哥妹妹的游戏便到此为止了。

沈轶对于东院的事不大热忱, 听见她简要讲了这三年如何门庭冷落,他也没有什么反应,随手玩着桌布上挂下来的流苏,将其勾起来再撂下:“噢。”

人情冷暖,早在他像一颗野草一般在沈家的夹缝里艰难生存时便摸了个通透。他这个主将已倒了, 趋炎附势的人此时不走, 还留到什么时候?

他侧坐在圈椅上看她管账,苏倾端坐在椅子上, 左手拨算盘,右手悬笔写字,脊背挺直, 世家小姐冷练而沉静的气度显现出来, 看着极赏心悦目。

想他自小一身反骨,怎会喜欢上这样正正经经的女孩子。

“对了。”屋里炭火烧得很足,苏倾的声音细细的, 含着一点歉疚, “我用了一点你的钱, 枕头里的。”

沈轶随手捻起账册前几页看,眼都没抬,“花得差不多了?”

“没……还有一些。”她硬着头皮回答。只是长此以往, 没有进项,金山银山也总有亏空的一天吧?不过沈轶刚醒,她还舍不得拿这些事情难为他。

“都买了什么?”

“买了院里的丫头,还有……冬天的袄。”苏倾有点愧疚,因为都不曾给他买过什么,但愿他不会问起。

沈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眼里冷淡淡,把书页一撂:“给我买什么了?”

“买了……炭。”苏倾想得鼻尖上沁了汗珠,坐立难安地辩解了半晌,茫然睁大了眼睛,声音也颓然低下去,“都烧掉了。”

沈轶忽地瞧着她笑了。

从他那绷着嘴角的冷淡的表情,到恶劣地弯起嘴角,不过一瞬间,苏倾尚没反应过来,呆呆望着他,他已凑过来,在她颊上恶狠狠掐了一把,便走去捏捏她挂在外间的红色冬袄:“怎就买这一件?薄得纸糊的一样。”

“银子多的是。”他淡淡说,“没了管我要。”

他知道大姐儿娇,在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都是要拿金银堆出来的,半点不能委屈了。

临平来过一次,全然不敢置信在床上躺了三年的死尸一般的人,竟能如常坐在桌前,且这三年宛如时光在他身上,如微风轻轻带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身上那股暮气烟消云散,像是处在他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临平围着他绕了一周,又是哭又是笑:“沈二,你眨眨眼睛。”

“点个头?”

“对我笑一笑?”

沈轶眉宇间挂着不耐,临平转到这边,他就把脸扭到那边,忽而瞥见苏倾眉头一皱,把拇指含进嘴里,伸手在苏倾手上一拍,吓得她手里的李子和小刀都掉了:“谁让你动刀。”

苏倾忙把李子捡起来,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我在给你削水果。”

沈轶将她削了一半的李子夺过来,照着没削的那面咬了一口,恶狠狠地瞥她一眼,苏倾便咬住唇不再说话了。

临平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把头凑过来,悄声劝道:“你也不要待人这么凶嘛。你不在的时候,这丫头片子独个儿撑起了东院。客观地说,你能醒,得谢谢你嫂嫂。”

这便径自触了沈轶的逆鳞,他饭都没留临平吃,就将他扫地出门。苏倾挽留不住,起身要去送,手腕被沈轶抓住,毫不客气地往眼前一扯,寻觅起来:“划哪儿了?”

蜷起的食指上浅浅的一道沁了血珠的划痕,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冷冷抬眼看她,倒像是恐吓。

苏倾同他对视了片刻,忽而朝他小心一笑,那笑有几分卖乖的羞涩,唇红齿白,仿若春风拂槛:“晌午买的李子好吃吗?”

“还行吧。”他随口道,心里想,大姐儿好会讨饶,竟然最知道他吃哪一套,拽着她的袖中伸出的手不放,“李子削什么皮,不许削。”

“李子皮是酸的。”

“就喜欢吃酸的。”

苏倾手里捏着紫色的陈李,想一下便觉后牙发酸,按了按自己的腮帮子,沈轶取了把匕首在指间转了一转,刀柄敲敲桌子,不耐道:“拿来,我给你削。”

二月底天已暖和,草长莺飞,再提动身去琼岛的事情,沈轶无所谓道:“那走吧。”

这多年来,至亲早已离世,沾着血缘的唯有沈祈,沈家于他称不上真正的家,他对于荷乡的情感,甚至及不上他对关外驻营地的离离野草。

但真正决定即刻动身,是在一天下午过后。

天边晚霞瑰丽,染就了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沈祈又一次踏足东院的时候,苏倾反手关上门,将沈轶挡在里头。她不希望二少爷醒来的事被沈祈夫妇知晓,最好能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荷乡。

她立在门口,用脊背抵着门,挡住了里面的人一下一下故意挑衅的敲门声,尴尬地笑道:“我的丫鬟在同我玩呢。”

沈祈瞧她的目光依旧失魂落魄:“小艾,我先前送的东西,你怎的又送回去?是不是夫人为难你?”

他可知道锁儿那性子,能捏在手里的绝不肯给人。

“倒没有,只是大哥送的东西贵重,我们东院不敢收。”

沈祈默了片刻,只道:“你不要怕。”

他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回头看着松树顶,自嘲地笑道,“是我对不住你,就是把能给的都给你,该恨的还是要恨的。”

属于小艾的、清脆天真的声音将他打断了:“大哥,你说什么呢?”

沈祈回了神,只笑了笑:“没什么。”

他又认真地注视她的眉眼,当年苏倾扮成男装上学,眼睛里也是这样亮而有神的,瞧他的时候礼貌又大方,抿着笑的嘴角又带着女孩子软和的矜持。

路口学子来来往往,她站着仔仔细细地收心爱的纸伞,抬眼见他还在等,便朝他一笑:“沈兄,你先行吧。”

那个时候他也会想着法儿地排挤不喜欢的人,耍心眼夺取夫子的宠爱,手段看来幼稚不堪,却好像是他这辈子度过的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日子。现下他曾经的夫人和他引以为敌的弟弟,都离他而去,他在这世上,竟头一次体会到了难以言说的寂寞。

他对小艾道:“人一辈子,究竟活什么呢?”

小艾瞧着他笑而不答:“晚娘姐姐的胎如何了?”

一提起这个,便将沈祈即刻拉回现实,眉宇间郁色更甚。

他一生寡亲缘,年近不惑仍然未有自己的孩子,不知是否是上天的惩罚。这个孩子本是他很期待的,可是在外室不断地索求和争宠之下,这种期待,好像有些变了味道。

暮色四合时,檐下一盏盏灯笼亮起,他匆匆告别了小艾,回到他自己的西院去,影子拉得斜长。

苏倾待他走远了,才猛地开门进屋。

屋里茶水已冷,却没了人影。她唬了一跳,回头见窗户大敞着,如一道画框,装裱了昏暗夜色。

一道门哪里关得住他?这是同她闹别扭呢。

她提着灯笼快步在院里走,撞见了巡视的柳儿便拉住:“见到二少爷了吗?”

柳儿大张嘴巴道:“二少爷?”

她一个人,在院里乱转了好些时候,专注找那树丛假山背后,灯笼摇晃出散乱的脚步,忽而听到一声长而清脆的口哨,猛一抬头,一个人影高坐在墙头上,两条长腿悬下,交叠放着。

她将灯笼举高,照出他似笑非笑的冷淡眉眼,顿了顿才道:“怎么坐在那里了?”

沈轶不答话,倏地从墙头上跃下,敏捷得似一只猫。他拉着她的衣角,一语不发地一直扯到了后园里,信手拨开树丛让她看。苏倾低头一瞧,看见地上挖出的小土坑里,躺着沈祈第一次来送她的玉佩,在月色下是温润的乳白色,流苏压在背后,可怜巴巴的,好似等待裁决的罪囚。

苏倾瞧他一眼,晚起裙子便蹲下来,顺手往土坑里覆土。

“哎。”沈轶见她问都不问,忍不住拦她,她权当没听到,麻利地填个不停,不一会儿便把玉佩整个儿埋住了,她将那地方堆成个整整齐齐的小坟包,拍拍手上尘土,柔声道,“官人,我埋得好不好?”

“……”

室内烛火正璀璨,将人影投在纸窗上。沈轶信手扬起帐子,将人抱进去。

他的吻比平日里霸道许多,还恶意许多。专往她往耳后、脖颈上的娇嫩皮肤游移,专听她喘,听她讨饶,苏倾伸手捉他的手,外裳便让人趁机解掉了,肩膀让风一吹的时候,她才从晕头转向的抵抗中脱了身,恳求道:“吹了蜡烛好不好?”

沈轶腾出空来瞧她,只觉得她泪汪汪的眼睛,看得人火烧得更旺:“再叫一声沈轶哥哥。”

“……”苏倾歪在榻上看着帐子顶,脸色绯红,暂时叫不出口,待到他吻到她脖颈背后,唇齿鼻梁蹭过,细软如小虫爬越头皮,她从小腹到小腿一阵痉挛,当下便从了,紧闭的睫羽濡湿:“嗯……沈轶哥哥。”

话音未落,帐中便全黑了。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桌案之上,闭上眼睛,眼皮儿也晒得发橘,苏倾腰肢酸软得厉害,一动也不想动,便闭着眼睛枕在他怀里,任沈轶的手抚摸她的长发,又轻轻触摸她的睫毛。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生怕吵着了她,“你见过邪神么?”

苏倾闭着眼睛说:“见过。邪神跟你长得一样。”

“说梦话。”沈轶嗤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见她皱起细眉,方将手放在眉毛上,轻轻抚摸。

“那三年里,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那梦里光怪陆离,眨眼间活过了好几辈子,都是很圆满的,倒是使得躺着的时候感到过于幸福,醒来的时候又太怅然,倒不如不做。

可这些说来她能信吗?到地府里糊里糊涂走了一遭又出来的大姐儿,什么都不知道呢,如今还是个十四五的好年岁,可见这禁术使得很值得。

这么想着,他便不说了。

苏倾靠在他怀里,软绵绵、暖融融的一团:“梦见我吗?”

“没有。”他枕着手臂,闭着眼懒洋洋道。

半晌,他感觉到有人极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细碎的水珠掺杂在那触碰里,变作湿漉漉的一个吻,苏倾瞧着他轻笑道:“梦醒了,我哪里也不去了。”

蹉跎这六年又三年的光景,人生却始终幸运着。

“你饿么?我们用早饭吧。”

菩萨蛮(完)

从荷乡离去那日, 夜半三更,训练有素的车夫在门口安静地等,马儿甩动尾巴,柳儿和其他的丫鬟把行李安静地搬上车去。

沈轶看见院中有辆铺好了被褥的板车,便问起来。不知谁透了风, 让他知道那是二夫人预备用来拉他的,当下绷着脸朝苏倾道:“你躺上去。”

苏倾回头瞧瞧捂着嘴窃笑的丫鬟们,赧然道:“我走过去有什么不好。”

沈轶已掀开被褥, 拍拍褥子:“快来。”

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苏倾忍着笑,推着发髻,小心地躺在板车上, 仰头见漫天的星星明亮闪烁,因是个无云的晴天, 暗蓝的天空广袤无垠,看着便能将人陷进去。

随后她感觉到板车被抬起来了,沈轶弯腰将车把抬起来, 架在自己腰间,一步一步走着,将她拉到了门口。

立在门口的临平目瞪口呆, 笑得嘈嘈切切:“呦,板车上换人了,抬媳妇呢?”

沈轶并没有打他,也没有瞪他,只是低着眼, 安静地看着坚实的土地,和他落下的每一步,汗水一颗一颗地从他鬓边滚落,沿着他的下颌骨,坠落进土地里。

这板车可沉得很,他心里想,大姐儿是抬不动的。

事实上,在启程之前,苏倾便有孕了,在路上颠簸的日子几乎是害喜中度过,她吐一次,沈轶的眼神便暗一分,责怪自己没忍住,太早地要了她。在他看来,十五岁还小,这么小的一具身子,要孕育一个孩子,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好在临平一家随行,临夫人生过了两个孩子,便同沈轶换了马车来随行照顾。入了夏,她已有五六个月身孕了,有一次二人都折腾得累了,歪在榻上睡着,临夫人半夜惊醒,只觉得耳畔有风掠过,一睁眼便见沈轶半弯着腰,仔细地给苏倾扇扇子,她垂下的睫毛卷翘,鬓边让汗水濡湿的发丝在空中飘着,让他小心地别在耳后。

“沈将军……”

他那双清冷的猫一样的眼睛看过来,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又递她一把扇子,轻声道:“谢你看顾。”

临夫人大咧咧地扇起来:“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女人谁还不经历这一遭?”

沈轶没做声,在她醒来之前,又跳下马车,融入寒凉的夜色中。

待到穿越大半个国境,到达远在南境的琼岛时,中原混战的消息传来,苏倾也即将临盆。她的皮肤变得莹润如玉,胸部也慢慢变得饱满,周身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她的精神仍然很好,牵着沈轶的手,反拽着他走过了琼岛上的森林和草原,逛过了市镇,亲自把家安在了一处水潭边,屋子外面有两棵合欢树,她头一次见到便很喜欢,待到睡了很长的一觉,下次出门的时候,合欢树上多了个木板秋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她走往秋千上坐,沈轶捉着她的腰不放:“现在不行。”

这个,是留给你熬出头以后玩的。

苏倾立在秋千前,巴巴地看着他坐在上面,一双杏仁眼眼睛闪闪的,抿着的唇角似乎含着一点将说未说的委屈,将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垂下眼道:“那好吧。”

沈轶起了身:“算了,教你坐一下吧。”

空气里植物的气味丰盈,带着湿漉漉的热带的水汽,她欢喜地抓紧绳索,沈轶在她背后,轻轻一推,未及她向前荡多远,又拽回来,如此反复,连风也不是连贯的。

沈轶见她即使这样还玩得开心,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很麻烦?”

他指的是她腹里那个孩子,他一世寡亲缘,父不喜,母早亡,弟兄姐妹都疏远,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地活着,倒也没有觉得什么,自然没有像旁人那般那样重视自己的血脉,尤其是将母亲折腾成这样的孩子。

苏倾摇摇头,边荡着边粲然笑道:“我很喜欢他的。”

那好吧。他微微勾起唇角,懒懒散散地一推一拽间,便很容易地想通了,那么我亦喜欢他就是。

这个苏倾很喜欢的男孩子叫做沈钰,有一双黑浚浚的眼睛。纵使孕中不安,苏倾生的时候却没受多少苦楚,孩子不到半夜便急着落了地,哭声极响,临夫人抱着他,笑着说,定是个不安分的。

——可不是?

六岁就把爬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学了个全,奔跑在山林间像阵风,像无拘无束的驹子,从学堂里逃课出来,一把山林间的野花插进母亲的花瓶,头发上沾满清晨的露水。回头见父亲在屋里的背影,吓得步子也放轻了,像是只带着肉垫的猫。苏倾正在榻上吃沈轶喂的粥,侧眼瞧见了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使了个眼色,便叫他快些逃走了。

沈钰向后退了几步,扭头便跑。站在蹋前的沈轶哼笑一声,顺手擦了擦她的唇角:“你以为我没看到?”

苏倾臊得脸都红了,将手搁在肚子上,睫毛颤得厉害:“你可别骂他了。”

其实他从来不骂孩子。沈轶真要管教孩子,一般都上手打,拿脚踹,他打得极痛又不致伤,沈钰是很怕父亲的。

微风吹来,窗外如梦似幻的粉色合欢花摇晃,厅堂里的花瓶里,散乱着一把蔫蔫的野花。

那时苏倾正怀着七个月身孕,那是后来在金秋时节诞生的女孩子,名字是沈轶取的,叫做沈樱。沈樱后来嫁给了临平的二子为妻,青梅竹马,顺理成章,这是后话了。

沈樱生得像沈轶,五官深邃俊俏,鼻尖挺翘,瞳孔颜色浅,也有些异族之相。她安静乖巧,从小时候就像只小猫,沈轶待她比待她哥哥稍好一些,至少能将她抱在膝头说话,且从来不打她,或许主要是因为她同苏倾一脉相承的乖。

沈轶就是吃这种乖,无论在哪里,苏倾拿那双眼睛怯怯地一看他,他便受不住,就象当年一同跪在学堂里,一回头瞧见苏倾融着星河的眼睛,布帽里面露出一点鸦青的发丝,背后是一片绚烂绯红的流转晚霞。

一直到四十年后,这样的魔法尤未散去,纵使大半生已经过去,二人并肩躺在合欢树下乘凉的时候,已是满头白发。

布满皱纹的手臂,撑在摇椅的扶手上,微风拂过,落下的合欢花撑着伞,在空中飘零而下,落在她裙子上,沈轶伸出颤抖的手一拂,将其骨碌滚下。

年逾五十的苏倾朝他笑了一笑,依稀还有旧时影子,沈轶的眼神变得异常温柔,亦或许在他眼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十四五岁的青葱孱弱的少女。

苏倾想她这一辈子,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一切就像晒在脸上的温柔的阳光,美满得恰到好处。

风吹起她的裙子,落花如雨,她忽而有些困倦了,睫毛颤了颤,慢慢闭上眼睛。沈轶忽而握住她的手,回头看她:“倾倾,你怕死么?”

她慵懒地摇了摇头,看着手上戴着的鸾鸟的钏子,她握着他的手,声音平静温柔:“此世当好多世活着。”

她半眯着眼睛。

涌上心头的困倦并不让她觉得害怕,也许是要死了——但那也没什么。

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已有了不可想象的奇妙的经历,能这样过完一生,又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幸运,故而她是这样的满足,这样地毫无怨言。

闭上眼睛前,她听见他在她耳边慢慢地问:“想好了么,倾倾。”

想好……什么?

他留在空气中的声音慢慢地变得嗡嗡作响,似乎许多个气泡纷纷爆炸开来,发出“噗噗”的轻响,合欢树浮在空中的粉红色的花朵,慢慢地旋转起来,随即是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所有的颜色,晃动成了变幻万千、光怪陆离的万花筒,旋即它们定格,片片破碎,变成无数星光和粉尘,闪动着消散在空中。

她的身体似乎猛然升起,悬浮于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如飘荡的一叶扁舟,她安稳地紧闭着眼睛,皱纹寸寸消去,如玉的身体如同最原始的山脉,有着流畅起伏曲线,黑色长发如水中浮动的海藻,盘旋遮蔽她的身体,在藏蓝色的空间内漂浮着。

一枚巨大的圆环出现在黑暗中,蓝色的光芒由一星乍现,慢慢地,逆时针沿着那圆环的形状,顶到了满格。

满格的圆环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像一个巨大、标识的句点。

小重山(一)

“砰——”无数零件碎片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在空中炸开,废墟内火苗徐徐燃起, 烧焦的味道飘散而出, 同时伴随着小范围的炸裂。

缕缕黑烟从报废的车框上升起。

巨大的、怪物般矗立于城市中的联合政府实验室大楼,悬挂红底白字的巨幅竖幅标语“We are human(我们生而为人)”,那标语被风轻轻吹动。

冷森森的玻璃幕墙, 倒影出刺目的日光, 和瘫痪的十字路口红色的火光。

“小姑娘!”人们忽然看到一个穿蓝色连衣裙、戴阳帽的小小身影, 像离弦的箭, 从人行道斜穿而来,裙子绽开一朵花, 有人在背后追上她:“嘿!别过去!”可是离得太远,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进了火堆里。

尖叫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空中又有数辆飞过的轿车, 突然沿切线偏离轨道,饺子入锅一样俯冲下来, 像是被磁铁猛地吸引了一团,连续“砰砰”地撞在了那一团废铁里。

“SOS:丘山路发生重大车祸, 请求支援。”

红色文字闪烁。

距离事故点两公里内的所有医院,每一个医生护士胸前的信息牌都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信息。

除产科以外,所有人奔跑起来, 五辆救护车疾驰而出。

“走地面吧, 听说走空轨的汽车失控了。”黑人护士打着手势, 急切地对司机说,救护车在十车道的马路上飞奔,窗外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一闪而过, 依稀可见只言片语:“HUMAN BEING(人类)”“No Rept(无可替代)”

“空中轨道没有问题。”医生已经放下通讯电话,“警方说是磁场干扰了无人驾驶感应系统。”

“担架准备好了吗?”

丘山路连同上方空轨全部禁封,宽阔的道路上没有空空如也,几辆警车横七竖八停在那里,红蓝警报灯闪烁。

未及救护车停稳,门便已经拉开,白衣的医生护士抬着担架俯冲下来,抬头见到眼前堆积成山的冒着残烟的报废的铁皮汽车,几乎遮蔽了太阳,鲜血像是罐头被挤破似的,沿着缝隙流下来,汩汩淌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