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高兴。有个声音在她胸腔里嗡嗡地说着。

尽管她纤白的脸上是一片弱不禁风的平静,眼睛里甚至有几分不安,可是她的数据库里在这片刻短暂地开满花朵。

“就是你了。”

在她录像一般清晰的记忆里,无数的日夜的影响喷薄而出,将她环抱着。

不是小西,不是任何别的女孩,她想,是我,是我。

直到Y抬起眼看她,卡壳的程序才从她嘴里磕磕绊绊地发出:“今、今天晴转多云……”

Y低下头自顾自地笑了。

最后是他站在门口临走的时候,Y将那只红色的行李包单肩挂在肩上,肩膀懒散地倚在门框上,他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倾也立在客厅里看着他,阳光落在她微显栗色的发辫上,一层温柔朦胧的釉色,连她的眼睛也是安静朦胧的。

Y冲着她挑衅似地点点下唇。

她回顾了一下《如何做一个女朋友》,轻盈地跑过去,踮起脚尖亲吻了他。Y架起她的腰,将她半抱了起来,结束了这个一触即分的吻。(抱起来是因为女生矮,该动作没有任何别的含义)

真奇妙,她的背贴住门框时心想,他背着一个包,还能抱得动我。

这一个月,苏倾喜欢待在室外,凉爽多雨的天气,丛丛芦苇常常弯着腰,白须上挂着沉甸甸的露水。她戴着柔软的阳帽,穿梭比她还高的植物丛中修剪树木,穿梭在草叶中的小腿被露水打湿。

即使Y不在,她也会给自己做早餐,自己吃饭、清洗食槽,随后做别墅的大清扫。空了就去地下室取一本书,夜晚躺在床上睡觉。一切比她想象中更加有条不紊。

不过她通常是将书拿到客厅来看,累了便将书倒扣在自己的肚子上或是脸上,正如Y所说,一个人待在地下室的时候,那里有些令人害怕。

苏倾在修剪长成一团乱麻荆棘刺的时候很用力,她咬着唇,手臂伸展,指甲压得发白,余光看到了一双走近的腿,随后剪刀被人夺过去,少年轻松地“咔嚓”“咔嚓”将它们剪成了碎段。

“是这样吗?”他单手揣在兜里,懒散地回头问,头发剪得更短更精神了,似乎瘦了一些。

“不是的。”她用手别了别被风吹起挡住脸的碎发,小声地说,“你把它们剪碎了。”

Y板着脸注视她认真的眼神半晌,终于没忍住“嗤”地笑了,搂着她细弱的脊背,将她按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你怎么回来了?”这轻轻的拍竟使得她心里泛出一丝奇异的酸楚来,她偎着Y的肩头,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实验顺利吗?”

“月假。”他放下剪刀,懒得撒手,放肆地将她扛回了客厅,随意地说,“第一个月的课我几乎听不懂。”

国高和国立大学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坎,Y意识到他和父母之间的差距,这些差距让初入大学的他和秋原几乎夜夜通宵。

“妈的,烟不许抽,连夜宵也不许吃。”当时,秋原伸开双臂瘫在桌面大的电子屏幕上,活像一摊软泥,“大学真不是人呆的。我想你姐姐的蛋挞。”

那个时候他也想起了苏倾,不过同秋原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想起她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乖巧巧的模样,两人都平躺着(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不动她也不敢动(翻身之类的动作的动),因为天气暖和,她的手臂压着被子角搁在肚子上。他伸手搂她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升高的体温。

而她不肯枕他的手臂,一骨碌坐起来在月光泼洒下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像一对乌葡萄:“这个姿势不利于血液循环。”

……

“那怎么办。”苏倾想了想,“我下载一些书帮你补习吧。”

“等着吧。”他勾着她的辫子玩,“下个月我能考第一名。”

苏倾抱膝坐在沙发上,裙摆包裹脚面,这个姿势使她像是一朵铃兰成精。

她十分自然地打了个响指给他点烟,Y的手臂垫在她脖子后,松松散散地揽着她,闲着的手指在她软绵绵的脸蛋上戳了又戳,好像把她当成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少年抽定一根烟,手指在她脖颈后轻轻一按,打开控制槽,“有礼物送给你。”

她感觉自己的芯片被他用两根指头夹出来,随后换了个冰凉的新的芯片进去,随后关闭控制槽。

那芯片装进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知,就从他手指搁置的后颈上倾泻而出,像水波圈圈荡开,被羽毛挠过的痒,又有一点轻微的麻。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又被他轻轻按坐下来。

“别怕。”Y低头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深沉的怜惜,“相信我。”

小重山(十四)

明明是一样的, 她在心里疑问道。

明明是一样的亲吻,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热气从她脸上腾起,她感觉到自己慌乱的难以自抑的心跳。

——心跳。

她有心跳了!

可是这样的兴奋马上又被浪一样排山倒海的感觉压制住了。她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感官细胞都变得异常敏锐, 他吻她耳垂时,她甚至产生了类似失重的感觉。

他的手抵住她的脊柱骨, 她实在忍不住簌簌地掉下了小金豆, Y只得停下来擦她的眼泪:“怎么哭了?”

“这是……什么……什么感觉?”她无措地抽噎着看着他,眼眸微微涣散, 嘴唇和脸颊都绯红。

泪珠子毫无障碍地顺着脸颊滚下, 漆黑的眼珠被洗得莹亮亮的。

Y顿了顿,说:“真正的女孩的感觉。”

因为这枚芯片的缘故,他遇到了重重阻碍, 比秋原通宵的夜晚的还要多一些,不过他一点都不后悔。

只不过让她哭成这样, 让他心里一时有些打鼓。

“真正的女孩的感觉?”她怔了一下, 眼里慢慢地升起了几丝柔亮的,懵懂的温柔,像甜丝丝的带着花香的春风。

“一样都不缺。”

苏倾静静地瞧着他,嘴角慢慢地勾起来。

他用力抱了抱她, 感觉她仍挂着泪水,却小心地回应他的亲吻,那吻便变得肆意妄为起来。从她嘴里发出的猫一样的细小的调子时,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触碰如烈火燎原,像解谜一样解她的衣扣, 鼻尖磨蹭她的耳尖和脖颈,她感觉到Y仿佛在专注地同她做某个游戏,而她也被这样的游戏摄住了心神。

-

Y的房间,倾泻天花板上圆形的巨大的天窗打开,丝丝带着湿漉雨气的凉风吹拂着苏倾的发梢,这是一个转晴天的夜晚。漆黑的夜空和闪亮的星子组成的圆形,宛如悬浮在他们头顶的一颗巨大的星球。

天窗外可以看到一弯小小的、明媚的金黄色月牙。

Y与苏倾紧挨着,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一齐安静地看着,这是激烈过后圆满平静的静谧,宛如胎儿沉睡在母亲的子宫。

Y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怀里的女孩,不知是在打节拍还是在哄睡,半晌,他低头恶意地扯了一下她有些松散的发辫,又忍不住把那根辫子绞在手里,放在唇边轻柔地亲了亲:“喜欢今晚吗?”

苏倾的目光转向了他,她的两颊还残留着晕红,眼睛在黑夜里极亮,像是野生的麋鹿,怀着天真无畏的洁净和朦胧,她慢慢地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喜欢。”

这小机器人不知避讳,向来有一说一。

Y默了一会儿,遮住她的眼睛:“你这样让我很想抽烟。”

她斜着伸出两根手指:“我帮你点。”

手被他攥着,迅速压回被子里:“安分点。”

苏倾的眼神闪亮。半晌,她同Y搭话,她的嘴唇贴紧他的肩膀,发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是因为寂寞吗?”

“什么?”

“这一次的改造。”

苏倾伸手摸摸后脖颈的芯片,这枚芯片赋予她模拟的心跳,更精确的体温,还有一切女性的感知,包括性体验应有的汹涌快意。正如他所说,一样都不缺。

如果她没有这些感觉,她想,也许她做不到这样无师自通地配合他,这样真实地参与其中,甚至有某些时刻短暂地丢掉了自己。

她接着问:“是因为你一个人,太寂寞了吗?”

“跟一个人偶娃娃在一起。”她垂下眼睛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先前理应算是一个娃娃,也许太无趣了,是不是。”

Y没有回答。他阖着眼睛,隐约可见少年浓密的两丛睫毛,他侧脸的轮廓流畅,带着一丝高傲的冷,好像已经睡熟了。

苏倾再度微笑起来,她慢慢地窸窸窣窣地撑起来,低头悄悄去吻他的脸。

榴红色的嘴唇颤巍巍,即将贴上少年的眉心,一只手揪着她防护服的背后,将她扯下来,手臂一收,以一种不容辩驳的任性的姿态按在怀里。

苏倾僵住不敢动弹了,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她的耳朵贴着他温热的的心口,也感觉到了一阵同等频率急促的心跳。

“是因为你一个人。”Y淡淡地说,把刚才她的问话原样返还。

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重复道:“你一个人,太寂寞。”

苏倾抬起下巴来,似乎在疑惑什么。

“睡吧。”他不耐烦地将她的脑袋再度按回怀里。

*

Y在家的日子让苏倾感到很快活,有人陪她吃饭,看书,打游戏,所有的番茄酱盖子都能被他单手扭开,再坚韧的都能被他几剪刀轻易解决。

这个人揉乱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在她天气预报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捏住她的下颌肆意吻她,尔后用拇指抚摸着她红艳艳的唇瓣,对上她错愕睁大的眼睛,挑起嘴角问:“怎么不说了?明天下雨不下?”

Y在国立大学的时候,苏倾从不主动联系他。

但他知道小机器人不说话是怕打扰他实验,她在家里巴巴地等待着他,也许坐在书架上,也许坐在窗边。

细雨敲击实验室的窗棂,雨季来临,空气总是鼓涨涨的。

他立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雨,耐不住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你在干什么?”

苏倾不怕高。她身上还穿着绣着小熊的围裙,因为下雨了,她脱去鞋子爬到窗台上来看雨。

她悬着双腿坐在窗台边,裙摆铺开,赤着一双雪白的足,像是坐在树梢间的精灵。

窗外的雨连成线,从光滑的玉兰叶片上倾斜而下,被土壤吸收,花和叶都被洗得油亮。

芦苇丛在疾风骤雨中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河上笼罩着白雾,河面上船只缓行,伴随着汽笛发出一团团朦胧的光。

她的额头侧抵着玻璃发呆,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窗玻璃上起了一层白雾,她犹嫌雾不够厚,在上面哈了一口白气,用手指咯咯吱吱地写下一个字母。

“Y”

“叮——”

她忽然收到Y的消息,她被吓了一跳,迅速地将玻璃上的字母抹去,悬下的小腿荡来荡去,低头慢吞吞地回信。

“我在擦玻璃。”

Y看着信息默了片刻,低头失笑,手指缓慢地抚摸过智能手表的屏幕。随后他再度抬起头看窗外的雨,站在窗边静默地抽了根烟。

“顶风作案。”

秋原一进门就挥舞着面前的烟雾,将轻薄如纸的平板电脑丢在桌面上,从Y的口袋里抢了一支烟出来,塞进自己嘴里,挤在他旁边含糊道:“考第一名了不起?”

Y垂下眼睛,眼里沁着一点慵懒的笑。

“我看教授好像很喜欢你。”二人并肩站在窗前,秋原不失嫉妒地说,“项目结束之后,你想进联合政府实验室吗?”

“不一定。”Y顺手将烟熄灭在窗台上的培养皿里,按下通风按钮。

“不一定?”

“不是还有一个选择吗?”Y轻巧反问他,转身同秋原擦肩而过。

“难道你想去游戏公司当个小职员?!”秋原很讶异,“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联合政府实验室么?”

“我知道。”Y哼笑着那消毒啫喱净手,“我父母不就死在了他们热爱的实验室里?那实验室里的含氯消毒水味,我闻了就反胃。”

“……”秋原立在他身边沉默片刻,将手搭轻轻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一按,“其实,也不一定会让你接你爸妈没完的那个实验啊。老师们应当会考虑烈士遗孤的心理承受能力的。”

Y默不作声。

“我还以为可以跟你继续折腾两年呢。”秋原小声嘟囔着,将头扭向窗边,继续抽烟。

Y坐在桌前,有些心烦地随手拉过他甩下的平板电脑:“这是什么?”

“噢,登记表。”秋原掸了掸烟灰,“满二十岁的青年要登记婚姻和生育状况,上报给国家,你得在上面签个字。”

Y的眼睫微微抬起。

登记表的题头写了一行斜体小字:“结婚与生育,公民的责任。”

眼神再掠到末端,首尾呼应地写了一句斜体的“人类一体。”

他飞快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在“是否有稳定恋情”那里打了个勾,没想到跳出来的下一项是“请输入现任恋人的ID号码便于核验身份”。

他默了片刻,将平板电脑狠狠撂在桌上。

“怎么了?秋原转过来,显得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帮我把那个勾去掉。”Y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恭喜你,那样你将会被学院安排尽可能多的联谊……”

“那帮我注销。”Y叼着烟,冷冷斜睨着那表格,目光里淬出几丝狠意,“我不填了。”

Y的第六次月假时值深秋。

他撂下行李,先帮别墅外修剪了一人高乱长的芦苇。这是因为有一次他闲下来时,心血来潮接入了院落里的监控,想看看能不能碰巧看见苏倾——

然后他看见他水蓝裙子的小女朋友正立在比她还高的芦苇聚成的墙下,累得双颊通红,踮起脚尖拿电锯艰难地修剪着杂出的植物。

削断的枝叶弯下来砸在她的脑袋上,她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草叶中灵巧地钻出来,拍拍身上的毛絮,短暂地放下电锯,揉了揉通红的手心,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再度辛勤地劳作起来。

“她在干什么。”Y咬紧后槽牙想,“你是我雇的长工么?”

这次大修剪,苏倾被勒令站在一旁看着。有几次她想过去搭把手,都被他冷眼警告:“躲远点。”

汗水星星点点地湿透了青年人的背后的T恤,每逢他利落地弯下腰时,衣摆上掀,隐约露出漂亮的腰腹线条来。

苏倾喜欢欣赏这样的时刻,能站在一边入迷地看一整个上午。

“苏倾。”Y扶着膝盖休息时,忽然叫她一声。

苏倾走过去,他将一把剪下来的芦苇用刀砍去根部,保留端头,并成一束,像一大捧花一样随意塞进她手里,塞得她后退两步:“给你。”

苏倾低头,怔怔看着怀里的一大捧雪白的日本苇,半晌,亲昵用脸颊蹭了蹭那柔软的白须。她扭身跑回屋里,两只辫子上下跳跃,她爬上橱柜,将它们端正的插在厨房的大玻璃罐中。

小重山(十五)

Y看着她的背影跑远。

他弯下腰去继续割掉这些漫出的芦苇, 芦苇梗将他的手心都划破了几处, 带着酥痒的痛, 他越发坚定了不让她碰这些草的决心。

这么一个怕疼的人,他暗暗地笑, 从楼梯上摔下来还会坐着掉眼泪的人。

这么想着, 他搁下割草电锯,修剪告一段落时,这个人又哒哒地跑到他的面前,朝他张开双臂。

“别过来。”他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白皙的额头, 板着脸将她的脑袋推远, “我身上有汗。”

苏倾收了双臂,在他旁边同他一起走, Y肆意地拉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他现在浑身都是燃烧的热气。

深秋微凉的风吹拂他们脸上,放下上衣的时候, 苏倾偎了上来, 她的脸颊毫不在意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嘿Y。”

“……”Y低下头, 伸臂将她挟住,“你招我的。”他将她搂得很紧, 在她的笑声中,几乎要把她融在自己怀里,最后架着她进了屋子。

“你先招惹我。”把她扔在沙发上的时候,他也绷不住笑起来。

Y并不是一个经常笑的人,在外人看来他的容色时常冷傲, 孤僻,寡言,带着一点对生活的不耐,总归不是好相与的人。

但在这座别墅里,他的笑多于任何时候,刚刚二十岁的反叛青年人,笑起来有种痞气的坏,但也有种青涩的甜。

他就势把上衣从头顶脱掉,撂在地板上,就在沙发上要她。日本苇的白须被风左右浮动,茶几上摆着精致的小点,只有在苏倾面前,他胆敢这样荒唐和放肆。

苏倾歪在沙发上,笑得没有力气——这个时候她还笑个不停,这是尚无羞耻心的纯洁夏娃,却美艳如海妖,只能引得他失控。最后她连连求饶,有时候叫“Y”,有时候叫“轶”,有时候甚至勾着他的脖子气急败坏地喊“你这个……这个坏孩子”。

Y听着有趣,故意不答她,一颗颗汗水顺着他前额的发梢滑落下来,他轻轻闭上迷乱的眼。

黄昏到来时,重重橙黄透过窗帘散落进来,地板和茶几都渡上一层油彩,苏倾柔美的十指慢吞吞地扎好辫子,问他想吃什么。

“月饼。”

“怎么想吃月饼?”明明还没到中秋节。

也许是因为当年小学时跟他关系尚好的中国同学最近寄了一份月饼来,遥祝他与家人安好,而他忘带回来了,下次再回来就过了中秋,故而有些怨念。

Y将手背盖在眼睛上,手臂挡住了翘起的嘴角:“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不会做?”

苏倾觉得自己的专业性受到了质疑,噘着嘴“哗”地坐了起来:“世界上哪有我不会做的东西。”

她赤着脚从沙发上跳下来,又被他拉住胳膊拽回去,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他说:“你要信我。”

苏倾微微睁大眼睛,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却被他轻推了一把:“去吧。”

最后装盘的蛋黄月饼很小巧,颜色澄黄,像是盘子里装着的四个小月亮,小小的团圆。

苏倾自己做了压月饼的模具,压纹很简单,围着月饼边缘镶了一圈的“Y”,她写字母从来都是这样圆润的娃娃体,一群字母手拉手绕了一圈,Y拿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

他回过头看她时,苏倾正专注地蹲在地上帮他把平板电脑和水杯装进行李包里,她将衣服叠得平整整,用手铺了铺,两只辫子垂下荡来荡去。

这件他新送给她的草莓红的防护服裙摆铺开,上面还留着他压揉过的皱巴巴的痕迹。

“这个学期结束之后,我就要登记入职了。”他慢慢地吃着月饼,吃完后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不去联合政府实验室,去游戏公司当个小职员,好不好?”

“好。”苏倾背对着他忙碌着,轻快地说,“凭你喜欢。”

她不解人世对于权力、地位、身份和荣誉的一切追求,只觉得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好极了。

他俯□□,猝不及防地吻了吻她的后脖颈,害得苏倾没蹲住,向前跪在了地上:“唔。”为了维持平衡,她的两只手紧紧撑着行李包,都将它压扁了。

Y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有周末假期。”

*

九月份,国立大学两年的培养计划到期,共遴选出十个人进入联合政府实验室,那十个优秀毕业生,包括日籍学生秋原在内,受到了堪比英雄的对待。

作为综合成绩第一名的Y宣布放弃保送的机会,转而投入联合政府与企业合作的游戏设计部。

虽然挂了联合政府的名,但与利益和市场挂钩,注定沾染铜臭,好像比科研至上的实验室低了好几个层级。

他的理由是对父母牺牲的工作单位有心理障碍,并递交了一份心理检测报告,这个理由最终被联合政府审核通过为正当理由,批准了他的放弃。

事实上,他已经很少在梦中与父母见面,听他们说什么“其实我们还活着”一类的鬼话,也很少再回忆起童年的事情,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闷痛。家里那个活蹦乱跳的温柔的女性的背影,早已使那栋别墅变成一个令他憧憬的存在。

这份心理报告单,完全是他入侵系统伪造的。

他热爱科学,但不喜成为国家机器之一的实验室,他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成为联合政府的傀儡。

他的德国导师对此十分惋惜:“Y,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放在你的邮箱里,有效期为十年。”

他说,“实验室的大门为你敞开,如果你可以战胜自己,欢迎随时回来。”

Y向他真诚道谢。

漫长的毕业假期到来,学生们参加毕业旅行,校园里空荡荡的,校门口双手相握的带着橄榄叶的巨大雕像仍伫立着,毕业生们在这里合影留念。

秋原的手臂亲昵地搭着Y的肩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工作了。”

“嗯。”

“最迟后年,我要跟小优结婚了。”

这么快?Y侧头看他,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声“恭喜”。

“没办法,”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无奈,狭长的丹凤眼眯起,“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有生育指标,二十五岁前必须生育至少一个孩子,得早做准备。”

“戒烟,戒酒,啊——”他揉乱了自己的短发,仰头向着湛蓝的天际狠狠竖了个中指。

Y弯起一边嘴角,对他露出嘲弄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找女朋友?”秋原恶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把自己憋坏了。”

“滚。”Y整理衬衣袖口,肩膀一抖将他的手抖了下来。秋原又像驴喘气一样笑了一阵。

“不开玩笑。”他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今天教员还问起,他说你上次没有填调查表,信息缺失可能影响入职。”

Y默了一下:“我有女朋友。”他顿了顿,又说:“时候到了我带她见你。”

秋原讶异地挑起眉毛:“真的?”

“Y。”有个教员从拍照的学生里叫住他,言简意赅,“游戏部的部长来了,想参观一下实验室。”

Y低头慢慢地将敞开的西装扣子系紧,扶正领带,沿着秋色尽染的大道,返回学生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