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苏倾在数据库里搜寻最优解,眼神微微一亮:“然后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Y接过了袋子,纸袋被他捏得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他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甩门而出。

热闹过后的屋里变得非常安静。

苏倾觉得身上有点儿乏力,她慢吞吞地移动到电源前,笨拙地给自己接上充电线,电源灯光闪烁的频率很低,这证明她的电是充足的,那她为什么忽然觉得很虚弱?女孩长而翘的睫毛一下一下眨着,看着昏暗的客厅,疑惑地按了按自己颈后的线,又紧了紧电源。

沙发旁的立灯投下昏黄灯光。

“孩子们在青春期会恋爱,在成年期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

书上这样写道,这就是人生的节律。

不过这人生的节律,实在太快了一点。苏倾想,明明昨天Y还是一个儿童,她还记得他的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每一个表情,不过倏忽之间,他已经走向了新的阶段。

会结婚吗?她胡思乱想着,想象新娘披着婚纱站在他身边的样子,也许生一个孩子,养两条狗,家里会热闹许多。这样的热闹,却让她感到更快乐也更忧愁了。

Y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夜里的凉气,沉默地走进客厅,经过她时,似乎瞥了她一眼,不过像是生气了似的,没有搭理她。他手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倾偏过头,看见他手上的粉红色纸袋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小雏菊,金黄的鲜花被包裹在透明玻璃纸里,开得正烂漫。

“你给小西买的花吗?”她扶着颈后的充电线,好奇地伸着脖子。

Y的嘴角绷着,并不搭话。

“那么是小西给你买的花?”

他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将小雏菊插在窗台边上的花瓶里,用力抻了抻它们的叶子,一言不发。

窗外渐渐地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圆滚滚的的水珠打在玻璃窗上,奏乐一样清脆的鼓点响起,无数潮气弥散进室内,那一束来自花店的小雏菊,在窗台边枝叶伸展。

少年回过头,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下,定定地看向趴在沙发上、已经阖上眼睛的纤细的身影。

那眼神里同时含着好笑的怜意和滚烫的恨意,半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在毕业的最后一年里,功课前所未有的繁重,Y几乎睡在电脑桌前。

苏倾每天晚上上楼来同他送宵夜,有时Y会发现许多新鲜的事情,譬如苏倾实在娇小,她的一张脸可能只有巴掌大,手腕和脚腕更是纤细。她的肩膀瘦削,好像随便一揽就能被扣在怀里,动弹不得。这样一个人,居然总是以监护人的姿态对他说教着。

“要记得喝水。”

“嘿Y,把这个苹果吃了。”

“空调的风口不可以对着脸。”她踮起脚尖用手指调整中央空调的程序,认真地说,“你会得面瘫的。”

十有八/九的时间,他坐在桌前不答话,看着她的裙角心动神移。

睡觉前,Y总会习惯性地打那只老旧的、被她改编过的兵人游戏解闷,如今他已经打到了七十七关,等待角色以各种各样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死去,然后闷笑着拉过枕头入睡。

五月份,Y和秋原同时收到了国立大学信息科技系的保送信。

在此之前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在实验室完成与他未来课题相关的实验。

这使得屋子里的两个人变得同时闲下来。

苏倾现在不必每天叫他起床、为他做早餐,也不用着急忙慌地给他装一天的便当,或者梳理作业,她有大把时间待在她自己心爱的地下室,坐在地上或书柜上,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旧的纸质书。

Y常在洗过澡后下楼来同她坐在一起看书。夏天的地下室潮湿而凉爽,他的发梢和T恤里散发出清爽的沐浴露气味,膝上放着一册厚重的《时间简史》。

“不要扫描。”他说,“要用眼睛看。”

“用眼睛看?”苏倾捧起一册书,竖着举在眼前,远远地看着,又慢慢拉近。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像教小孩子读书一样,将食指放在文字底下,慢慢移动,“这样读过去。”

苏倾毫不犹豫地抹去那些轻易得来的知识,重新艰难地触摸宇宙,像人一样在学会自己不知道的知识时体会那种醍醐灌顶的兴奋。

后来有一次,她在一本旧书上,读到这样一行斜体字:“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

“这是说哪个星球?”她眨着眼睛,又读了一遍,回头问Y。

Y顿了顿,轻声答道:“这不是星球,是泰戈尔。”

“泰戈尔?”

“是诗。”Y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大概讲的是云和鸟相互羡慕的心愿。”

“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

苏倾将打开的书页贴住自己的心口,她将这两句美丽的诗镌刻在心里。

我也有一个心愿,她暗暗地想,我的心愿是……

变成匹诺曹。

她暗暗地保存这个珍贵的秘密。

夏天以来的日子里,Y也常常会在地下室放全息影片,片子是时兴的新片,苏倾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看,偶尔问Y电影的剧情。

蓝光倒影在少年脸上,照亮他的长睫,他答得漫不经心,偶尔会侧过脸来看看她听懂没有,每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苏倾都仰头冲他笑着,那一双黑眸如曜石。

Y的脸色微红,手放在她头顶上,把她的脑袋扭向屏幕:“仔细看。”

后来有一次,他放了一个奇怪的没有字幕的片子。

“怎么不开声音?”苏倾有些疑惑地扭头问,Y低着头扫着地面,眼低很快地掠过了一丝狼狈。

“这个片子没有声音。”他说,“看就是了。”

“喔。”苏倾扭过头去,没有声音,也没有字幕,那是默片。

光线混沌中,屏幕上的男人同女孩开始接吻,那是一个苏倾从未见过的、有点不像吻的吻,她不禁看直了眼睛,随后他们从沙发转移到了床上,女孩的衣服一件件剥落,窗帘被风荡起,矇昧的、微有模糊的画面,因为关闭声音的缘故,情/色的意味淡去不少,更像是一段朦胧的剪影。

Y侧过眼,暗暗观察她的神情。

可是,小机器人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那靡丽的色调笼罩在她清丽天真的面庞上,让他有一种近乎罪恶的冲动。

Y先坐不住狼狈地站起身,关掉了全息投影。

苏倾冲着黑乎乎的墙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睡觉吧。”少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再看她,飞快地向楼上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雏菊的花语:暗恋你。

小重山(十二)

七月份是高中的毕业典礼。

湿热的、蝉鸣阵阵的、充满植物气息的夏季, 流云从天幕上飘过,千人礼堂里人头攒动。

“这里。”秋原站在过道阶梯上, 抬起细长的手臂冲来人招呼。

他今天穿了灰色正装, 但衬衣的领口纽扣依然大剌剌地敞开, 一条打眼的红色领带歪歪扭扭地系着。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灯笼裤的短发女孩, 别着复古的十字形状发卡, 笑得两眼眯眯,手里拿着他的西装外套。

“秋原,新交的女朋友么?”有来往路过的人冲他挤眉弄眼。

少年非常自然地搂住了女生的肩膀, 朝问话的人吹了声口哨算作回答。

而他很快等到了先前招呼的人——一男一女向这边靠近。

男孩在绀色正装勾勒下腰细腿长, 旁边的女孩则穿了一件色调十分相近的深海蓝纱质长裙, 裙子上有细小的碎花,胸前挂着一只蓝色圆环。

她的头发挽起一半,其余披散在脑后,颊边的碎发衬出她白皙如玉的肌肤。

“姐姐,又见面了。”秋原歪起嘴角轻柔地笑, “很漂亮哦。”

“谢谢。”苏倾的黑眼珠闪烁,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手袋。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来, 第一次出现在人这么多的场合,她本来有些害怕的, 怕把Y的事情搞砸了。

“是我的毕业典礼。”当时, 他将扎了缎带的礼盒放在桌上,低眉耐心地拆开,似乎转移了个话题, “这个送给你。”

盒子里的裙子几乎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将裙子抖开,正反看了看,迅速地拿进房间套在身上试,尺寸对她来说刚刚好。

她站在镜子前兴奋地转了几个圈,低头摆弄拖到脚踝的裙摆的时候,Y从后面毫不留情地拆掉了她的辫子:“不想穿出去转转吗?”

镜子里,少年的眉毛和睫毛都被光照得透亮,那一双眼珠如琉璃生光:“外面阳光很好,邀请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苏倾就这样被说服了。

在出门之前,她甚至下载了一个时兴的亚洲女性的发型,用梳子艰难地梳顺了因为长期绑着辫子而卷曲的头发,让它们柔软地趴在颈后,随后她敲敲洗手间的门:“嘿Y,瞧我这样怎么样?”

少年正对着镜子洗脸,闻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灯光明朗的梳妆镜里看到了她的脸。

他似乎看着镜子怔了一下,随后很快地低下眼去,继续洗脸:“还可以。”

“唔。”

路过她身边时,他伸手飞快地帮她别了一下耳畔的头发,他的手指是湿的,冰凉的水珠划过她的发丝,顺着她的耳廓慢慢地滑落下去,让她生出一种异样的,软绵绵的痒,心都颤栗了片刻。

他们一起出门,Y刚拿到了空轨车的驾照,操作还有些不熟练,苏倾对着仪表盘东摸西看,Y把手搁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拿下来,不耐烦地拍拍她的椅背:“安全带系好。”

汽车从芦苇丛中飞驰而出,女孩双手贴在车窗玻璃上,就这么看了一路。

国高的毕业典礼上,有不少人像秋原一样大方地带来了自己的男女朋友,台下座无虚席。

这个时代的法定结婚年龄为十八岁,结婚,生育,是每一个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的责任和义务,适时的恋爱,被视为一种光荣。

“恭喜你们毕业了。从今以后,你们或许将继续进修,或许进入社会,成立自己的家庭。”

男孩女孩们手牵手坐着,在校长致辞结束之后站起来肆意拥吻,欢呼,而教员们则坐成一排,笑眯眯地鼓掌,仿佛慈爱的父母。

“砰”“砰”香槟开放,同时无数彩色缎带迸出,飘落在苏倾前额的发上,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欣喜拥抱的年轻情侣。苏倾紧闭的眼睛睁开,伸手慢慢地将一片彩带抓进指间,Y将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安静闲散地看着她。

“要始终记得,人类一体,你们的责任是为人类的延绵和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千人礼堂里掌声雷动。典礼过后将分食摆在台上的十层动物奶油蛋糕,每个人都领到了一杯香槟。

“这个樱桃给你。”

苏倾手里的那一块蛋糕带上有一枚红艳艳的樱桃,她将它小心地取下来,轻轻放进Y的餐盘里,仰头喝下了杯子里的香槟。

后来的许多年里,Y想起毕业典礼,都会想起满天飞舞的彩带,还有倾倒的白色奶油蛋糕上那枚红彤彤、油亮亮的宛如上了釉的罐头装樱桃,女孩仰头喝下香槟,她的皮肤、指甲和玻璃杯,都是晶莹透亮的光线充足的颜色。那是他最意气风发、别无忧愁的时刻。他捻起那枚樱桃放进嘴里,边嚼边弯起嘴角,尽管它吃起来味同嚼蜡。

校区里新栽的树苗好容易变成绿油油的一片,他们并肩走在树荫下,一直走到了国立大学的校门,门口巨大的三手相握的雕像和橄榄叶,象征着人类团结。

苏倾扬起脸迎接着阳光走,半眯着眼睛,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晒,手心里捏着半朵从地上捡的野草花,花梗在她手指间旋转着:“明天以后要住在实验室吗?”

“嗯。”Y低下头。

他的项目是“2+2”的深造,前两年修习课程,后两年直接进入联合政府实验室工作,人生轨迹和他牺牲的父母一样,顺风顺水,前途无限。

国立大学配备了条件最好的实验室和学生寝室,这意味着在家住的日子永远结束了,不再有人需要小机器人的营养早餐和天气预报。

“回去吧。”Y拿手背挡着刺眼的阳光,电子表屏幕熠熠生光,脸没在阴影里,看上去有些烦躁。

“等一下。”苏倾笑着牵着他的衬衣袖口,将他拖到了学校的雕像前面,“我帮你拍张照片吧。”

Y很垂下眼,拿手挡住了眼睛,别扭又不情愿地别过头去:“不要。”

苏倾将手臂伸出去,锲而不舍地将镜头转了个像对准他。他将头扭向另一边,她便追到另一边,仔细地捣鼓着,调好光线和角度,期冀地看着他:“看镜头,Y。”

几番捉迷藏之后,他冷不防恶劣地伸出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拽,挑衅地看向镜头。

与此同时闪光灯亮了,屏幕上就这样留下了两个人的影子,白色衬衣的Y领带松着,领口开了一颗纽扣,年轻锋利的脸冷淡淡地盯着画外人,而他揽着肩膀的女孩有些失措地看向他。

两个人的发丝和边角都糊了,背后的树影和清透的蓝天却照得轻轻楚楚,甚至看得见天幕上聚成一团掠过的,小芝麻粒似的候鸟。

“再拍一张吧。”

“不。”

“就一张。”

回去的路上,苏倾手上拿着电子相机,边走路边绕着圈恳求他。

“……这张挺好。”他扫了那照片一眼,没敢多看,千万像素将她发丝下发红的耳根都拍得一清二楚。

苏倾又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咬了咬下唇,小声说:“这张有我。”

“有你怎么了?”他停下来,冷冷地横她一眼,她便不敢再说话了。

Y的行李很少,装在当年从医院拿回来的行李包里尚装不满。

晚餐之后,她便一直楼上楼下地穿梭着,一会儿塞进一只游戏机,一会儿塞进一本纸质书,还有钢笔和墨水。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她忙不迭地问,“我帮你装一只三明治吧。”

Y仍坐在桌前静默地吃饭,顿了顿,垂着眼没有搭话。

客厅里的寂静让苏倾觉得有些心慌,因此不停地说话,不让空气安静下来,好让自己好受一点。

这才刚开始呢,她想,明天过后,这座屋子里就真的没人应答了。她的睫毛颤着,茫然地将手搭在行李包里叠好的柔软的衣服上,低头用指头一下一下地描绘袖口上硬而薄的钮扣。

如果她再扭不开番茄酱的盖子该怎么办呢?

扫地机器人不会帮她开盖子,洗碗柜也不会,她只好抱着玻璃瓶子坐在窗前发呆……

噢,不对。她忽然反应过来——不会再有番茄酱的盖子了。

Y不在家里,她也不必再吃饭啦。

最后,Y发现袋子里装了两只三明治,他蹲在行李包旁,仰头看她,苏倾解释道:“如果路上碰见了秋原,你可以分他一份。”

Y的嘴角沉下去,没再说什么,把三明治塞了回去,低头用力地拉上了拉链,将它拿脚尖挪到了沙发旁边。随后去了浴室,沉闷的,隐约的水声响起。

苏倾抱膝反坐在沙发上,深海蓝的裙子遮住了雪白的脚面。中央空调发出的冷气潮湿,指尖不小心碰到窗台上蔫萎打卷的小雏菊,它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梗。

沙发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少年赤足走到她身后,似乎想漫不经心地看看她在干什么。他擦头发的动作略微停滞了,发梢上的水珠滚落进领子里。

苏倾的身形蜷缩起来,在张扬的纱制裙摆反衬下极小的的一团,她趴在窗台上,头半枕在手臂上,轻柔地点了点花梗的脑袋,随后移到了支起的电子相册上。

薄薄的屏幕上是大学校园门口的Y,照片被她放大一截,相框正好挡住旁边的她。她半枕在手臂上,手指像舞蹈一样在少年的面庞上寂寞而轻快地抚摸着,乌黑的瞳仁亮如曜石。

半晌,她自顾自地“噗”地打响指点燃了一簇火花,发呆地看它在黑暗中燃着,眼珠转了转,又鼓起腮“呼”地吹灭了。

“苏倾。”

她怔了一下,忙回过头去,立灯的光照在Y头发上和瞳孔里,他纤长的影子斑驳地落在她裙摆上。

“你洗完啦?”她忙从沙发上跳下来,不过这一跳并不算成功,因为他并没有闪开,让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怀里。

苏倾的额头抵在他胸口,视线被遮蔽着,伸手胡乱扶着他的手臂,Y忽然伸手摁住了她的后背,使她完全埋入一片少年人甘冽却火热的气息里。

他的手卡住了她的腰,稍微一提,她感到自己重心后仰,在一片刻的时间里向后跌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她对这种恶意绊人的行为很不解。而Y的膝盖抵上了沙发边缘,随后她感受到沙发下陷,他的两手将她困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他将她乱转的脸颊扭回来,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脸上,苏倾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感觉到耳根发烧。

小重山(十三)

他亲吻了她的脸, 在她侧过脸来时自然地吻到了唇。

百花夹竹桃浓郁的香气从窗缝里钻入,沙发旁边一盏昏黄的立灯。

苏倾首次被这样温柔地、小心地触碰, 所有的惊惶似乎被这样的爱意顺平了, 她的脊背慢慢放松地贴紧了沙发,眯起了眼睛。

而Y似乎并不想要她这样安适,他跪在沙发上贴得更紧, 姿态渐渐趋于掠夺, 他清淡的眼睛里浮现了平日不显的浓烈的独占欲。他无师自通地轻碰她的唇,仿佛她是块蜜糖, 这个跟他日夜相处的女孩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使得他的心跳得近乎失控。

苏倾似乎被这样的情境蛊惑了, 作为AI(人工智能的简称)她是不用呼吸的,但她此刻觉得自己像一个人类一样喘不过气来,憋得面红耳赤(憋气憋的)

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使她揪紧了他胸口的衬衣(因为很紧张),Y的手贴着她的衣角掠过, 用力拥抱了她瘦弱的脊背。

苏倾的数据库早已完备,她明白人类做一切事情的程序, 就像明白人类吃饭(张开嘴的吃饭)和睡觉(闭上眼睛的睡觉)的原理。但她的脑袋还是一团浆糊:她没有想过Y会这样亲吻她, 就像她看到的人类男人对女人的吻。

但她全然信任着他,即使被他这样对待, 她并不觉得被冒犯,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柔情盈满了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会包容他,绝不离弃他,就像当年她背着Y淌着泥水走回家一样。

因此当他贴近她, 抱紧她的时候,她也尽力拥抱了他,她感受到他微热的体温、剧烈的心跳和一触即发的冲动。

下个瞬间,她感觉到Y的掌心贴着他颈后的中央控制区,那片刻,她有一种疑似漏电(是真的漏电,电源的电,伏特记的那种电)的错觉,觉得她刚充满的电量沿着他的手掌流走了。

苏倾慌乱地伸出一只手臂,求救般地说:“我好像没电了……”

Y怔了片刻,将她的手用力圈回怀里,随后紧紧抱着她,停止了先前的一切荒唐的冲动。

少年将头埋在她颈窝里,他打湿的头发沾湿了女孩的面颊。苏倾抱着他,将下巴轻轻搁在他发顶。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些不敬的姿态,却有着十分相依为命的意味。他的睫毛颤着,喘息长而沉,磨钝刀般的艰难的克制,终于慢慢平静。

“你有电。”

好半天,他才静静地回答,把她的裙子放下来,目光慢慢地划过她的脸,垂下睫慢慢地、肯定地说,“再等等吧。”

随后他将默默看他的苏倾打横抱起来,乘室内电梯到二楼的时候,小机器人挣扎想从他怀里跳下来:“你说不许我进你的房间。”

“我什么时候说过。”Y皱着眉头,按住她的腰,没什么底气地小声反驳。

苏倾说:“我来的第一天,你说所有的房间随便我睡,除了你的房间。”

“我没说过。”他将她塞进松软的被子里,胡乱盖好,好像是用被子小心地掩藏了一箱宝贝。他背对着她脱掉了上衣,苏倾将眼前的被子用手扒拉下来,露出一张脸,恰跟转过来的Y四目相对。

他停顿了一下,耳尖迅速飞上一层薄红,按压电子表屏幕,屋里所有的灯瞬间黑了。

只剩一点浅淡的蓝色还在流转着,是添加了荧光剂的温度计圆环。

片刻后,灯又恢复原样亮起。

少年低头扫着她:“好看吗?”

裸露的脊背染着一层沁凉,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想,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晚不如早。

苏倾毫不避讳,目光流转,挺高兴地说:“好看。”

“……”她从来都有一说一的。

灯具系统被再度一键熄灭。他把被子抻了抻,拉过个小角盖在肚子上。夜晚静得能听得见百虫窸窣。

苏倾的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上硕大的正圆形天窗盖,隐隐被月光描了个轮廓。她在床头念过半夜的睡前故事,不过没在这里过过夜。

身旁的Y距离她有两人远,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她却能感觉到这个房间里铺天盖地的,属于他的气息,跟实验室和她栖身的小储藏间都不同。

她翻了个身趴着,手肘撑在床上,依靠强大的夜视功能注视他的脸,轻轻地问:“你睡不着?”

Y默了片刻,依旧闭着眼睛:“你不想让我走?”

苏倾眨了眨眼睛:“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没有逻辑关系。”

“想,还是不想?”他置若罔闻地继续。

“不想。”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自己也被这完全没有经过核验就抛出去的答案吓了一跳。

黑暗里一片静默。

可是她看见他在静默中闭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笑了。

那笑容变得明显起来之前,他拉过被子翻了个身,教她看不到了。

“那就是你了。”他背对着她说,“明天早上天气预报温柔些。”

苏倾花了一晚上思考“那就是你了”的意义。Y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说中文,中文这样博大精深,无头无尾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拼接,那最磅礴的部分总是被含蓄地略省,留在听者胸膛里随便拼凑,想拼成什么都可以。

早上起来,她忘记了天气预报,因为她还没有明白其中的转变,直到Y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之后,捧着她的脸颊自然而宠爱地亲了亲,然后轻盈地跳下床洗漱了。

她坐在乱七八糟的被子里,手指慢慢地捏紧了柔软的背角,脸颊一片绯红。

十分钟后,少年收拾停妥,脸上淌着晶莹的水珠,斜倚在门口看她笑话,半晌,抬腕摁了几下电子手表。

苏倾的蓝牙装置自动收入了一本漫画,名字叫做《如何做一个女朋友》。

可是打开之后她认为它完全文不对题,它应该叫做《一百种献吻和索吻的方式》。

她慢吞吞地回到了厨房,在厨房里她勉强可以压抑住自己梦游一样的程序错乱,还可以想起今天是Y搬走的日子,熟练地将琉璃溏心蛋煎得恰到好处。

餐厅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她一直趴在桌上,怔怔地看着Y吃饭,他蓬勃生长的睫毛,高挺鼻梁和年轻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