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校园里,我跟你说过的话,还记着吗?”陈部长慢慢地靠在了桌子上。

小重山(十八)

“还记得在校园里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陈部长靠在桌子上, 放松地说, “我想做那样一个东西。”

“您应该知道……”Y沉吟着开口。

“我知道。”陈部长微笑着打断了他。

“这里没别人, 不必有什么顾虑。”陈部长掀动电钮, 实验室的门“嘟”地闭合。“实话实说。两千万的销售额,在我这里算不上什么。”

“当年政府之所以发展游戏部, 是为了垄断前途无量的虚拟现实游戏, 将话语权集中到官方手上来, 将游戏作为政府管控青少年的工具之一。”

Y沉默地听着。

“每一款游戏, 都有它的任务。它们的剧情中包含观念渗透, 或是对玩家的心理暗示。三年前我们出产的‘family’,模拟一对夫妻养育孩子,其实它放大了过程的乐趣,而不表现养育中所有琐碎辛苦的部分, 对应的玩家年龄为14-16岁的女孩。”

“为了鼓励生育。”

“没错, 里面有一对男同性恋,他们的的形象是黑色皮肤的特斯拉,身上有脓包和小虫, 会吃掉孩子。这也是一样的暗示。”

“‘浮岛’虽然是个成人向游戏——它的意义在于,结束这个疲惫的、心惊胆战的浓缩的72小时恐怖旅程之后, 玩家回到现实, 更能感受到轻松和愉快。他们会更热爱生活,而不是沉迷游戏。”他话锋一转,提问道, “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没有一款游戏像个游戏。”

“没错。”陈部长奇异地微笑着,“游戏部垄断最尖端的科技,产品的可玩性却很低,前仆后继的玩家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上课,受刑,而不是娱乐。”

“他们本可以获得更好的、一生难忘的游戏体验,甚至体会另一个人的一生,像我描述给你的那样。”

“但如果真的是那样。”Y的手插在裤子口袋,嘲弄地轻笑,“按照您的逻辑,它不可能被联合政府通过。”

“我已经做好打算。”陈部长笑笑,“从‘现实梦境’投放到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中间大约有三年时间,在两年半的时候,游戏注册码会定时失效。我们会赶在政府点名之前金蝉脱壳。”

他用手捻起绿萝的叶子:“如果此举成功,面对食髓知味、翘首以盼的玩家,我们会在三年后推出含有新世界的‘现实梦境2’,高价,限量,绝版。”

“……”Y的表情依然平静。

陈部长最欣赏他的一点,是这个年轻人在其位谋其事的坦然和稳重,他的眼里没有任何贪婪和欲/望,似乎和人世保持着淡淡的距离。

他甚至不知道Y到底想要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他不会拒绝。

“我们会挣一个好价钱的,绝对的安全,政府那边我已打点好了。即使我们打了擦边球,也没有人能找出错处。”他拍拍Y的肩膀,“技术方面,我相信只有你能带动整个组,实现这个梦想。”

“好。”

陈部长有些意外,他居然这么轻巧地就答应了。

Y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难捉摸,有时只是根据他某一刻的心情。而此刻他认为游戏应该有游戏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陈部长笑道,“我打算让小女薇安休学八个月,参与‘现实梦境’的研发,长长本事,顺便帮你打打杂,你觉得呢?”

Y垂下眼没作声。

陈部长把没毕业的薇安塞进组里,大有偷师的意思,学到了核心技术,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可独当一面。如果还有另一层作用,想必是对于他的监督和监视。

Y隔天搬进了这个豪华的独立办公室,对工作环境还算满意。

这里听不纷乱的脚步声,距离会议室也很近,除了一点:隔壁就是薇安的办公室,有时他会听见她在屋里做瑜伽的音乐声,或者打电话的笑声。

“把你的音乐调小一点。”

信息屏幕上,气泡对话寥寥无几。

“关你屁事?”

“工作时间。”

对方没再回复,过了一会儿,在他继续敲代码的时候,隔壁的声音甚至示威地变大了一些。

片刻后,“啊”的一声,隔壁的电灯、电脑还有电子瑜伽球,全部紊乱了,她整个人好像被摔了个马趴。

“你有病吧,我的系统你也敢黑?”

“Y,给我赔礼道歉。”令人愤怒的是,她将十指已经翻飞如花了,他的系统仍然固若金汤。

因他不理会这些蹦出的信息,不一会儿门被敲响了,薇安似乎对于她不能打开这个指纹感应门耿耿于怀,拍门的动作很重:“开门,你把我的瑜伽球弄坏了,还差点摔着我。”

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应答,她很不服气地说:“我把所有的任务提前做完才做瑜伽的。”

“闲着就去任务平台领新任务。”

另一条消息蹦出来:“如果你觉得是在度假,那就回学校去享受假期。”

薇安看着屏幕,呼了口气。

*

夜里九点钟,当苏倾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字地看一本无聊的书的时候,脑袋点下去,下巴颏抵在胸口,竟然出乎意料地打了个盹。

不仅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缺乏光照的寂静海底,她坐在一片细沙上,蓝色的粼粼闪耀的鱼尾蜷缩着摆在面前。

——也许是因为最近看了比较多的童话,她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但很快她发现,她并不是主动坐着,而是被一柄巨大的、铁铸的三叉戟钉死在了地上。这枚三叉戟深深刺穿她的尾巴,伤口处的鳞片脱落,丝丝缕缕的血液飘散出来。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尾巴上钻心的痛楚。

“啊。”声带震动着,她竟然发不出声音,她想去摸自己的喉咙,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紧紧攥着,她回头过去时看见了Y。

他随她一起坐在无声的海底,静默无声地看着她,气泡从他口中咕噜咕噜地吐出,向上飘去。她看见了他放在细沙上的一双腿,他不是人鱼,他还是人——

“快游上去呀。”人鱼张开樱唇,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同他比划着,Y别过头去不看她,仍然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向上浮去的气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你会被淹死的。”她将他的脸扳回来,他已面如金纸,神色也有些涣散,背后矗立的三叉戟高耸的影子,像一座幽幽的十字架。

她推他,搡他,拍他,无论如何他都不放手,“快走,快走。”

如果不是她被钉在地上,也不能说话,她一定会跳起来扛起他往上游。她的心脏急得快要停摆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化作粒粒珍珠,砸在沙滩上。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她忙抬起他的脸,慌慌张张地将唇凑过去,渡了他一口气,随后她发现他还没有死去,他意识不清,蛮横地、混沌地回吻着她。

她忽而感觉到了一种剧烈的心痛,比她的尾巴还要疼痛,仿佛要将她活生生拆骨剔肉。被刀割到手、被床柱撞到脚趾、从楼梯上摔下来,都没有这么痛,她在剧痛中蕴生了一股天然的蛮力,将他一把推开,他紧握的手也让她挣松了。

她在细沙滩上摸到了一把匕首,将它握在手心里,摸了摸Y苍白的脸颊和嘴唇,在心里轻轻地哄道:“好孩子,别怕,别怕,我送你上去。”

一枚气泡慢悠悠地从他口中飘出,他的眼睛勉力睁开,手摸过来要拉她,她将手猛地抽了回去,背在了背后。

“我一会儿就走。”她朝他粲然一笑,仰头看了一眼那三叉戟,尾巴稍微收了收,骨肉几乎被扯散开来,又弹回去,越来越多的鲜血弥散出来。

Y回头去看她的鱼尾的时候,她抓住机会从后面拽住他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送。

——不是说,要离两百米远的时候,她的力量才会起作用么?

但在梦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么一送,就真的将他送走了。他在上游侧头,她看到他好像要掉头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不许……”

“不许回来。”她做着无法出声的口型,猛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一朵巨大的艳丽的鲜花绽放在幽暗的海底。

苏倾“哗”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空调的温度有些低,她的眼睛空冥冥地睁着,无意识地将下巴抵在膝间,抱着膝盖抖成一团。

半天,她意识到那是“梦境”,平伸四肢,慢慢地躺了下去:“嘿,我真丢人。”

她不安又兴奋,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甚至找了一本“周公解梦”看了看,从中找了个差不读的解读:“困局。”

我会有什么困局?苏倾枕着辫子想,她将最爱的《匹诺曹》绘本倒扣在脸上,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闷痛。

她将温度计摘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随后紧紧捏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这时候,她接入了Y的通话:“在干什么?”

“唔?”

他笑了一声:“怎么迷迷糊糊的。”

“在睡觉。”

他将文件分门别类排好,发布了今晚所有的任务,瞥了一眼时间,正九点钟,有些诧异:“这么早?”

“嗯……”

Y心里一阵潮水漫过般的酸涩。他想苏倾在家里一定是寂寞得很了,没人陪她说话陪她玩耍,只好早早休眠。

未及他开口,那边又传来她细软的声音:“今天夜里要降温到零下一度,如果东边的云飘过来的话,兴许有雪。”

“嗯。”

“你会很晚吗?”

“不会。”他将咖啡杯推到一边,轻巧巧地扯了个慌。

苏倾似乎笑了一下:“那么晚上盖好被子,锁好窗户。”

Y不太想结束这个电话,锁好抽屉,压低了声音:“想不想我?”

“……”那边默了片刻,“不太想。”

每逢撩拨她时,通话的时间就会被拉长,因为每一个问题,她都会认真思考很长时间,想不清楚,就说不出什么甜话来。这个过程令他格外乐在其中。

他“嗤”地笑了一声,望着窗户上的霜花,也默了片刻,轻轻地说:“我太想你了,你说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束光忽然从他智能手表里照出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全息影像中一个穿裙子的动漫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踩在他的办公桌上笑嘻嘻地转了个圈,裙摆转成了一朵花,随后拎起裙角,对他行了个谢幕礼。

全息影像消失了。

苏倾说:“我喜欢你。”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顿了两秒,电话就挂断了。

Y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门外咯吱一声高跟鞋踩在泡沫板上的声音横出。他方动了动手指,从手表中调取她侵入的数据,花了半个小时一点点复原,在黑漆漆的办公室里,靠在椅背上,默默无声地把这个小动画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笑。

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精灵,深夜出现的田螺姑娘,晨曦降落的小天使。

走廊感应灯被惊亮了。

“咯吱咯吱——”

“那边什么声音?”

“这里太乱了,模型组在这里丢满了垃圾。”女孩削齐的黑亮长发过肩,波浪般晃动着,她弯下纤腰,包臀裙微微扬起,把地上的泡沫板丢到一边,“好久没有体会到熬夜做课题的感觉了。”

“刚说到哪里了,你的新老板怎么样?听说是优秀的学长。”

小重山(十九)

“刚说到哪里了, 你的老板怎么样?听说是优秀的学长。”

薇安轻哼一声:“他?他就是希特勒, 没把我当女孩儿看。”

在Y这里, 别人在她面前常露出的、习惯性的讨好和怯懦全都不存在,巨大任务量像山一样压下来, 比在学校的时候还累。更可恶的是, 她不拿正眼看Y, Y竟然也不拿正眼看她。

“你敢相信吗?他从来没对我笑过。”

薇安用脚尖踹开了泡沫,一小块泡沫塑料从空中飘落。

“让公主殿下觉得不爽了?”对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倒没有。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奴颜媚骨的男人。”她顿了顿,有些不情愿地说, “不过——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很强。”

“组里有40岁的工程师,都被他压得说不出话来。”

能让她真心实意叹服的人可不多。

Y的框架稳当,逻辑缜密,确实是少见的完美和优秀。

有一次, 她遇到卡了一上午的问题,他路过时从背后帮她敲了一行字, 程序即刻飞一样地跑了起来。

她扭过身去时,Y已经走到走廊的端头。

这男人走路时右膝稍显僵硬,看上去有点跛,这本是致命的缺点,但他身材确是很好,皮带扣卡住腰身,板正的西裤勾勒出腿型,浑然一体, 赏心悦目,让人忘记了那份不足。

Y的正装一向穿得漫不经心,不打领带的时候居多,有时候在自己办公室里热了烦了,名贵的外套半脱不脱地挂在臂弯上打字,像个桀骜的小少年似的,她从门外无意间看到过一次,竟然觉得有些反差的吸引力,半天都没能挪动步子。

——对了,本来年纪也不大,也不过是刚刚毕业而已。

“那是很厉害了。”好友赞叹道,“听说是因为心理问题,才拒绝了实验室请求。”

薇安的思路却飘了:“什么心理问题?”

“听说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死在了联合政府的实验室。”

大抵女人都是有一点与生俱来的母性的。薇安在诧异之下,感觉自己的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音调放缓,竟然弯起那双猫儿眼,微微笑了:“难怪是这种令人讨厌的性子。”

“我在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好友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笑得很奇怪,“你——不会对你的老板……”

薇安微挑细眉,觉得十分荒谬:“我怎么会喜欢他——”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嘟”地弹开了,走廊地板上里洇出一隅扇形的光,薇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迎面看见了Y,他从办公室走出来,两人正巧四目相对。

阑珊的灯火下,她忽而看清他的瞳孔是浅淡的琥珀色,发梢则黑亮,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慌乱地把电话掐断了。

Y的目光漠然滑过她的脸,对这个小姑娘的通话,或者非工作时间的私生活毫无兴趣,他下颌微收,半张脸没在影子里,非常自然地垂眼往嘴里递了根烟,往走廊窗边走去。

“嘿,实验室里不许,不许……”薇安话未说完,因为他已经无声地与她擦肩而过。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她几步走过去从前面挡住了他,脸蛋因气恼而发红。

薇安身高腿长,站在他面前不必过于仰视,她对自己的气场很有信心。

她抱着怀站着,修剪整齐的长发像是招魂幡,红唇热烈,微微眯起一双美丽的眼睛。

“关你屁事?”Y将纸烟从嘴里抽出来,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横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眼底的警告意味明显。

“……”她没想到他把她当初的话还了回来。

“公平点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动火机点烟,咽了口唾沫,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电影以外的年轻男人抽纸烟。

“你为什么待我总是这么刻薄?”

Y从七十八层高楼上俯瞰城市灯火,一点火光在他指尖明灭,看上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说:“凭良心说,我觉得我对你很公平。”

他随意地掸掸烟灰。

确是很公平,她在心里切齿,和别的组员,乃至后勤,完全的一视同仁。

“喂,那是培养皿——”她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无菌培养皿随意地用作烟灰缸。

从未见过如此粗鲁恶劣的人。

他转过来,一朵白雾在从他口中绽放,又徐徐消失,他的目光里的嘲弄笑意微凉,挑衅似地当着她的面将手上的烟栽进了培养皿里。

他拍拍手上灰尘,端起培养皿,从她身边走开。

薇安的呼吸微沉,感觉到心在胸腔跳动,是完全没见过的不知礼数,完全受不了的浑身恶习,可怎么能让她看得如此目不转睛?

“学长,”薇安急促地转了个圈,那头招魂幡摆动起来,在他身后抱怨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就不能像对待朋友一样跟我说说话吗?”

Y的步子微微一顿,好像轻轻侧过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远了。

电梯沿着摩天大楼竖向穿梭时,Y倚靠着电梯侧壁,在无数纷乱的思绪中稍微思考了这个问题——结果是,他生平罕见的对世界的耐心和温柔,全都给了一个人,多余的就一点儿也没有了。

那个人,现在估计正地趴在沙发上休眠,后颈接了一根长长的电源线。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疲惫又轻松闭上眼睛。

薇安站在窗边生闷气,她的智能手表震动一下,她低下头,是Y的消息。她急促地点开来,是一笔转账,备注是:“瑜伽球。”

*

苏倾很喜欢Y现在的工作,因为总会有周末假期。

虽然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这假期形同虚设,大多数时候是在加班中度过,一个月能有一两天回家来已谢天谢地,她依然觉得十分满意。

如果Y不能回家,会给她打一个电话。多数时间她没什么话同他说,她窝在窗台上、走在院子里、坐在地下室,悠闲放松得像只住在花园里的猫,他宁愿听着她的呼吸声当背景音,也不许她挂电话,偶尔还要她回答一些令她脸红的问题。

为了逃避这些让她为难的问题,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在通话中播报当天的世界新闻,Y的反应先是错愕,随后纵容地默许。

有一天的新闻很多,有地震带的活火山喷发,连续数日的降雨,国立大学招生考试延期……而通话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她念得上气不接下气,Y一言不发地听她落定最后一字,嘲笑地说:“歇一歇,小电视。”

她趴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臂弯里,脸色又一片绯红。

偶尔她也会给他念诗,多半是寒冬,窗户上结了雾气和霜花,外面是片片散落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凝成无数晃动的影子。她从地下室偷出一本书搁在膝盖上,睫毛微微地颤动。

“‘惟我在此,唯独我在此,雪落下。’”

她顿了顿,向后翻了一页书,“没有了,这个诗只有一句。”

“是俳句。”Y说。刚才,她清润的声音有一片刻盛有无尽的古典式的寂寥,那意境美得惊人,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

“俳句和诗?”苏倾托着腮查了一查,查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进数据库里。

“是日本的短诗。有空可以问问秋原。”他转而说,“再念一个。”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Y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入口满是苦涩:“怎么尽是这个?”

“写得很好呢。”苏倾不同意地搂紧了那本笨重的精装旧书册,她双眼明亮地由上而下浏览了一遍,轻轻慢慢地读着,“‘撑一支长篙,往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她正盘腿坐在Y的床上,仰头看到屋顶上圆形天窗,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是天鹅绒上坠满的宝石。

书脊抵着她柔软的小腹,她仰着脸,麻花辫子垂下,像无知的小女孩一样,贪婪而好奇地凝视着曼妙的无垠宇宙。

“再念一个。”Y撑着脸,睫毛颤了颤。也许是苏倾为他念了四年的睡前故事的缘故,这会儿他喝了黑咖啡,仍让她念得困意席卷。

苏倾把书轻轻合上:“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

Y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还记得这个。”

在地下室里,刚洗过澡少年同她并肩坐在一起,在一片清爽馥郁的气息中,用干燥的指尖划过她面前的书本,告诉她不要用扫描,要用眼睛看。随后窝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各怀心思地看一部没有声音的默片。

——一晃,就是六年。

如果Y周末回家来,无论多晚,都能看到客厅一盏立灯。他将灯下伏在沙发上的人抱起来,用胳膊肘关闭立灯,乘室内电梯将她抱到房间去。

“外面下雪了。”苏倾闭着眼睛说。

“你怎么知道?”

她的鼻尖在他微湿的西装外套上慢吞吞地蹭了两下:“你的衣服上有雪的味道。”

“雪是什么味道?”Y将她放在床上,耐不住两手撑在床边,俯下.身,微凉的唇在她颊边流连,游移到了她的嘴唇,轻轻舔了一下。

苏倾迅速拿手遮住了眼睛,手臂下露出她红透的半张脸:“水,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混合物的味道。”

“……”

Y不忙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打游戏,羊毛地毯上摆着两杯青柠汁。苏倾依旧操控本为NPC**oss“魔王”,她咬着唇,白皙的手指操控着手柄,魔王从城堡顶端跳下,斗篷翻飞如黑云,他枯瘦的手指握紧权杖,走过之处寸草不生。

玩家留言区不一会儿便水泄不通,雪片似的白色字体涌上来。

“是变态难吗?”

“今天怎么回事——”

“天啊。魔王!”

魔王血腥杀戮着,背后长眼睛似的反手击退身后的攻击,一路横冲直撞,直至撞到骑士面前,却不知怎么停顿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两个游戏角色面对面站着,魔王的黑色斗篷和骑士的红色披肩在风中摆动。

“谢天谢地,发狂的魔王被骑士挡住了。”

“骑士——我们的希望之光,加油!”

“啊,是西区十战十胜的骑士。为人类报仇吧,骑士!”

热血的留言不断地向上翻动,两个角色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一动不动。

苏倾侧头悄悄瞧了身边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