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双腿交叠,眼睛仍看着屏幕,淡淡地说:“让我就是看不起我。”

苏倾抿了抿唇。

那个瞬间,魔王“砰”地一权杖把骑士打倒,然后抬起靴子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共留言区:“……”

“怎么不用法术杀我?”Y禁不住错愕地笑了起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沙发,整个沙发都跟着颤动起来,“权杖是这样用的吗?”

人们看见骑士一个翻身,抱住魔王的脚踝,将他撂倒在地上,随后两个人滚做了一团,从草地一直打到了塞纳河边。

“这真是……”公共留言区安静异常。

“太愚蠢了。”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什么?两个有高级法术的角色在在浪费时间肉搏?”

“为什么不使用技能?真令人匪夷所思。”

“东区魔王vs西区骑士,以这样的幼稚鬼方式结束了比拼。”

“啊,还没有结束,骑士拿起了宝剑……”

小重山(二十)

“啊, 还没有结束, 现在骑士压着魔王,拿起了宝剑……”

后半截话里的情绪都扭曲了,“狠狠地插在了……魔王旁边的草地上?”

“魔王翻身了, 骑士,你会被被自己的轻敌和自负害死。魔王将权杖对准了骑士……”

苏倾嘟囔道:“你也不许让我。”

“砰”地一下,幽绿的光芒从魔王的法杖中迸出, 游戏里戴着骷髅面具的角色发出了沙哑的喋喋怪笑。

“我们看到……呃,呃, ”解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魔王把骑士变成了,呃,露莎?!”

露莎是这款游戏里的一个大胸细腰的女性角色, 有卷曲的金发和褐色眼睛,脚踩绑带过膝长靴, 穿高开叉长裙,直露出丰腴的腿根, 妖娆地坐在地上,哪还有半分英俊骑士的影子。

“这是怎么做到的?!”

在游戏设定里, 没有任何一个技能是可以改变角色的。但苏倾既然篡改规则,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容辩驳。

露莎默了片刻,从地上一骨碌坐起来,同魔王打了起来。

“哈, 骑士终于被惹恼了。”

观战的玩家越来越多,各种角色挤在一起,人头攒动。

两道迸发闪烁的绿色、蓝色光晕几乎成重合在一起,不断地有小规模的爆炸,藏在其中的两道人影,屋脊上你追我赶,如两道惊鸿掠过河面,时而拉近,时而离远。

Y目不转睛,眼睛发亮地盯着屏幕,手操纵手柄的手快得闪出重影来,游戏音效一声叠一声地横出。他许久没有这么专注过,像个孩子一样拥有泼天的好胜心。

虽然最后,露莎依然倒在魔王的斗篷之下,魔王的黑色斗篷飘飞,配合着场景中澄黄纸片似的太阳,那场景竟然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Y并不恼,长舒一口气,喝了口青柠汁,在透心凉的直冲头顶的酸涩,畅快地向后靠在了沙发脚上。

“啊,太可惜了。”

“等等……等等?”

一点水珠还沾在Y的嘴唇上,他错愕地抬头看向屏幕。

温柔的夕阳里,魔王的斗篷烈烈翻飞着,他蹲下·身抱起了露莎,慢慢将狰狞的骷髅面具掀开一个角,露出苍白的皮肤和神秘的上勾的唇线。

随后他低下头,吻上了露莎的红唇。

观战的游戏者们全都瞠目结舌,四面鸦雀无声,有些人捂住了脸,好事者则在饶有兴致地录屏。

“……这一定是对于骑士全方位的羞辱。”

“骑士不动了,可能已经受不了下线了,我们以后还看得到西区骑士吗?”

“……”

苏倾抱着膝盖,窸窸窣窣地笑着,幸灾乐祸,她搁下手柄,活动了一下十指和手腕,让画面定格在这一幕。

屏幕上出现“截图成功”提示,随即闪了一下,整个儿黑屏了——Y把设备关掉了。

T将她的脸扭过去,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嘴唇轻抿着,表情稍有些凶。不过她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因为他的眼底深处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跟谁学的?”

话音未落,他忽地捏着她的下颌亲吻她,极尽勾逗,直将她弄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将额头埋在他肩膀上。

随即她侧过头,碎发柔软地蹭了蹭的他的耳朵:“跟你。”

Y慢慢收紧手臂抱紧了她,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我把你教坏了。”

她的骨骼纤细,抱起来分外柔软,像是抱枕,一压就能缩成小小一团,总让他有种想欺负的恶劣冲动,又舍不得对她太坏。

“那你为什么截图?”她才问了一句,又被Y故意拍了一掌,“唔”地激灵了一下,蹙起眉疑问地瞧着他,一双眼睛蒙昧而天真。

“还问?”他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沉下声威胁。

“为什么截图?”

Y推着她的肩膀,猛地将她压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挠了一阵,五分钟后才放开她起身,哼道:“留个纪念。”

他仰起头摸了摸脖子,玩闹时她慌忙躲闪,指甲无意从这里划过去,现在还火辣辣的疼痛,这种体验令他惊奇而心动。

别过头去时,他摸着这道伤痕,忍不住歪起唇角笑了一下,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苏倾的辫子都挣松了,皮肤上一层薄汗,遇到空调冷风,轻微的沁凉。她伸手将羊毛毯子够过来,垫在脑袋下面,摊开四肢,舒服地平躺在了地上:“下午想吃什么?”

“吃鱼吧。”

可是这顿饭最后没有吃成,苏倾把小鱼清洗好,在它腹中塞了鼓囊囊的葱姜,刚捉着它丢进锅里,游戏部那边便来了个电话,说第四个世界的构建遇到了问题。

Y现在是项目组的负责人,正是关键期,他抓起外套匆匆赶回了公司。

拉开车门时,他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苏倾,她拿手臂反挡着阳光,树叶间隙里投下的阳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个又一个亮点,她真不怕晒,身侧的一只手还拎着一只锅铲,身上的小熊围裙在风中轻轻抖动。

他压下心底酸涩,朝她摆手:“走了,你回去吧。”

苏倾也冲他笑着摆摆手,不过仍然站在门口没动。

他的手臂搭在车门上,顿了顿,朝她勾了勾手。

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于这个手势却极其敏锐,她哒哒地下了台阶,朝他飞奔而来。

扑进他怀时,Y猛地把她抱起来,难耐地亲了亲她的脸,苏倾支着锅铲,笑着别过头躲开:“我脸上有油烟。”

Y置若罔闻,直到苏倾回头在他脸上轻碰了一下,Y将她放下来,推开两步。

“行了,”他很凶地拍拍车门:“再不回去就把你塞进车里带到办公室去。”

她退了两步,车子慢慢向后倒着,又向前开去,从芦苇密布的木栈道上驶出,消失夕阳铺满的地平线上。

苏倾从锅里把鱼捞出来,托着腮闷闷地同它对视着,她用筷子轻轻戳了戳它张开的嘴,假装是它在一张一合地说话:“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女孩把它冻进了冰箱里。

Y再发信息说要回家时,已经过了近半个月,她还是跑去了无人超市,挑了另外两尾新鲜的鲫鱼。

在秤上它们拼命地挣扎跳跃,腮一张一合,电子秤上的数值闪烁不定,溅了苏倾一脸的水。

“唔。”她拿袖子擦试着脸,没注意到头顶闪烁红光的摄像头徐徐转动,由生鲜区转向了她。那没于黑暗中的镜头像是缄默的一只独眼。

机械臂落下,将鲫鱼抓起来,扔进含水的透明袋子里封好,她把袋子捏在手里,刷嵌Y在她手指里的那枚伪造身份卡出门。

“嘟——”一阵刺耳的警告声,门却纹丝不动。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次搁在扫描区。

“嘟嘟嘟嘟——”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

苏倾直到傍晚才回来,辫子有些散乱,她像是在走神,慢吞吞地走进屋里,将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放进水槽里,加满了水。

小腿上一阵凉意,她忽然注意到那装鱼的袋子破个角,滴滴答答的水渍在地板上延绵出一条线。

她忙旋开清洁机器人,一路弯腰推着它向外擦试着,擦到了门口时,门开了,她看见了西裤下一双皮鞋。

顿了一顿,一只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Y的语气里带着坏笑的意味:“好勤劳。”

他将清洁机器人推到一边,俯身抱了抱她,随即放开,将外套脱下来,衬衣背后已经让汗浸得透湿。

他开车开得很野,空轨上汽车破云而出,一路超车,赶在天黑到了家,回来时,夕阳洒在一片芦苇荡中,桐木立面的别墅泛出黄澄澄的颜色。

看到这一幕时,汽车的速度才缓缓降下来,他不疾不徐,满心欢喜,慢悠悠地地停在了别墅门口。

他将领带随意地摘下来丢在床上,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第四个世界暂时稳定了。”

半晌没听见应答,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外面,走廊上空荡荡的。

他下楼去,在厨房里看见苏倾忙碌的背影,女孩的脚踝纤细,灵巧地在橱柜前走来走去。他忽然瞥见她白皙的脖子后面有一小道血印,像是被猫爪狠狠挠了一道似的,他微微蹙眉:“苏倾?”

苏倾拿着锅铲,看着锅里的滚动的气泡发呆。遭遇强震动以后,她的听力有瞬时的受损,直到Y抓住她的肩头,把她翻了个个儿面朝着他,她才意识到他在同她说话。

“这儿怎么了?”他小心地钻过她的辫子,触碰那道血痕,苏倾忽而感觉到了一阵刺痛,身体随之颤抖了一下。

女孩的鬓边的发丝微卷,被薄汗濡湿贴着,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一双杏仁眼黑如点墨,怔怔地看着他。

走出无人超市门口的时候,她记得她打不开生鲜区的门,还触发了警报,随后被一道蓝光从头到脚地扫过,一束光阵大网似地从上头落下来,像是机械八爪鱼,将在她退后时,将她狠狠绊倒在了地上。

红色的光阵从她身上扫过,随后她感觉到机械臂死死卡住她的脖子,金属弯钩挖向她的后脖颈。她拼命挣扎着,弯钩冰冷地贴住她的皮肤,引得她一阵惊恐的战栗,猛地伸手“咔嚓”地扭断了掐她脖子的机械臂。

她将散落的电线从身上拍落下来,一骨碌爬起来向外跑去,翻过了生鲜区的栅栏门,想起她还没有拿她的鲫鱼,慌慌张张地回头去捡时,再次被一束从头顶落下的光阵困住了。

她被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滚了两圈,那片刻她有些眩晕,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见塑料袋里的小鱼也在晃动的水面下惊恐而寂静地乱撞着。

她没能发出声音,又一只机械臂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想它们一定是弄错了。她经常来这家无人超市,已经来了十几年,从没有一次被这样对待,她想一定是系统出了故障,再次用力扭断了机械臂,拎起她的鱼翻过栅栏门,快速地逃出了无人超市。

在门口,她咬着下唇,“咔”地接回了自己脱臼的胳膊,擦了擦洇出的眼泪,在浑身剧痛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里,每一步都像散架了一样疼痛,好在这些痛楚并不持久,走回家前慢慢地便消散了。

到了家门口时,她却蓦然停住,摸了摸后脖颈,Y给她加的那一圈密封圈还在。

她突然想到,那个金属弯钩一直试图剖开着她的脖颈,是不是想要把这枚芯片挖出来?

“我不小心撞在超市的挂钩上。”她看了Y一眼,轻轻慢慢地说。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滚烫的沙子。莫名的胆怯击溃了她。那最好是一个噩梦,睁开眼睛,忘掉它就一切正常了。

小机器人从来有一说一,Y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将她从厨房拖出来,按在沙发上,去取外伤药箱:“怎么撞得这么狠?”

他给她擦了点碘酒,涂了药膏,因她的痛感还在,他的手都微微发抖,将涂出去的药膏刮了回来,感觉自己变得异常拙笨。

不过苏倾怀里抱着坐垫乖乖地坐着,一声也没吭。那伤痕距离她存放芯片的地方不过几厘米,他忽而有些后怕,摸了摸她的中央控制区,反倒引得她敏感地缩了一下脖子。

“给你把控制区外面再加固一下?”

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余,从她从实验舱诞生开始,这样好好地活了十多年,就像人懂得保护眼睛一样,她也懂得保护这枚芯片。

苏倾却点头:“好的。”

“好。”他拍拍她的背,苏倾从沙发上站起来,“今天晚上帮你做。”

烧好的水已经调整成自动保温模式,苏倾感到压在她心上的石块消去了,她又变得快乐起来,她将手伸进池子里搅了搅,将滑溜溜的惊恐躲避的小鱼捞出来,放在案板上。

这个时候,她听见Y的电话声,他似乎有点发火了。

“你自己不能处理吗?同样的事情我教过你两遍。”

“就是因为处理不了才找你的嘛。”薇安委屈地抱怨,“学长,这个关头,你也不希望进度出什么问题吧?”

他的手搭着窗台栏杆,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暮色,似乎极其不甘:“现在是我的法定假……”

Y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轻轻拽了拽,他转过头,苏倾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不知道是“没关系”还是“再见”。

“可我不是也没休假吗?这种意外也不是我能把控的。”薇安说,“帮帮我吧,学长。”

电话微微移开,他看着她。

苏倾又朝他摆了摆手,见他眉心还蹙着,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他的侧脸。

Y在她脑袋上按了一把,停顿了片刻,绷着脸接回了电话,身上那股尖锐的戾气烟消云散:“等等吧,我稍后过去。”

小重山(二十一)

他挂了电话, 叹了口气,在她腰上恨恨地轻掐了一下, 苏倾一直笑着,倒好像他是在挠痒痒。他背对她打领带,说话很快,颇有些负气:“下次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半晌等不到回应, Y回过头, 苏倾正在在专注地往他的电脑包里塞着一只包好的鱼子酱三明治。

他把她拽开,把三明治塞进去,用力拉上拉链,随即把包背在身上,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似乎在生闷气。

“嘿Y,听说你在研究一个很棒的游戏。”小机器人一路追着他走, 边走边回头同他说话, “虚拟现实对不对?构建一个世界是很庞大的工程,背景和细节的推敲,需要很多人付出很大的工作量。”

她的声音柔软, 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 他听出来这是在哄他,板着脸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浮现了柔和的意味。

“这是Y的第二个作品——第一个是‘浮岛’对不对,”她笑着,“预售额超两千万, 实际销售额三个月内过亿,官方网站上十万玩家的评分高达8.0,这说明Y在游戏设计方面很有天赋。我很期待你第二个作品的完成。”

“你真的很期待吗?”他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苏倾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她说:“你还记不得国立中学的入学誓词?”

“国立中学?”Y想了好长时间才从尘封的角落里把他年少时的入学誓词刨出来,“‘学习时刻苦学习……’”

苏倾飞快地接下去:“‘学习时刻苦学习,工作时努力工作,结婚后热爱家庭,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圆满地度过。’”

“我总会在家等你的,我是最可调和的一部分。”她轻快地拍拍他的电脑包,“但我希望Y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不留下遗憾。”

Y望着她,沉默了片刻。

他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不仅仅是他宠爱的小女朋友,他捧在掌心的人,同时也是陪伴他长大,给予他启蒙教育的、影响了他价值观的女性。

无数大部头躺在她的数据库里。她拥有取之不尽的可调阅的知识,但这个混沌的女孩却没能形成明晰的意识或尖锐的观点,她只是在混沌中依凭坦诚的赤子之心活着。她爱一切美的,好的,呵护着最简单朴素的生物节律,拥抱和深爱着她喜欢的每一个人,如此稚拙而顺理成章。

他俯身抱了抱苏倾,苏倾也抱住他。

“我现在给你加固芯片。”他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闭了闭眼睛。

“不用。”苏倾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这两天不会出门——在路上记得吃三明治,鱼子酱不能保存太久。”

他们在院落里告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苏倾回到房子里去。她没有杀掉那两条小鲫鱼,而是在池子里放满了水,将它们养了起来。

*

“学长,你在想什么?”薇安立在Y身旁,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敲了二十分钟键盘,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的在校成绩很好,但学生作业和实际项目毕竟有不小的差距。一个被忽视的小错漏就让她在坐机器前调试了一天,偏她不信邪,除了找Y决不肯求助于人,一直耗到现在,衣服没换,饭也没吃,垂头丧气,多少有些狼狈。

Y边打代码边冷着脸道:“我在考虑这个项目做完,就接受联合政府实验室的邀请。”

“别呀。”薇安忙阻拦,她撩了一下那头保养得宜的长发,闷闷地说,“你以为到那边就不用加班了吗?把身体卖给国家,那就由不得你自己说了算,甚至还不如游戏部。”

她想起Y父母的事情,明白他在开玩笑,心下稍安:“那边的实验都是碎片化的,什么有用做什么;我们不一样,我们可是新世界的创造者,是上帝,是主宰。”

她的语气里含着难掩的骄傲。

Y漫不经心地听着,看了一遍她的成果,那是个初学者非常容易犯的错误,最容易出现这个问题的就是自视甚高、习惯自我探索、不重视好习惯的编程爱好者,包括当时的他。

当时,苏倾用一百关的兵人游戏机,才帮他在年少时期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教训。

他点点屏幕:“记得这个问题我给你讲过两遍。”

薇安脸上十分窘迫,她咬着牙说:“我……真的不记得了,请再指点我一遍。”

Y冷笑了一声,向后靠在办公椅背上,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不想指点。”

薇安知道他在犯浑。

可是他耍脾气的模样和平时又不一样,就像潘多拉魔盒,不知道触碰哪个机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新奇——这比漠视她、不理她鲜活得多。

Y从不像那些精致的绅士,他毫不避讳地像喝中药一样灌完了一杯咖啡,椅子吱地向前一拉:“我最后给你讲一遍……”

当他回头发现薇正看着他的脸发呆时,忍不住叩了叩桌子:“不听可以走了。”

薇安捋了一下滑落到脸侧的长发,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听。”

夜色静静地流淌,办公室的空调仍在运转,冷气弥漫,空气中只键盘的接触声,

薇安办公室的门敞开着,Y在隔壁加班写补丁,有时会过来,从背后看看她的运行情况,遇到错误就指出来,没什么问题就悄无声息地走开。

她挺直脊背,困意全无,觉得连这通宵工作的夜晚也变得格外有纪念意义。

接近凌晨四点时,百叶窗外曦光初现。一杯纸杯装咖啡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薇安讶异地回过头去,Y立在她的椅子背后,单手扶着她的椅背,一边灌咖啡一边扫视她的屏幕。

“差不多了,收尾吧。”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薇安比他想象中更负责一些,无论如何他对一个高效率的组员还算满意。

薇安关闭设备,捧着咖啡默了一会儿,竟然扭过头,顶着那一脸花了的妆面,真诚地对他说:“学长,我觉得你还是挺负责任的。”

Y垂着眼晃着空杯:“谁是你学长?”

薇安的心情很好,明艳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并不在意受到冷遇:“马上就是验收会议了,到时我爸爸会参加。”

她停了停,看向了他,眼里因期许而微微闪着光泽:“到时候,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

凌晨的电视节目很少,午夜新闻滚动播放着:“自十一月起,十年前投放的尽百台SP机器人已有百分之八十召回入库,但仍有少数下落不明。”

苏倾洗过澡后,坐在沙发上给清洁机器人灌消毒剂,无意间抬起头来。

客厅里甚至没有开灯,嵌入式电视的幽幽蓝光闪烁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旋转的摄像头,以及那天她在超市见到的机械臂和金属弯钩。

“各区致力于通过更严格的身份识别技术追踪SP机器人及其他高仿机器人,对不配合搜查的机器人进行强制销毁。”

屏幕切了四个监控录像视角,冰冷的技术弯钩狠狠插进正在走路的男人或女人的胸口或大腿,但并没有血冒出。

什么东西被取出他们的身体,随后他们停止了挣扎,他们的头盖骨被掀开,皮肤像包装纸一样被揭下,剩余的金属骨骼像是铁皮易拉罐,被巨大的机械臂拍扁压平,反投收入仓库内。

粘稠的消毒剂从她指尖溢出来,混杂着刺鼻的果香,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怔怔地盯着屏幕。

“SP机器可能的感情觉醒,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例如,东北区一名病危老人坚持要将遗产留给机器人。”

“我母亲有阿兹海默症!”老人的儿子气愤地控诉着,“我们的工作很忙,为了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们订购了SP机器人照顾她,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现在我妈妈认为那台机器是他的儿子,见我就用果酱瓶打我。”

“八年前,我们的独生女因白血病离世。”女人不住用手掌抹着眼泪,“为了快速走出伤痛,我们订购了一台SP机器人陪伴我和丈夫,她确实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欢声笑语。”

她的眼里迸射出幽怨的光:“可是,经过医生检测,我们有机会尝试通过试管婴儿再生一个孩子——虽然很艰难,但总归有希望。可是我的丈夫,他真的将机器玩偶当做我们的女儿,他抱着她,一再拒绝我的请求,还问我‘爱丽丝,我们一家三口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坚信这都是机器人的错。”

“在结婚宴上,我的女儿穿着婚纱逃了婚。”接受采访的母亲的眼袋明显,脸色苍白,“打死我也不会想到,这是因为我们家里的机器人管家勾引了她。”

“说句实话,”这位母亲面色复杂地沉吟,“我相信SP机器人有足够的功能让她快活,但我认为那绝不是她应有的归宿,她应该至少生一个孩子。这是公民对社会的贡献,也是我们家庭的希望。”

苏倾枕着手臂蜷缩在沙发上,散落的长发搭在臂弯里,露出一截雪白的,可怜的脖颈。

她的双眼紧闭,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这并不是因为困倦而自然入睡,体温过低时她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个新闻也能让她的体温骤降,也许是恒温系统紊乱了。而这次的休眠并不顺利,一个接一个噩梦接踵而来。一会儿梦见自己的芯片被取出来,皮肤被划开剥下来,骨骼被拍成了易拉罐扔进垃圾堆里,一会儿梦见无数张嘴一张一合,无情而愤恨地控诉着。

——这是诱拐,欺骗,勾引……九岁起……还是个孩子……从没接触过社会……

——都是机器人的错……他应该结婚……应该……孩子……公民……义务……法律不会允许……

——危害……道德……伦理……应该召回……应该销毁……彻底销毁……

“爸爸。”她在剧烈的颤抖中毫无意识地呢喃着,“Y。”

她的手臂艰难地前伸,猛地撞到了清洁机器人,清洁机器人“咔咔”地响动着,向后退去,又在沙发上向前进,小刷子在她青白的手背上“唰唰”地左右扫了起来。

“是梦。”苏倾趴着,指尖微收,“……是梦。”

她终于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鬓边已汗湿,湿漉漉的长睫下,眼里满是茫然的水光。

客厅的灯一片昏暗,她甚至在茫然无措中联通了Y的电话,不过通话声响起的瞬间,马上将她惊醒了。

她立即将电话撤回。扭头看向了无星无月的黑,现在正是半夜里。人类正在深眠的半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