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墨抽泣了两声,低头道:“你到底找我有何事?”

萧无慎握着她的手腕紧了紧,轻声道:“我只是让你小心,过些日子有人要刺杀苍嶙山。这是一个机会,你能够把握住就把握,若是不能,先护好自己的安全要紧。”

杜青墨抬头:“是不是朝局有变动?”

“嗯,太子的布局已经完备了**,再过一段时日,朝廷上会有一番大清理,你爹爹肯定无事,苍家则不同……你,”

“我等着那一日!”杜青墨急切道,“我等着苍家家破人亡的那一日,我要亲眼见证他们的灭亡。”

萧无慎笑道:“那你先护好自己。”外面传来啸声,在人声鼎沸的闹腾中穿透过来,他放开她,“我先走了。”

杜青墨一惊,倏地反手抓住他:“你也……别轻身犯险。”

萧无慎怔住,深深的凝视了她一眼,从衣襟里面扯出一件物事来放在她手心:“找我的时候,吹它。”再不多说,闪身人已经不见了。

摊开掌心一看,是一条红绳窜着的小玉箫,碧绿晶透,还带着对方身子的温热,暖得心口的冰湖都融化了些。

“这东西真精巧,以前没见过。”紫茶紫丹从外面闲逛回来,就看到自家少夫人拿着一个新鲜物事摩擦着。

杜青墨让紫丹帮她把红绳绕在手腕间,随着动作,那玉箫也晃动着,与玉镯发出很小的‘叮’响。她笑道:“方才来了一位云游道姑,说我最近有一大劫,轻则残臂断肢,重则损命,必须拿一件宝物替我挡一挡才好。软磨硬泡的逼我用重金买下它,我见之小巧精致,也就顺水推舟了。”

紫丹吓了一跳:“什么样的劫难?要不要回娘家避一避?让我看啊,少夫人的劫难十有**跟少爷和桑依依有关,少夫人离他们远些最好。”

紫茶也悄声道:“正是正是。我听说最近都有人在佛堂外面听到一些女子淫.声.浪.语,都猜测桑依依不会被关很久来着。前些日子他们还对她不闻不问,这些日子又有人时不时的送去一些衣食用度了。少夫人,你说那桑依依会不会卷土重来?”

杜青墨笑道:“她再如何折腾也没法在皇城出人头地了啊。红杏出墙的女子顶多只能做男子的玩物而已,虚情假意这种事情谁都会做。”

紫茶道:“可是少爷还念叨着她。少爷都与少夫人你情投意合了,怎么还去找那个浪.蹄子,也不嫌脏。”

紫丹暗中拉了拉紫茶的衣角,打岔道:“出来很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杜青墨留恋的往窗外看了看:“难得出门清静清静,还真不想回苍家。”她伸手在窗台上按下,感受着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在手背上,顿了顿,到底回到那个阴冷而潮湿的府邸。

难得的端午节,苍家也着实热闹了起来。

焦氏正困顿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右手边是这些月一直给她看脉的大夫。苍家对她腹中的孩子又爱又恨,这得多亏了桑依依做的‘好事’。焦氏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对一切揣测的目光都坦然自若,大不了生下来之后再滴血认亲嘛,她的心胸开阔着。

杜青墨刚走进来就问:“身子如何了?”

大夫抚着山羊胡子,笑呵呵:“母子均很安分,一切都好。”

杜青墨让人把食盒打开,将里面各色粽子都解开两个放在瓷碟中,笑道:“有劳大夫费心了。您老难得来一趟,不如也来尝尝我们府里大厨的手艺,顺道从牙缝里面挤出点闲暇,替府里的其他人把把脉?”

老大夫哈哈大笑:“少夫人逢了喜事精神爽,也懂得打趣人了。”说着就叉起一个拇指大的粽子吃了,含糊地称赞了一句,指了指她:“那你先来,让我也看看你们杜家的药膳效果到底如何。”

等到苍嶙山回家,从小阁楼直接寻来了焦氏的院子,只看到满院子的莺雀们叽叽喳喳:“都挤在这里做什么?”

杜青墨抬头,对他招了招手:“回来了正好,让大夫也替你看看身子,有病治病,没病提前预防一下也好。”不由分说的就拉着苍嶙山坐到了老大夫的对面。

谁知,大夫的两指刚刚搭上去,眉头就皱了起来。

三七回

“你说什么?”苍老夫人尖锐的嗓音差点把屋顶都掀了起来。

老大夫十分肯定地道:“苍少爷精.水稀薄有异味,且肾脏亏损严重,没有几年调养生息的话,这辈子恐怕都难以有子嗣。”

苍老夫人冷声道:“去年把脉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老大夫斟酌一番,叹气道:“去年你家少爷脉搏稳健,身强体壮并无不妥。今年内虚过甚得太过突然,应当是误食了某些有损元精之物。比如一些增添闺房情.趣的香料或大补丸,水满则溢这才伤了根本。”

焦氏插话道:“后院里,最爱给夫君炖汤之人只有桑姨娘。只要喝了桑姨娘的补汤,夫君那一夜定然是不会出她的小院,第二日出门身上也定然会有异香。原本我还以为是府里新购置的香粉等物,现在想来里面就有些蹊跷了。”

老大夫道:“那香料可还有剩余?”

焦氏瞥了瞥关紧的厅门,道:“这得问桑姨娘的丫鬟。”她假意的咳嗽了一声,“听闻桑姨娘生产之前,那屋子里就有一股异味,嗅得久了,只觉得胸闷气短,人心躁动。只是当日事出突然我们都没有注意,回了自己屋子之后那燥热也就散了。现在都隔了这么久,就算有也不会留在那个屋里了吧。”

大夫还准备再问,老夫人已经暴跳了起来,猛地拍打着桌子:“我要将那贱.人千刀万剐。”说罢,人已经冲出了客厅,撞开大门,吓得外面偷听的丫鬟媳妇们一哄而散。老夫人叫了几个嘴严的婆子一阵风的跑去了佛堂,只留下厅里其他几人面面相视。

焦氏抚了抚肚腹,平淡地道:“原本以为桑姨娘才艺双全又有倾城之貌,能够讨得夫君的欢心也是理所当然。可今日所听所闻,我又止不住的猜想,她有了夫君的宠爱还不够,还要妄求什么呢?那香定然是在她有了身孕之后才用,可见是打定了注意要败坏夫君的身子,她是想让苍家只有她那一个儿子?”

伍姑娘冷不丁地接话:“那孩子还不是苍少爷的种。”

焦氏一滞,摇着扇子道:“是不是夫君的种有什么关系,有了夫君的宠爱,她无所畏惧了,横竖不会要了她的命,翻身重新做主子也只是迟早的事。”

只听得苍嶙山面色青白,大吼着:“够了!”

杜青墨对焦氏打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对苍嶙山道:“你还不去看看。老夫人一怒之下兴许会闹出大事,到那时你懊悔都来不及了。”

苍嶙山猛地将桌上茶碗一扫,气急攻心道:“那个贱.人,枉费我对她真心真意,她居然狠辣的算计我到如此地步,还留着她的性命有何用。”

杜青墨可不管他这些,只管拖着他一路拉扯到了佛堂外面,还没进门,就接连听到桑依依的惨叫,苍嶙山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前。一墙之隔外,两人只听到无数的钝击捶打在身子上的闷哼声,桑依依的惨叫击破了佛堂的宁静,生生的把人拉入了地狱十八层。

杜青墨看苍嶙山不肯动,索性让安嫂子进去瞧瞧,没多久,安嫂子一脸惨白的出来,哆嗦着道:“老夫人让人对桑姨娘施加了宫……宫刑。”

苍嶙山摇晃了一下:“什么宫刑?”

安嫂子道:“就是让粗使婆子用包着厚棉布的锤子敲打桑姨娘的胸部还有腹部,使其下.身幽闭,再也无法生育。”

苍嶙山一震,几步撞了进去,只看到桑依依被人用绳子绑缚在桌子上,面朝上,四肢拴在了桌腿处,而两个体形粗壮的婆子正拿着拳头大的锤子不停的敲打着她的腹部。桑依依一头的冷汗,眼神半睁半闭,除了惨叫已经再无任何声调,手腕处已经被绳索勒出了於血,而双腿却无力的垂着,每被敲打一次,她的腿部就忍不住抖动。下半身的桌沿边上一滩红的黄的,血味和腥臭味散发在了周围,让人闻之欲呕。

苍老夫人暴躁而愤怒的叫骂此起彼伏,还有行刑的婆子粗重的喘气声,胆小媳妇子的抽吸都成了世外的话音,苍嶙山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一动不动的望着那痛苦哀叫的桑依依,双目赤红,拳头死死的捏着,从里面渗出血滴子来。

事到如今,他对桑依依的绝望已经无药可救,他对桑依依的愤怒再也无法浇熄,他对桑依依的情深意重都被接连而来的背叛给打击得支离破碎。

他佝偻的站着,像极了受了无尽委屈的沧桑老头子,有太多的爱恨都被浓缩在了那具躯体里面,压弯了他的脊梁。

幼儿嘹亮的啼哭钻入了他的耳膜,他迟钝的转移了目光,落在了草堆被褥上中。他一步步走了过去,也许是母子连心,桑依依居然在连续的剧痛中勉力睁开了双眼,他们都同时看向了那个孩子。

桑依依张了张嘴,发现已经吐不出一个字,她只是徒劳的挣扎着。

孩子虽然不见天日,可在桑依依耗尽心神的照拂下长得很是圆润,苍嶙山将他抱在手中掂量了一番重量,在桑依依呜呜的抗议中,举起双臂……

有人大喊:“不要!”

他将孩子往地上———狠狠地灌了下去。

桑依依梗着脖子,双眼几乎突了出来,那尖叫从心肺深处爆发出来,如母兽的悲鸣,又长又痛,几乎响彻了日空。

苍嶙山低垂着头,看着孩子的哭泣戛然而止,小小的拳头缓缓的松开,毫无声息的躺在了草堆上。

杜青墨捂住唇,瞬间泪如雨下。

她想要上前去看看那个孩子,一如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止不住绝望时,也要亲手团起那一团血肉,将他贴在脸颊边摩擦着,亲吻着他,拥抱着他,哪怕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温度,摸不到一点点的脉搏,他也依然是个孩子,是母亲身上最重要的一块血肉,是娘亲的所有希望。

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再一次在眼前浮现,苍嶙山的狠辣无情,桑依依的虚情假意,孩子的虚弱挣扎都像是埋在魂魄深处的一根刺,扎得她千疮百孔不得安宁。

桑依依不知道何时挣出了手臂,她爬下了桌子一步步移到孩子身边,她不停的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不停的吻着孩子的唇瓣,想要把自己的生息渡给他,一遍遍的拉直弯曲孩子的手肘膝盖,把他那小小的五指放在口中含着。

杜青墨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那么的痛苦,那么的撕心裂肺,那么的恨之入骨。

桑依依抱紧了孩子,对苍嶙山喊叫:“我恨你!恨你!”

苍嶙山面无表情:“你夺走了我们苍家的子嗣,我自然也要夺走你的孩子,很公平。”

桑依依大喊大叫:“苍嶙山,你会不得好死,我要诅咒你死无全尸。”

苍嶙山冷笑:“现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应该是你。你以为你那样算计我之后,我还会容忍你活着?原本还以为你有点姿色可以入目,现在你也跟那恶毒的母夜叉相差无几了。”

桑依依扑向他,抓向他的脸:“我要杀了你,我要给我的孩子报仇,杀了你!”

苍嶙山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往污黑的墙壁上一甩,桑依依闷哼着,鼻口顿时流出血液来,她发了狂似的,一旦落地又冲向对方,苍嶙山再一次把她甩开,两次,三次,五次……

桑依依似乎有无穷的恨意,一次次的飞蛾扑火,一次次的被重击,所有人都吓得呆了。

苍老夫人恨道:“嶙山你还折腾什么,直接折断她的四肢,把她活埋了。”

桑依依再一次的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呲牙裂齿的对着苍老夫人奸笑道:“老婆子你装什么贞洁烈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跟我一样,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你说我偷人,难道你就没有吗?告诉你,等我下了地狱,我也会回来拖着你们苍家人一起!我要你们一家子都给我儿子陪葬。”

苍老夫人煞白着脸色:“还不快堵住她的嘴。”

桑依依已经神志不清,仰天长笑着,一声比一声悲戚,一声比一声绝望。她摇摇欲坠着爬向自己的孩子,身下一条蜿蜒的血路延伸着。她抱着孩子,把头贴在孩子的心口,摇晃着身子哼起了童谣。

轻歌慢曲从桑依依的口中哼唱出来,像是夜半娘亲的呢喃,又像是白日血亲的耳语,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委婉,听得人们心中一片柔软,接而泪如雨下。

杜青墨忍不住走到旁边,沉默的凝视了很久很久,久到屋子里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徒留下他们三人,加上一个逝去的孩子。

倏地,桑依依停了下来。

杜青墨眨了眨眼,看到对方不可置信的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又贴耳去听孩子的鼻息,最后她惶惶不安的唤着:“苍儿,苍儿,别留下娘。苍儿,醒来,快醒来……”

杜青墨只当她已经魔症了,忍了又忍,最终转过身去,不再看。

她的对面,苍嶙山矗立在了门口,门外那微弱的光还没延伸到他脚下就被黑暗给吞没了。他的身前是一大片的阴影,身后是无穷的黑渊,没有人去询问他此时的心情,也没有人去关注他的悲痛,更没有人敢问:“你还想怎么样?”

杜青墨一步步走向他,仰起头凝视着这个男子,轻声问:“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让你做恶梦?”

 

三八回

苍嶙山眼神一闪,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像是被人抠住了背脊的蛮牛,惊惧和虚张声势同时爆发出来:“事到如今你们还敢说孩子是我的骨血!”

杜青墨摇了摇头,将他拖到桑依依身边,指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女子:“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孩子的娘亲是她这一点无需质疑。你看看她,”苍嶙山扭过头去,杜青墨固执的拉着他转到桑依依的正面,她掰过桑依依的肩膀,露出那疯狂中绝望的面容,“她是你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是你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爱护她一生一世的人。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吗?把她逼疯了,你就快活了吗?你的真心,就值得用她最宝贵孩子的命来赎罪吗?”

苍嶙山想要甩开杜青墨的控制,可平日里看起来柔弱的官家小姐突然滋长了无穷的力道,他被动的望向地上呆坐的桑依依。那么美丽绝色无双的女子,如今容颜惨淡,唇瓣泛白,一缕缕纠结成团的发丝黏糊在肌肤上,像是霉变老豆腐上的煤渣。她紧紧的抱着孩子,那细瘦的五指跟披着人皮的树枝一样,死死的扣住了孩子的腰肢。她把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喃喃自语着:“快醒来,娘亲的苍儿快快起来……娘亲给你喂好吃的奶水,给你唱好听的歌谣,娘亲带你去找你爹爹……他每日都来见你的,你知道吗,他一直都惦记着你,他只是不肯说,不肯承认你是他的儿子……”

说着说着,那眼角的泪水再一次布满了脸颊,只是这一次,那苍白的肌肤上似乎添了一些异色,杜青墨仔细看去,惊叫道:“血泪,桑姨娘她……”

苍嶙山倒退一步,心口似乎被无数的荆棘给狠狠的捆绑住,他徒劳的反抗和呐喊,只会让那些尖锐的刺深深的扎入心头肉中。

他急切的喘息了两声,身子木纳的矮了下去,伸手在桑依依的眼角抹了一下。在这昏暗中带着潮气的屋子里,那晶莹的水滴带着诡异的绯色。苍嶙山几乎是惊吓般的甩开了它,他跌跌撞撞的倒退,撞到了坑坑洼洼乌七八黑的墙壁上,把一身衣衫给擦得看不出本色。

苍嶙山惊恐的大叫:“把她带走,把她们都带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屋外的婆子们再一次进来,她们刚刚碰触桑依依,对方就惊声尖叫:“不许抢走我的儿子,谁也不许抢走我的儿子。”

那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几乎把人的内脏都给挤压到了一处,无处不疼,无处不冷。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小小的黑屋子里,一地的血一墙的泪,无数的痛苦渗透在石灰深处,在砖头里面生根发芽。

苍嶙山独自一人站在黑暗当中,似乎也要与它融为了一体。

杜青墨抬头望天,灰扑扑阴沉沉看不到一丝的光明。她缓缓的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心神俱疲,苍儿被摔的情景几乎与自己孩子惨死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瞬间把她给击垮,她摇摇欲坠,不愿意再去看苍嶙山一眼。

踉踉跄跄回到屋子,所有人都难得的沉默。

安嫂子推着紫丹去泡了一壶热茶,奉到杜青墨的手心里,劝慰道:“少夫人,你别多想了。”

杜青墨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明明茶水很烫,可是捧在手心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冷。呆坐了一会儿,那疼痛一点都没有缓解,反而连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僵硬起来。她放下茶碗,干脆爬去了床上,让人加了两床厚的被褥,沉甸甸压着,胡思乱想间终于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仿佛有人进来又出去,还有人给她把了脉,无数的幻影出现在眼前,时而明亮时而阴暗,直到隐隐约约的听闻到熟悉的箫声,她才倏地转醒过来。

一个人影坐在了房梁上,勾搭着两条腿晃了晃。

杜青墨遥望着那人,只是这么望着,似乎就可以将自己内心伸出的惧怕、委屈、惶惶不安都传递了出去。他们之间没有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于在黑暗当中,杜青墨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可只要他在哪里,她就觉得自己有了复仇的底气。

她即刻翻起身来,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纯白长裳套上,再把长发都披散,把鲜红的唇脂涂抹均匀,最后从鞋柜最深处翻出一双白底绣着罂粟花的鞋子套了,如索命女鬼似的飘出了小阁楼。

悄无声息的沿着小路绕去了苍老夫人的院子,那人一直跟在她身后,等到了紧锁的门口就抱起她的腰肢翻墙进去。

诺大的主院中,繁花盛开,杜青墨那一袭白衣在里面飘飘忽忽。清冷的月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她时而从高处飞落,时而在屋檐上盘旋,时而在花丛里旋舞,时而站在老夫人厢房的窗口静静的凝视着……

待到守夜的丫鬟捧着腮帮子尖叫之时,她才如来时一般,飘荡着飞出了大院。

苍嶙山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梦里的他站在尸骨累累的荒丘上,极目四望都是残破的旌旗,缺口的兵刃,还有无数死去多时的兵将。他独自一人提着长枪踩踏在血泥中,每一步都抬起得异常的艰难,总有无数只没有形体的断肢抓着他的脚踝,想要把他拖入泥土之下的地狱中。

他艰难的跋涉着,一望无际的尽头总算看到隐隐现现的白影。他高兴的呼喊了一声,撑着长枪跑了过去。

越来越近,那背影转过了身子———是一名七孔流血的白衣女子。

苍嶙山噗通地倒在了地上,血泥飞溅,糊住了他一半的视野,口中腥臭难闻。再一抬头,那女子已经蹲在了他的跟前,呲着一口血水斑斑的尖牙,唤他:“夫君,你看见我们的苍儿了吗?”

苍嶙山莫名的心慌:“依依?”

女子轻笑:“夫君真是薄情,才半日就不认识我了么?那你可见到我们的儿子?”

苍嶙山一把推开她,冷声道:“没见着。”

桑依依咯咯的笑了起来,那只有白骨的手掌按在了他的发顶上:“放心,我会带你去找他,我们一家人一起,一生一世……”

那掌心如千斤顶一般,压着他越来越玩下沉去,血水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口鼻之间,他挣扎着,想要掰开对方的控制。双臂用力之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深入了泥土之中,嘴巴堵住了,鼻子无法吸气了,眼睛也被那泥石给掩盖了。

“不——!”

苍嶙山蹭地跳起来,狠狠的撞击到了床柱上,他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杜青墨推开门,掌着灯进来问:“夫君,怎么了?”

苍嶙山喘着粗气,半响才摸了摸头上的冷汗:“无事。”

杜青墨缓缓上前,胸前的烛火摇曳着,映照在她的眸中似乎含了两团火。苍嶙山捏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恐惧,问穿着一身白衣的杜青墨,“外面何事怎么闹腾?”

杜青墨道:“好像是老夫人院子来了贼,被丫鬟撞见了。已经加派了护院巡视,你继续睡吧。”

苍嶙山靠在床上,半响才道:“睡不着。”

杜青墨替他掖了掖被角,惆怅道:“可还在为桑姨娘的事情伤心?”

苍嶙山冷道:“别跟我提她。”

杜青墨闭了嘴,本还想看看书,翻了几页也看不下,索性让丫鬟拿了绣花的物件来,自己从里面挑了一个小肚兜的绷子,就着昏暗的烛火绣了起来。

苍嶙山索然无趣,看她穿针引线不由得没话找话:“这是绣的什么?”

杜青墨道:“给焦氏的孩子绣的小肚兜。”她把绷子竖了起来摇了摇,喜色的红肚兜上金果子累累,象征着富裕丰足,真是每个母亲都会绣的花样。

在几个月前,桑依依也亲自替苍儿绣了不少。不止肚兜,还有衣裤鞋子、帽子袜子等物,连香囊都没落下,一直从襁褓绣到了两周岁,一整套一整套的摆放在榻上,欢天喜地的拖着他一起看。他们还打造了金银玉器各式长命锁,百岁手环脚环,叮叮当当的小铃铛一应俱全。

苍嶙山闷不吭声的转移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妆柜上。上面有一个九尾凤凰朝阳的妆盒,里面成套的金器头面,是他在迎娶桑依依的那一日亲自送给她的礼物。新婚那一夜,桑依依第一次对他敞开了心扉,任他予取予求,也是那一夜,他许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他再往远处看去,那具山河壮阔的琉璃屏风是两人婚前一起定做的,屏风旁的衣柜里面还放着苍嶙山的喜服。他与桑依依无数次把那套衣衫翻出来穿上,然后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颠.鸾.倒.凤,难舍难分。甚至,连他身上盖着的被褥,都是桑依依亲自挑选的花样,亲自督促着绣坊的绣娘们一针一线绣出的龙凤双喜……

这个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桑依依的影子。甚至于,每一个物件都曾经被桑依依碰触过,称赞过,他们那么的相爱,那么的期待着孩子的到来,可如今……

梦中桑依依呲着尖牙向他索命的情景钻入脑中,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一口气都提不上来,胸口有什么在不停的敲打着,闷捶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般。

他终于跳下了床,发疯一般的砸碎了所有的东西,一件不留。

三九回

这段时日老夫人无缘无故的病弱,躺在了床榻上起不了身。而苍嶙山的脸色更是青灰一片,多夜未曾好好安睡。日日夜夜的噩梦像是影子一般跟随着他们母子,一刻不离。

府里上上下下风声鹊起,个个明哲保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招惹了这两具大神。

杜青墨刚刚把一整套小娃娃的衣裳都整理完毕,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再看看外面阴沉沉的日头,越发觉得这苍家像是一座坟墓,把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拖入地狱不得超生。

遥遥的,她仿佛又听到嘈杂声,范嫂子苦着脸进来:“又有人被罚了。”

杜青墨问:“犯了什么事?”

“也不是大事,”范嫂子说,“就是端给少爷的冰镇梅子汤里冰块没有全部融化,嗑了少爷的牙,然后就被借机泄火的主子甩了脸。那些个狡诈的老人们尽使唤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去做事,小丫头犯了事,老家伙们还躲在暗处冷嘲热讽,都是些没良心的。”

范嫂子回了茶间捣鼓了一阵,摸出一个药膏来,递给了门外的一个小丫鬟:“去吧,给你姐姐好好的抹了,这几日就歇歇。你自己也要小心行事,还有人乱使唤你们,你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