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城里医馆已经关门了,哪儿来的大夫……”

百里想也不想:“那就踹开。”说完正要拉她起身,突然又担心毒液扩散,忙制止道:“你别动。”俯下身去,飞快点了她几处穴道抑制毒素,随即才小心抱她起来。

因箭在背上,要想不触到碰伤口很难,这过程中七夏一直紧咬牙关揪着他衣襟。

幸而此地离县城不算太远,但担心会和方才甩开的黑衣人撞个正着,百里只得好绕开正门往别处进去。

他跑得快,颠也颠得厉害,七夏背上已经痛到麻木,试想自己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伤,又是害怕又是惶恐,凑到百里耳畔颤声问:

“百里大哥……你说我……我会不会死啊?”

百里正朝城内疾行,听见她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禁失笑。

“从前我背上中过三箭都没死,你这算什么?”

闻言,七夏也跟着他一块儿笑,然而不慎牵动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你为什么中箭啊?也是被人追杀么?”

“不是。”

她好奇起来,一时倒忘了疼:“那是什么?”

百里眸色沉了沉:

“三年前,在宁夏镇压蒙古降将洛尔赤反叛的时候……”后半句却未再说下去。

七夏没有听清,抬起脑袋来问:“什么?”

“没什么。”

他不想说,换作平时,七夏必定是要刨根究底的问下去,但今天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思。

夜风吹得手指冰凉,许是恐惧作祟,尽管倚着百里,她仍觉身体冷冰冰的,又累又饿,索性靠在他胸膛上,闭目浅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听到“砰”一声巨响,七夏蓦地惊醒,朦胧间低头看到地上的门板。心头茫茫然想:他还真的踹门了……

梦里被吓醒的还有这归云药堂的大夫,老先生看着六旬年岁,受惊不小,正窸窸窣窣披上外袍走出来,眯着眼睛一脸疑惑地往他二人身上扫。

“您、您二位这是……”

百里寻了张靠椅将七夏放下,淡淡道:“她身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劳烦你给看看。”

显然没听出这是劳烦的口吻,老大夫依言慢吞吞走过去,似乎尚没缓过来,垂头盯着七夏后背上的箭羽看了一阵,方才开始把脉。

“噢……”他捻着白须,琢磨道,“这毒液没有扩散,伤得不重,把箭取出来,再上点解药,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百里和七夏同时松了口气,然而还未高兴多久,他下一句话登时让七夏神经又紧绷起来。

“不过……老夫这儿的麻沸汤正好使完了,怕得让姑娘吃点苦头。”

“什、什么?!”七夏吓得嘴唇煞白,赶紧往后挪,“你等等……那能有多疼啊?”

老大夫诳她道:“也不很疼,你放心,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一样。”

“你扯淡呢……那不知道得多大只蚊子啊!不成不成,我、我不……不拔!”一紧张她连话都说不成句,竟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要躲。

哪知才迈出一步就被百里拎回了来:“你跑什么?!”

“我不拔箭啊!”七夏只顾摇头,“他麻沸散用完了,此时拔箭肯定疼死……”

“就疼那么一会儿。”百里无可奈何,尽量缓和语气,“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行不行……我不着急的。”她说着竟宽慰起他来,“等他药到了我们再拔……再拔。”

“小姑娘。”老大夫适时插了一句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呢,你真要等?”

七夏忙不迭点头:“要等、要等。”

“胡闹!”百里摁着她坐回原位,“箭又插得不深,几下功夫就取出来了,何必等那么久。”

她忽然抿着唇,委屈地拿眼睛瞪他:“你就不是想早点去看那个姓周的么!”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百里暗叹不已。

“你知道还磨蹭?”

“我……”

七夏本想赌气,干脆说不拔箭不治病,让她自生自灭得了。可话到嘴边又怕自己当真把自己玩死了,那可就亏大发了,犹豫半晌,只好道:

“好,我拔,但……但你得抱着我。”

百里:

明显看到他微不可见地往后小退了一步,七夏拽着他衣袖不甘心道:“你刚刚不就抱我过来的?刚刚可以现在怎么就不行!”

一旁在准备银针和止血药的老大夫悄悄朝这边瞟了一眼,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装模作样地吹小曲儿。

百里尴尬难当,之前抱她乃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尽管心中觉得此举不妥,可也着实怕她说到做到真在这儿等到天亮。

左右为难之时,不经意垂下眼睑,七夏仰着脸看他,一双眸子难过得简直要滴出水来。想到她会中箭也是因为自己,百里心颇有不忍,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见他面容仍有排斥之色,七夏移开视线,一头埋在他臂弯中,心里忧喜参半。

静默片刻,老大夫才悠悠望过来,“好了么?那就拔箭了。”

七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赶紧把百里的腰死死搂住,那力气之大,连他也不自禁皱眉。

这箭委实没入不深,但箭尖生有倒刺,真要拔定然也不会不疼。老大夫一手托着沾了药膏的干净巾布,一手缓缓摸向箭柄。正要施力时,抬眼朝百里使了个眼色。

他当即会意,轻声唤道:“七夏。”

“嗯?”

“你那道醋鱼是怎么做的?”

她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百里淡淡道:“偶尔也想学着做一做。”

七夏颦眉一思索,扳着手指头边数边道:“要提前备好一条草鱼,米酒,醋,糖,生姜。如果有姜汁就更好了,我做的那个还放了点别的酱料,你要是喜欢下次我拿一点给你。剖鱼的时候记得要把鱼牙剔了,还有……”

一语未毕,背脊上的箭羽骤然拔出,鲜血四溅。

……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这血才勉强止住。老大夫另取了干净的布条敷上药让百里替她把伤口摁着,自己则回身去桌上写方子。

“第一张是内服的,第二张外敷。我这小店这些天药材吃紧,你等天亮了再寻别家抓药罢。”

百里接过药方,轻轻道了声好。

怀里的七夏早已经睡过去,满面泪痕,也不知是给吓得还是给疼的,手倒还死死抓着衣衫不放,梦里依旧眉头微皱。

老大夫费劲扳过她手腕来听了听脉象,朝百里道:“血流得多,回去多补补身子。”

“好。”

刚松手,七夏倒是反应得快,指头又揪上百里衣襟,真不晓得是不是在装睡……

老大夫看在眼中,不由莞尔,随口一说:“这姑娘倒是粘你得很啊。”

虽然知道他这是玩笑话,百里也略觉窘迫,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心里竟说不出是烦躁还是抑闷,大约无可奈何占得更多一些吧。

他忽然闭目颔首,长叹了口气。

“谁知道,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这不是缘分么。”老大夫一边在药柜前窸窸窣窣翻捡,一边儿探个头出来打趣,“人家都说前世两个人得修满福气,这辈子才能相遇相识。你瞧姑娘这么依赖你,该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才求来的,怎么能叫欠呢……”

闻得这话,百里顿时感到啼笑皆非。

福气……

他倒是服气了……

背上的伤口包扎完毕,百里将衣袍褪下披在她身上。她好像睡得很不踏实,眉头一直未散。

到底觉得七夏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行事作风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说喜欢就喜欢了,说跟来就跟来了,也不管前不管后。

不过偶尔想想,像她这般性情的人世间倒真是不多……

几时自己也能有如此洒脱就好了。

伤在后背,好容易止住血,此时要打横抱恐怕又会碰着,百里只得扶住她,背在自己身后。

月光已有些淡薄,将地上的人影也拉得模糊不清。

“二位慢走啊。”老大夫困倦难当,也懒得修理门板,打了个呵欠就往屋里走。

街上清冷寂静,远远的听到更夫打梆子慢条斯理地喊道:

“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咚”的一下,梆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巷尾。

16、【良药苦口】 ...

一场秋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七夏也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三天三夜。

窗外淅淅沥沥的,滴水檐间聚成的豆大水珠砸得树叶噼里啪啦的响,此时街上的吵杂声倒比这雨势还大,隐约听得许多脚踏水洼踩出的动静,啪嗒啪嗒。

七夏越发按耐不住好奇,挣扎了片刻,终把蒙上头的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尽管动作不大,可还是牵扯到伤口,她当即痛呼出声,却仍旧锲而不舍地挪到窗边。

探头往下一看,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瞧热闹的群众,有的人撑伞,有的人光着脑袋张望,黑压压的两片。不多时,就见拐角处悠悠驶来两架马车,摇摇晃晃往城门口而去。那前头一辆普普通通,并不起眼,之后一辆倒是紫檀所制,帘钩上有景泰蓝的刻花,一瞧便知此乃巡抚大人的马车。

走近了,七夏隐约看到那马车里的万知县,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竟和当初昏在客栈门外的周子尧无异。

隔了三天才准备送他去大理寺,想必这万知县私底下还是使了不少关系,如今就看那巡抚大人肯不肯卖这个人情了。

反正官场上总是官官相护,七夏是不相信他能清廉到哪里去,想想她自个儿那件案子都还没破呢,指不定也是那知府背后得了什么钱财……

不过说到底,她就是个小老百姓,也犯不着跟着瞎操心,只可惜平白挨了一箭,吃个哑巴亏还没捞得什么好处……着实不划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摇头嗟叹,正伸手想去摸伤口,门外却听到有人笑道:

“你倒是闲不住,这伤还没好呢,就满地跑了。”

七夏忙回过头,那外面的季子禾正端着药碗笑着走进屋,身后还跟着一如既往散漫不羁的梅倾酒。

然而望了一圈也没找到百里,她没趣地把头又转了回来,百无聊赖地瞧一干百姓,情绪激奋地在拿鸡蛋石头砸囚车中的万知县。

“呵呀,脸挺大啊,还不理人了?”梅倾酒大摇大摆往她对面一桌,抬手就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不谢我呢?”

七夏嫌弃地挥开他的手,瘪嘴道:“你几时救我了?明明是百里大哥救的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哦。”

“嘿,这话我还不爱听了。”梅倾酒两手在桌上一趴,撑着身子看她,“要不是我这么及时把张巡抚给你俩带过来,现在你和百里早就曝尸荒野了,还能好好在这儿吃香喝辣的啊?”

“呸呸呸……什么曝尸荒野,百里大哥武功那么好,你别乌鸦嘴。”

“他武功好?”梅倾酒偏头夸张地笑了一下,“他武功好你还能伤着?这脸打着不疼啊?”

七夏瞪眼看他:“那、那是意外,是我不小心……”

“你不小心?你不小心还是他不小心啊?”

“我……”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吵了。”她还想要争,季子禾已放下药汤,在她身边坐下,出声打断,“庄姑娘,我来给你把把脉。”

“哦。”七夏听话地将手递过去。

病了几天,她瘦得飞快,腕上一点肉都没有,纤细得让他有些不好下手……

“脉软无力,按之虚空,是体虚之状……”季子禾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问她,“怎么会没有起色呢?”

“庄姑娘,你这些天,都有好好喝药么?”

闻得此话,七夏目光闪躲,只紧紧盯着外头树梢,随口道:“有啊,当然有。”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梅倾酒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往屋里转了一圈,忽然落到摆在彩绘立柜上的那个青花瓷瓶上。他佯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拎起花瓶来摇了摇,果然里头装得满实满载,哐当作响。

“好啊——你个七夏!”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拿了花瓶往她眼前一摆,“你行啊你,爷这么贵的药熬着让你吃,你竟还倒了?”

眼看东窗事发,七夏也不隐瞒,拧着秀眉理直气壮:“这药太苦了,我不喝……”

“药是调理身子的。”季子禾语重心长的跟她解释,“你不喝药,病迟迟难好,遭罪的不还是自己么?”

“反正也是要好的……”她迟疑了一瞬,依旧坚持,“我慢慢等它好就是了。”

“你……”还没见过这么混的人,季子禾左右无法,只得将碗推过去,好言哄道,“这药真不苦的,等冷了才会苦,我保证。”

“我才不信你。”七夏连连后退,盯着那黑漆漆的草药,眉头紧锁,“……我要蜜饯。”

“啊?”他听得一头雾水。

“小时候喝药,我娘都会先给我吃蜜饯……”她摇摇头,“没有蜜饯我不喝药。”

真是想不到她这般小孩子心性,季子禾也失了耐性把碗一端,站起身:“你别寻借口,快把药喝了。”

瞧他步步逼近,七夏立马提高警惕:“你、你别过来啊……我不喝的!”

这又跑又躲的,梅倾酒在旁看得直敲桌子,满心无奈:“叫你喝个药,又不是让你去上吊,真不知是怕个什么劲儿!”

七夏绕着桌子转了两三回,眼见寡不敌众,索性拉开门要往外跑,怎想此时外头竟站了个人,她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顿时疼得头晕眼花,险些没绊着摔下去,还好那人及时拉了她一把。

鼻尖又酸又麻,也不知流血没流,七夏抽着凉气拿手去摸,头顶就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很不悦:

“你又在做什么?伤还没好就跑跑跳跳的,还嫌血流得不够多?”

这语气声调,她不必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七夏没由来一阵高兴,像是找到个救星,直朝他背后躲。

“他们要我喝药……”

百里还没低头,已见她动作迅速闪到自己身后,再朝屋里看时,季子禾手持药碗,笑容尴尬的朝这边颔首。

他暗暗叹息,伸手抚了抚额,随即便把七夏拉出来,皱着眉责备:

“你闹什么,有病不喝药,还赖人家?”

七夏瞥了瞥那边的季子禾,把嘴一扁,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药很苦啊……”

“良药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