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耳边嗓音低沉。

“我不喜欢她。”

“是么?我怎么见你对她……”

“若真要说,我或许更将她看做妹妹。”他出声打断,言语顿了顿,又轻叹,“倘使她愿意,我也可以对她很好……”

“倒也是。”梅倾酒似乎苦笑了一下,“做你老百家的妹妹,荣华富贵且不提,往后在那京城中横着走都没人敢吱一声。”

……

剩下的话,七夏也没再去细听了,靠着门扉闭目仰头,只觉胸口抑闷难当,转身慢悠悠往回走。

厨房中,季子禾正看着灶上的火,听到脚步声知晓是她回来了,便出声打趣:

“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再不过来瞧着火,柴都要烧没了。”

刚抬头,却见她神色飘忽,表情和先前大不一样,不由怔住。

“出什么事了?”

但她只是摇头,走到灶边三两下将火熄灭,鸭子也不熏了,作料也不切了,几步靠着门坐下,一言不发。

“……小七?”

瞧她表情有异,季子禾敛容收了笑,挨着她旁边而坐,偏头打量片刻,试探着开口:

“是不是……百里公子他又凶你了?”

“没有。”七夏又摇头,咬咬嘴唇,眼里似有泪光闪烁,本来不想告诉他,可又没忍住,委委屈屈道:“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看。”

原来是这样……

季子禾登时明了。

“他还说……如果他成了我的兄长,他就会待我很好。可我……可我不想他拿我当妹妹啊。”七夏心里难过,“为什么就不能也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呢?”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叹息。

季子禾看在眼中,心头一软:“你就这么喜欢他?”

“嗯……”

自古情之一字,总得讲两情相悦,如她这般境况,求不得放不下,是有点麻烦……可见其郁郁寡欢,伤神烦愁,季子禾亦于心不忍,暗道:自己还是寻法子帮帮她为好。

“其实,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七夏没精打采地看他:“什么想法?”

“要不然……”季子禾犹豫了一瞬,“你就用迷药罢?”

开了头,他索性就一股脑说下去:“百里虽不会接受你,但他决计是个说到做到之人,如果……生米煮成熟饭,他必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啊?”七夏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要我……要我……”

“他现在不也肯吃你做的菜么?”季子禾循循善诱,“你就放一些蒙汗药在酒水里,然后等他睡着,再……”

她的脸蹭一下便红了,难得支支吾吾起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听她如此问,季子禾也感到尴尬:“对你一个清白身世的姑娘家……这般抉择是很为难,你自己斟酌吧。”

七夏抓抓耳根,如是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做他大约会更讨厌我。”

她此言倒也不错,讲得难听点这就是霸王硬上弓,换成谁都难以接受。只是可怜她辛苦这么久,百里却从不为所动,叫他一个旁观者看了也不免着急。

“算了,你这法子不好。”七夏蔫头耷脑地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季子禾讶然抬头:“你不用晚饭了?”

“吃不下。”

难得也有她没胃口的时候,想必是心情欠佳,这会儿让她独自静静也好。季子禾遂也没追问下去,只叮嘱道别玩太晚,目送她出了偏门,自己才回房休息。

秋风萧瑟,夜幕降临,街市上卖吃食的一路排开,各色香气在鼻尖萦绕。对七夏而言,轻轻一嗅,便能知晓其中具体是什么食物。

若是以往,她决计会边走边吃,哪里肯放过庐州的特色糕点,但今天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尽管看到有爱吃的甜食,口中也没有什么味道,只漫无目的地闲逛。

要说庐州虽地处江南,城中繁华也不输京都,街道上人群熙攘,市肆繁盛,走南闯北各地各色的人物都聚在此处。一入夜,箫鼓喧空,市集上摆满了新奇玩意,小贩叫卖声声,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夏正从一队杂耍团边上挤过去,前方忽见三三两两之人围着一个老妪,议论纷纷。她手边并无什么稀罕的宝贝,只立着个大背篓,模样甚是古怪。

“老人家。”一旁有个看热闹的发问了,“这药真有这么神奇?”

“倒是听说过有一种蛊虫,若下在人身上,便有合二为一的作用,不能同生但能同死,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那老妪面无表情,“南疆的巫蛊之术本就神秘莫测,其厉害与否大江南北皆有传言,老婆子还能骗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保不准是哪儿买来的泥丸子呢。”

她闻言默不作声,从背篓下掏出一个小竹篮子,掀开竹盖,里面竟赫然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虫子,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因为没有见过蛊虫,可见其形貌奇特,与平日所见虫兽截然不同,周遭观者立时信了大半。

老妪瞧着人群表情变化,心头满意,这才挑起眉,不慌不忙的解释:“此蛊名为惑蛊,乃上百种毒虫炼制而成,十年也就这么一只,药丸亦只有两粒。别说一生一世的缘分,三生三世的缘分都能定下来。

若非老婆子为了给孙儿医治顽疾,也不至于轻易出售……此中难能之处,诸位自个儿掂量罢。”

听她这么说,看客种已有不少开始动摇,便有人上前问价:“这么一对儿药丸,您收多少?”

老妪淡淡瞅了对方一眼,伸出五个指头。

“五两?”

“五十两。”

“五十两!?你抢钱呢!”

尽管描述很是诱人,但五十两确实是太贵了,这么大一笔钱,足够寻常人家吃喝住用大半年了,在场的又都不是富裕人士,自然是觉得不划算。

围观者摇着头,指指点点纷纷唏嘘,顿时就散去不少。

身边一下子变得空荡,左右寥寥无人,然而七夏却迟迟没有挪开脚,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竹篓里的蛊虫,内心辗转反侧。

要是放在以前,这般一看就像江湖骗子耍的把戏,她压根瞅都不会瞅一眼,今晚却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试试说不准会有效”的念头。

钱袋中的银票莫名变得沉重起来,可五十两着实太贵,摆明了是要坑人。

七夏咬咬牙,扭头想走。

巷口乍然吹来一阵风,头顶的桂花树幽幽飘香,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我不喜欢她。”

——“若真要说,我或许更将她看做妹妹。”

她脚步微滞,把手伸到钱袋里,捏着那张银票,指尖还带着汗水,深深吸了口气,狠下心道:

“我买!”

酒过三巡,饭菜吃得也差不多了,梅家大少爷做东,排场自然不会小,心满意足吃了这顿,总觉得不出门找找乐子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肚子。

梅倾酒剔着牙,优哉游哉哼小曲。

百里看了一眼门外,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她去哪儿了?”

“她?”后者莫名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诶,是哦……小七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以往总跟着百里身后转转转,叨叨个没完,今儿倒是清静,连人影都没见着。

季子禾喝着酒,斟酌言辞:“小七……她出门散心了。”

“散心?真稀奇,她还懂散心?”

这边还没等梅倾酒调侃一番,廊下便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蹦蹦跳跳朝厨房方向而去。

“喂,诶——小七啊。”他招呼道,“给你留了饭菜,自己去热一热。”

不料她像是有急事跑得很快,“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

“哟,不饿?”梅倾酒扭头对百里笑道,“你听见没?还真是奇了怪了。”

他放下酒杯,心中也有几分疑惑,微不可闻地开口道:

“也许是病了……”

“病了能跑这么快?”梅倾酒不以为然地打断,小声嘀咕,“啧啧,准没什么好事。”

24、【无心之失】 ...

整整一晚上,七夏都把自己窝在厨房里,据说是在学熏鸭子。季子禾有几次从门外看她,只从背影见她确实是在认认真真烧菜,以为她已然恢复如初,遂未去打搅。

翌日临近正午,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休息,早上粗略翻了几页书,百里便准备找梅倾酒相谈启程之事,刚穿戴整齐,就听七夏在外轻叩。

“百里大哥,你起了么?”

他略略收拾了一下床,这才唤她:“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七夏小心翼翼托着热气腾腾一整只的熏鸭,笑容满面地走进屋。

肉香扑面而来,和昨日尝过的味道不同,除了卤水的香气之外里面似乎还夹了点甜味。只是他闻不出是什么。

“我晚上试着给鸭子里头塞了点香料,同他们说了,别浪费,正午就吃这个……你吃完了在出去可好?”

她将托盘搁下,又扬了扬一旁的玉壶,“我还给你带了点酒。”

隐约觉得七夏这举动有些异样,但一时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百里颦眉看了她几眼,仍旧在桌边坐下。

“梅倾酒呢?你叫他过来。”

“我有给他们送的。”她赶紧接话,然后又笑嘻嘻地给他倒酒,“这只是你的,你不用管他们,安心吃吧。”

酒水清冽带了些许酸甜,是青梅酒,好在酸味不重,他一贯是不爱喝这个的,但今日她既是带了,也不欲拂了好意。

正要动筷然而察觉到七夏那双黑眸一直盯着自己看,百里浑身不自在,尝试了几次也还是难以下口,遂转头看她:“怎么,你要吃?”

“不不、不……”七夏飞快摇头,觍着脸笑道,“我早就吃过了,你吃、你吃……”

“让我吃,你就别在这儿看着。”

“哦……”她没有办法,尽管很想瞧一瞧他品尝之后的反应,但又怕自己令他为难,到头来一口也不吃那就糟了。

思及如此,七夏只得悻悻地从桌上撤离,慢条斯理地朝外面走。

杯中酒水映着餐盘上热气腾腾,门拉开的一瞬,阳光洒入,波光水纹在他脸庞缓缓浮动。

午后日头略大,这些天天气开始回热,气温正适合午睡。季子禾站在窗边瞧了一会儿枝头的鹧鸪,伸了个懒腰便合上窗想要休息。

怎料他外衫还未脱下,回廊上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径向此处而来,很是慌张地扑到他门前,大力叩响房门。

“小季,小季,你睡了么?你快起来啊!”

是七夏?

季子禾从坐起身,心道:这时候了,她跑来作甚么?

他复穿好衣袍,下得床来,将门拉开。

“怎……”

话还没道出口,就见她脸上又是汗又是泪,顿时怔住。

“你快帮帮我……百里大哥他……他呕血了……”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百里住处,此时他已在床上打坐调息,饶是这般,嘴唇的青紫仍清晰可见。七夏因为紧张,一路说得不明不白,还以为他是遇上什么厉害的敌人,给一掌拍出内伤,看这样子很是平静,季子禾才松了口气,几步上前去替他诊脉。

“面色紫黑,脉象芤涩……”他言语一滞,迟疑片刻才道,“是中毒之状。”

“中毒?!”

七夏无端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咬着下唇小声道,“不可能啊,我又没给他下毒。”

百里微微睁开眼,勉强稳住气息,厉声问她:“你给我吃了什么?”

“没、没……我没有……”她这般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心虚。

百里如何会信:“还说没有?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下毒?谁派你来的?”

“我……我真的没有……”她咬紧下唇,眼看是要哭出来。

季子禾见状,忙替她解围:“没事的没事的,中毒不深,待我给你施针,将毒排出体外便好。”

虽是这么说,但不知其所中之毒为何,他亦不好对症下药。季子禾从怀中取了针具,犹豫再三还是回头来低低问她:“小七……你到底给百里公子吃过什么?”

“我……”七夏手心中皆是冷汗,自知她要是说了,百里肯定会恨透了她,一时只在一旁垂头,半晌没吭声。

“小七!”季子禾皱眉唤她,头一回如此严厉,“你真想害死他么?”

“我不是的……”

她急的手足无措,终于颤声道:“是……是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个卖蛊虫的,说是只要让人吃下这个药……两个人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她后半句声音极轻极轻,几乎不敢道出口。

百里听完这句荒诞之言,自然气上心头:“这种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是我不好……对、对不起……”她说完,又委委屈屈地辩解,“可我拿到药的时候,自己也吃了半粒,等了一夜都没见有事……所以才……”

季子禾打断:“那药呢?”

“还有半粒在这儿……”七夏赶紧从兜里掏出剩下的给他。

胸腔内如烈火烧心,亦不知是毒素所致还是被她所气,百里疼得在大口呼吸,索性伸手拍向一旁墙壁,只听轰地一声闷响,墙上竟深深印下他五个掌印。

七夏吓了一大跳,轻声唤他:“百里大哥……”

“你出去……”

他闭目,脸白得发青,嘴唇微抖,“……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哦、哦……”七夏被他的反应吓得连声音也发颤起来,一面点头,一面小步小步往后倒退。

“小七……”

季子禾眼下也不知怎样收场,当务之急是替百里先把毒给逼出来,一时也没法顾及她。

心知自己是闯了大祸,纵然有无数理由,想必也没有人会原谅她,七夏强忍住眼泪,转身往外走。

此时的游廊上仍旧阳光明媚,照得她双目微痛,睁不开眼。正从月洞门内穿过,不经意却撞到闻讯赶来的梅倾酒,她肩头重重擦到墙边,动静很大。

“哇!你没事吧?”梅倾酒一把拉住她,然而后者直从他手腕中用力挣扎出来,揉着肩膀闷头就走。

“诶?小七……你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