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不知其中发生何事,挠着头,满脸不解地回到百里房中,一进门就指着身后嚷道:

“这小七是中了什么邪,见了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像是谁要吃了她似的。”

话刚说完,入目即见到百里脸色苍白,他又是一惊:“你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场面本就够头疼的了,百里懒得解释,季子禾又没工夫解释,屋内一阵死寂。

庐州城洒金街上,午后行人不多,两旁的摊贩也靠在墙上打瞌睡。依旧还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景象,可一想到自己昨日就是在此处买了药丸害得百里身中剧毒,七夏便觉胸闷气堵,拳头紧握,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想着反正泪水都流出来了,不哭白不哭,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抽噎声引得周遭的路人小贩莫名朝这边看。

“看什么看!”七夏随手抹了把眼泪,没好气,“没见过人哭啊?!”

一干人等赶紧移开视线,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她愤愤转头接着走,怎料行了没几步,腹中忽而咕咕怪叫了几声。七夏脚上微滞,这才想起自己从晚上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伸手摸向钱袋,里头竟已经没剩几个子儿了……

捏着那两三个铜板,禁不住便摇头苦笑,她是要脸的,如今肯定不能回去找百里找梅倾酒。可住客栈身上的钱财却又不够……

原来自己也有流落街头的时候。

七夏把眼泪生生咽了回去,长叹一声,心头仿佛有千百般情绪涌上来。

想想她可真是没用。不能用正当手段让别人喜欢自己,不正当手段又不会用,到头来还落得这个下场。

这一路走来的喜欢着实太累了,就像是在自讨苦吃一样,摆尽笑颜给人家看,明明知道人家不喜欢,还得一个劲儿凑上去。

她突然想回家了……还是姐姐好,还是家里人好,不会给她白眼,也不会凶她,更不会大声对她说话。

想回家……

可是家那么远,该怎么回去?

热辣辣的日头乍然落下,刺得人头晕目眩,七夏忙抬起胳膊遮挡,一步一步,深深浅浅往前走。

25、【不问归期】 ...

梅府,西厢房内。

梅倾酒立在那床边儿干看着,眼见得百里脸色转好,还偏头呕出一口黑血,想来是没事了。于是便赶紧递上干净巾子,亲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毒已除尽,季子禾擦过手和额上汗水,走到桌边,将七夏所给半粒药丸小心放于鼻下轻嗅。

因担心会是哪里来的仇家伺机报复,梅倾酒忙问:“怎么样?是什么毒物?”

“哦,没事的。”他微微一笑,“这不是毒,不过是些无害的草药炼制成的,有强身健体之效。”

“既然没毒,那他又怎会……”

“我想……大约是这鸭子里的草果和其中几位药材相冲,所以才诱毒上身。”季子禾放下药丸,起身又替百里诊了诊脉,想起七夏便忍不住摇头轻叹。

“小七对药理一窍不通,应当也不明白此间厉害才用错了药。”

“正是正是……我就说么,怎么会好端端的,在饭菜中下毒。”梅倾酒一贯爱帮着七夏说话,当即帮她打抱不平,“这丫头也是倒霉,想必是给人坑了钱,还真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原本没什么作用也就当吃个哑巴亏,怎么料到偏偏这么巧……哎,看着昨儿鼓捣了一宿没睡,哪知道今天又挨你的骂。”

季子禾恰合适宜地补了一句:“她也是好心……”

“对,不过是好心办坏事。”

百里沉默了许久,一直没说话。

那两人却也没歇着,一唱一和扯了半天,从昨天说到前天前天又说到大前天,大有要把这些时日的林林总总细数完的架势。他终于听不下去,嗟叹一声,松口道:

“你……叫她过来吧。”

“行。”梅倾酒搓着手笑道,“你等着啊。”快步走到门边,扯着嗓子就招呼下人。

“去去去,把小七姑娘叫来,就说她百里大哥有事找。”

仆役俯首领命退下。

没过多久,仆役小跑着到他跟前,垂头道:“主子,没找到小七姑娘。”

他奇道:“怎么,她不在房里?”

“不在。”仆役刚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有人见她从偏门出去了。”

“走了?难道是往街上去了?”梅倾酒微怔,“知道去哪儿了么?”

仆役瞧着他的神情,小声应答:“不知道,没问……”

“养了这么久,还是缺个心眼啊你们……算了算了,一边儿去。”

他烦躁地抬手一挥,在门外往复走了两圈,只得回了屋。

“怎么办……那丫头该不会是怄气,一个人跑哪儿伤心去了罢?”

季子禾偷偷瞄了一眼百里,慢条斯理道:“我想定是因为百里公子那句话,她才走的……”

“话?”梅倾酒之前不在场,当然不知他说了什么话,只走到床边去问百里,“你说了啥。”

他没回答,倒是季子禾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梅倾酒表情登时显得极其无奈,双手抱胸,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

“你怎么又对她放狠话?”

“我这也叫放狠话?”百里亦觉得心烦意乱,“我让她出去,又没叫她出府,是她自己故意要这般执拗,也怪我么?”

“小七性子比较直……”季子禾想了许久才磨出这个形容词来,“你说不想看到她,即便是气话,只怕她也当真了。”

此前的情景,瞧他恼成那样,兴许七夏也是被吓到了,更或许是出于自责。

安静了片刻,梅倾酒突然轻轻道:“庐州城这么大,她一个姑娘家,会去哪儿?”

闻言,季子禾也思忖道:“……不会出城回家去了罢?”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昨天又被坑了不少银子,多半剩不了几个子儿了。”

季子禾坐立不安,越想越担忧,干脆站了起来:“她孤身在外,不会出事吧?”

“我怎么晓得!”

百里皱着眉下床,抬眸看他,言语中似有怒意:“你梅家这么多人,就不知道去找么?”

“哦……对!”梅倾酒一拍脑门儿,后知后觉,“我马上派人,你们别着急。”

言罢风风火火朝外走,边走边喊下人,一路嚷嚷叫叫着远去。

梅家在庐州也算得上有势力,要找个人本不是难事,可蹊跷的是,寻了一下午竟一点消息也没有。按理说若是在城内,左右一打听很快就能寻到……怕就怕七夏已经出城了。

晚饭时候,梅倾酒正听着手下人汇报,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尽是些不相干的废话,他心头窝火,抬手对着那人脑袋就一顿狠抽。

“闹了半天就是没找到,没找到就没找到,干干脆脆说了就是了,要你在这儿耽搁我时间,谁教你这磨磨唧唧的口舌?活腻了是不是?”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他没好气:“接着找!”

“是是是……”

家丁唯唯诺诺退了出去,险些绊着门摔在地上,幸而起得快。

今日折腾了一天,众人都没什么胃口,厅中一桌子的菜几乎不曾动过,早已凉透。院外远远见着个丫鬟踮脚掌灯,风吹树影动,月色浓稠,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今夜没有星辰,苍穹里乌云十分厚实,空中隐隐透着一股将要下雨的气息,一如此时众人的心情,压抑难当。

想来不久暴雨将至。

三个人坐在厅内,各自吃茶,却无言语,心中皆有所想。

这茶滚了几次,泡久了味道也淡了许多,百里没喝几口就搁下茶杯。凝神望着正门之外,大街虽离此还有段距离,然他习武之人,耳力颇好,屏气凝神尚能听到街上人来往说话之声。

如此静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举步就走。

“诶——”梅倾酒一口茶包在嘴里,差点被噎住,忙不迭问他,“你上哪儿去啊?”

后者不过略略偏了头,语气冷淡:“出门散步。”

“散步?”他莫名其妙。

这时,身侧的季子禾也默不作声地把茶杯一放,甚是有礼的朝他作揖:

“在下也出门走走。”

“喂,你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二人都却未搭理他,不多时已然走远。

梅倾酒扁扁嘴,拿糕点吃茶,不看好的摇摇头:“这俩嘴硬的,担心就担心咯,非得说什么‘出门散步’。”感觉茶有点凉了,他有些嫌弃地推到一边。

“来人,换茶换茶。”

街上的风比预想中还要大,店铺门前的幌子和灯笼被吹得猎猎作响,身边擦肩而过的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百里步子很快,目光却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当下她最有可能去的莫过于酒肆、茶馆、客栈、或是饭店。

但整整走过一条洒金街,什么也没有寻到。

他是不信她会出城的。说不清哪里来的预感,只是直觉她还在城内。

鼻中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百里举目而望,前方茶楼旁支着个卖糕点的小摊子,另还摆了糖葫芦在卖。

想着七夏素来爱吃甜食,或许会到这种地方去过,百里略一思量,上前询问。

“老人家。”那人听得声音,放下手里伙计。

“你可有见到一个这般身高,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睛很大,可能……可能哭过。”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没有,没见过。”

“……多谢。”

巷子口吹来的风又凉又冷,白日里热过,这会儿骤然降下温来,真让人难以适应。百里回身看着街道,偌大的马路上人愈发少了,他拧着眉,心头百感交集。

从前只当她是个孩子,许多事单凭喜好,什么话张口就说,也没个顾忌,现下才知道她还是个倔性子,叫她走当真就走了。

百里袖下的手渐渐握紧,暗道:等找到她,非得狠狠教训一顿才是。

想完了,又很快怅然摇头。

罢了罢了,说不准又会这般赌气失踪……

没到半个时辰,意料之中的秋雨便带着寒意落了下来,满城空巷,路上行人皆已回家,唯有剩下零星的几个没赶得及回去,此刻只得拿手遮着头,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避雨。

百里走得急,并没带伞,这种东西他一向觉得撑不撑都无所谓,如此行在雨中,浑身湿透也全然不觉。

或许她当真是出城了……

他沉默着仰起头看天。

这么大的雨,会下到几时……

缓缓收回目光,这一瞥之际似看到大雨中有个纤细的身影,他骤然侧过头,滂沱的秋雨里一家客栈外有人正蹲坐在墙角,双手抱膝,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间,雨水冲的她身形愈发消瘦。

百里未及多想便疾步上前。

“七夏!”

他伸手扣住那人手腕。

仿佛被吓了一跳,对方讷讷从手臂中抬起脑袋,乱七八糟的刘海下面是一双茫然的眼睛。陌生的容貌,连表情都带着些许僵硬,明显是不知他的来意。

百里神色一沉,有些尴尬的抽回手。

“抱歉……我认错人了。”

26、【千寻百找】 ...

夜半亥时,雨势比之前小了许多。

梅倾酒正使唤着小厮拿碗姜汤给季子禾服用,余光瞥见百里从外归来,亦是全身湿透,他赶紧又招呼底下人多添一碗。

“怎么样?”看他走到厅内,梅倾酒忙上前问,“找到了么?”不过此话问也是白问,若是能找到,想必他也不至于一个人回来了。

百里一径沉默,掬过湿发,拧了一把水,转身道:“我先回房了。”

“诶,好好好……你把衣裳换下来,小心别染了病。”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朝着下人撒气,“明天给我接着找,找不到晚上都别睡了!”

说完,梅倾酒又叉着腰,自言自语:“没道理啊……中午才走那么一会儿就派人出去找了,如何会没有下落。她的脚程不至于这么快罢?”

话语刚落,一旁端茶倒水的小厮似乎欲言又止,自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试探性地走到他身边。

“少爷……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掏了一下耳朵,不耐烦:“要讲便讲,不讲就别在我耳边瞎扯淡。。”

“是是是……”小厮忙点头,“那个……前些天听几个在城郊砍柴的樵夫提起,近日那附近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窝山贼,就盘踞在虎头山,专抢过路的车马和行人,有时候……还要抢姑娘呢。”察觉到百里忽然停了脚步,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这才继续说。

“小人只是猜想……小七姑娘会不会是给这帮山贼掳走的?”

“你要死啊!”梅倾酒一巴掌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咬牙切齿,“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挨到现在才说?”

小厮捂着头,表情委屈,心道:你也没问我啊。

后者啐了他两口,来回走了两圈,打了个响指,“保不齐,那丫头真是给山贼掳了去,否则怎么满街满城找不到个人影儿?”

季子禾略一迟疑:“有这个可能。”

梅倾酒颔首,立马豪言壮语:“甭担心,明日我带些人马,咱们上山去把那窝贼给缴了。”

“明日?”百里忽然侧身对着他,口气平常,“依我看不如现在去。”

“啥?”梅倾酒险些没被口水呛着,“现在?这大半夜的……”

“梅兄。”此时此刻,季子禾也站起来,附和赞同道,“百里公子所言极是,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这……总得让我歇会吧……”

“你有什么好歇的。”百里倒是纳了闷了,“从头到尾都在房里窝着,出门也是派人找,你很累么?”

“我……”

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跳了,眼下若再推拒,怕是又要被他们笑话。梅倾酒暗自叫苦,只得哭丧着脸笑道:“得,得,我马上找个人来带路。你们等着。”

言罢一面往外走,一面捶胸叹气。

翌日,雨后初晴,天边一道虹斜挂,朝阳初升。梅府厨房刚生火,灶台上炊烟缓缓飘起。

地上湿漉漉的,满是水洼,大老远就听得梅倾酒骂骂咧咧走进厅内。

“什么山贼,这么不经打,几下就嗝屁了,亏得爷一夜没睡……”他说着便打了个呵欠,转头见得身后的季子禾和百里二人亦是满面倦容,不禁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