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他也并非有意而为之。百里苦笑了一下,侧身往外走,心想:等会还是给她带些什么玩意回去吧。

樊楼离戏楼不远,作别李太守后,临走前匆匆看了一眼漏壶,午时已经过了,他不由暗道惭愧,眼下去是不是还能赶上用饭,这心里头着实没底。

“走这么快作甚么?”梅倾酒勉强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

“不瞧瞧这旧档么?真是奇了怪了……”他自言自语,“欧阳衡和叶淳两个人还是同出一门,金兰之交,怎么会有陷害一说?”

“档文上所写不都全信得,明里笑脸相迎,谁知道是不是笑里藏刀?”百里将那本册子收入怀中,淡淡道,“回去我会细看。”

走到戏楼门前,古门道外站了不少人,都是从里往外走的,想必戏已经唱完了。此时却见着人群里有个熟面孔也立在那儿,似在中搜寻什么。

“哟,季公子。”梅倾酒率先打招呼,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么巧,来看戏啊?不过戏似乎散场了,真是可惜……”

“没有。”他迎上他视线,笑得甚是有礼,“我是来找小七的。”

又来找小七。

“找小七啊?”梅倾酒脸上无甚变化,倒是偷偷拿手肘捅了捅百里,后者面容不改,语气波澜不惊,“那正好,不知一会儿可赏脸一同用饭?”

他此言一出,莫说梅倾酒,就是季子禾也觉得讶然。

因猜不透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季子禾只得抱拳应下:“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等着出来的人散的差不多,百里才转身进去。之前吩咐过七夏就在此地等候,想来没见到人,她是不会轻易走动的。

戏楼中客人寥寥,店伙已在开始收拾台子了。百里刚踏上扶梯要上二楼,蓦地听耳边一声响亮的“啪”,三人皆是一惊,猛然颔首看去。

窗边的位置,只见七夏拿手捂着脸,面颊通红,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

“都道过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她面前桌旁坐着个女子,锦衣华服,身边并有侍女两人,年纪看起来也大不了七夏几岁,此时只靠在帽椅内,掀开茶盖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

她没说话,倒是站着的侍女牙尖嘴利,张口便道:“你算什么东西?光道歉就得了?知道得罪的这是哪位贵人么!”

“我怎么会知道!”七夏又恼又火,直拿眼瞪她,“她脸上写了她是谁吗?她不说谁晓得是什么来头?”

“你!……”

话音未落,楼梯间,百里疾步上前行至此处。七夏眼中噙泪,一见是他,立时转身把头往他怀里埋,心头万般委屈。

方才那记巴掌他听得清楚,垂头时果然看到她脸颊上的五指印分明。百里皱紧眉头,伸手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兴许是打伤了牙,七夏嘴角有些渗血,细细端详后,他眸中含怒,抬首问道:

“谁打的?!”

这一声气势如雷,任谁也听得出话里的寒意,那侍女本想应答,登时一颤,只小声道:

“是、是我打的……”

浚仪郡主端着茶杯的手骤然僵住:“姓百的,是你?”讶然片刻之后她先是冷哼,随即越发来了性子:“是我叫她打的,你待如何?”

百里半点迟疑也没有,掌风一起,毫无犹豫落在那侍女脸上,他力道自然比女子更大,直把对方打得摔倒在地。

梅倾酒和浚仪郡主目睹此情此景都吃了一惊,他素来持重,几时打过女人?

“你!……你敢动我的人!”浚仪郡主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连姑娘家都要打!?”

百里倒不否认,言语清淡:“你不也动了我的人?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浚仪郡主思及方才所言,现学现用:“强词夺理,谁知道她是你的人?她脸上写了吗?”

“那她得罪于你,你脸上写了你是郡主?”

“笑话,我堂堂郡主,整个开封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孤陋寡闻见识浅薄,难道还得我特意向她道明身份么?”

这边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季子禾却悄然上来,拉了七夏到自己跟前,俯身去看她脸上的伤。

“还好么?疼不疼?”

七夏胡乱把眼角泪花抹去,缓缓点头:“好些了,就是感觉嘴里有血腥味……”

“张嘴我瞧瞧。”

她依言张开嘴。

皓齿间有血丝,这一巴掌只怕下手也不比百里轻多少。季子禾面色渐沉,指尖抚上她脸颊,但见嘴角边也破口了,眼底愈发不悦,扭头朝浚仪郡主看去。

后者本还在和百里吵得不可开交,冷不丁见着他,表情一变。

“怎么搞的这是?”此地已然是乱成一锅粥,梅倾酒只得凑到叶温如身边,轻声询问,“你跟着她好端端的在这儿,怎么惹上郡主了?”

叶温如看着比他还着急,满脸内疚:“说来都怪我……我不过随口提了句茶叶太苦喝不惯,小七便提着要去楼下换一壶……哪知道不小心碰到伙计,撒了些许在郡主身上。之后……之后就……”

“哦……”梅倾酒了然颔首,早听闻这个浚仪脾气暴躁,自打和百家的婚事没谈成后,她性子就越发顽劣了,再这么下去想必没人敢娶她。

侧目时见叶温如神色担忧,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他不由开口宽慰:“不要紧的,也不怪你,别往心里去。这事儿交给百里就好。”

她沉默了许久,才悠悠点头。

“我看你是真把开封当顺天府了,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

“怎么?”百里冷笑,“城里上上下下都被你欺负惯了,这会儿来了个唱反调的,就觉得自己下不了台?”

浚仪郡主咬牙切齿:“你少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见长啊,方才叫打的这一巴掌,是畜生叫的?”

竟明目张胆骂她是禽兽,这口气如何能咽下,浚仪郡主拍桌喝道:“百里,你这……”

“浚仪郡主。”

她话还没说话,正对面的季子禾忽然淡淡开口,“得饶人处且饶人。”

浚仪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目不转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气势顿时失了大半。她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哼声道:“好,好,我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忿忿退了椅子走出来,偏头招呼左右:“我们走!”

33、【翠玉豆糕】 ...

“脸上伤得怎么样?”眼看浚仪行远,百里这才转身过来瞧她,“还疼么?”

原本是有些火辣辣的痛觉,但见他刚刚一直为自己出气,此时也忘了去疼,七夏捂着脸,笑吟吟地摇头。

她那表情倒让百里误以为是被打傻了,只得又去问季子禾:“她没事吧?”

“哦……没事。”他起身,笑道,“就是破了点皮,这些天别用那边嘴吃东西便好。”

“嗯。”七夏点点头,刚把手松开,忽然想着这会儿自己的脸肯定很难看,不由又捂上,把脑袋低下去,抱怨道,“怎么那个郡主像吃了一斤辣姜似得,火气这么大?”

“浚仪郡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梅倾酒在旁幸灾乐祸,“也不看看是拜谁所赐。”

七夏不明所以:“什么啊?”

“我是说,你……”

有人重重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走吧,也到饭点了。”

开封的樊楼饭菜味道极佳,可由于事先闹了这许多不愉快,七夏早没了胃口,心心念念想寻面镜子瞧瞧自己的脸,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回去了。

一路快步走回房间,她扑到床上,扒开枕头下的铜镜凑到眼前看。

那个侍女生的健壮,手劲又大,想必是干粗活儿的,都这时候了还有红印子,嘴角明显是青了,指头摸上去还隐隐有点疼。

季子禾说的不错,这几天怕是不能好好吃东西了。

她万分怅然地把镜子放下,还想明日出去逛逛鼓楼,可伤在脸上怎么也不好看……只能多等几日了。

七夏叹了口气,头朝下索性往被子里一埋。秋日里午后气温凉爽,不多时就睡着了。

梦里有人温言细语,覆上额头的掌心带着暖意,似乎还有几分粗糙……四周仿佛是护城河外的树林,幽暗寂静。

“小七,小七?”

门外不知何人唤她,听了片刻好像并非百里。

七夏搂紧被子,迷迷糊糊嘀咕了几句,没醒来。

“小七,小……”

门扉大敞着,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显然是又忘了关。季子禾提着食盒,一时哭笑不得,遂轻手轻脚进去,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哪知道七夏竟揉着眼睛坐起身。

他愣了一下,笑问道:“睡醒了?”

含糊的嗯了一声,“你们回来了?”她脑子还不太清楚,坐在床边,讷讷见他将食盒打开,“这是什么?”

“软乎的。”季子禾含笑解释,“方才见你在酒楼也没吃多少,料想你也该饿了,所以带了点甜糕给你。”

“甜糕?”她双目蹭的亮了起来,赶紧凑到桌前坐下。

红漆盒子里,几大块绿莹莹的糕点叠成塔状,玲珑剔透,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在发光,可爱非常。

“这糕点做得好精致。”七夏倒没吃,先闭目深深闻了一下,抬头朝他笑,“有丁香的味道,是用菜磨的?”

季子禾笑得无奈:“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懂这个。”他亦在她对面坐下,把食盒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吧,尝一个试试。”

七夏依言小心拿了一个在手,张口轻轻一咬,满嘴清香,入口即化,她嚼了几下,眉眼弯起来:“这里头是白豌豆?”

“亏你吃得出来。”季子禾倒了杯茶水,“慢慢吃,莫噎着了。”

“嗯、嗯!”她不敢用左边伤脸嚼东西,所有食物全聚在右边,鼓囊囊的,看着实在是滑稽。季子禾微微一笑,随即目光又落在她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心疼地抬手轻轻摩挲。

“好些了么?”

“不打紧,我睡一觉起来好多了。”她并没在意,一个接一个吃得香甜。

季子禾替她将唇角的碎屑抹去,正要说些什么,余光乍然见得门外站了个人。七夏此时也有所感,偏头一看,百里亦不知几时来的,悄无声息,她怔了片刻,似是才发现有何不对劲,飞快把季子禾的手拍开,顺便连食盒也往旁边移了些许。

对面的季子禾垂眸将她动作尽收眼底,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

“百里大哥……你怎么来啦。”七夏慌慌张张地擦嘴擦手,想要消灭证据。

“这里是我家,我不能来么?”他表情清淡,看不出喜怒。

“能能能,当然能……你找我?有事么?”

百里只抱着胸靠在门边,一言不发。

季子禾唇边噙笑,此时很识相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作揖告辞:“你们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了……若是哪里不舒服,记得来寻我。”后半句话是对着七夏说的,走前也没有将食盒拿走。

知道他是特意来给自己送吃的,思及自己方才举动也有点太过生分了,七夏心中愧疚,为难地抬头看着他。

后者倒是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朝她颔首微笑……

百里眉头微皱,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待得季子禾自他身边擦肩而过,再回头,七夏已然站在他眼前,仰着脑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看他。

“看什么?”

她像是说习惯了,张口就道:“看你好看!”

“你……”

刚想问她之前的事是否还惦记着,然而话到嘴边无端端又咽了回去。

“咦,你也给我带吃的来了?”见他不说话,七夏却是眼尖,垂头就看到他背在手后的食盒,眉开眼笑甚是欣喜,“你待我真好。”

百里脸色缓和下来,抬眼扫了扫桌上还摆着的糕点,淡淡道:“不是有人给你带了吃的么?”

“那个不是……那个不一样!”她振振有词,拉着他到桌边坐下,“你送我的,我自然吃你的。”

为表忠心,七夏飞快打开盒盖子,正准备开吃,然而但当她看到那里头的吃食,立时傻了眼——居然又是糕点!

分明看到她表情的变化,百里略有几丝不悦:“怎么?不想吃了?”

“不、不是……”她勉强挤出笑容,咬了咬牙,捻起其中一块,“我吃、我吃……”

小半个时辰后,七夏面色难看地把盒子里最后那块红豆糕拿到手上,吃力地把嘴里的咽下,又赶紧灌了几口水。

“……你行不行?”百里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欲为难,“吃不下就别吃了。”

“还好。”七夏把糕点放到嘴里,长舒了口气。

他手撑着下巴,眼神里带了几分戏弄,似笑非笑地问她:“姓季的给你送的还有这么多没吃完呢。”

“不吃了!”她当即摆手。

开玩笑,这甜到腻的玩意儿再吃下去估计这辈子她都不想碰甜食了。

“要不,你吃吧,也别浪费。他这个糕点做得很好,好像是宫里厨子才有的手艺……”七夏挑了一个在他眼前晃了晃,“翠玉豆糕,你尝尝看?”

“我不吃。”百里皱着眉别开脸,“我不爱吃甜食。”

“那怎么办……剩了这么多,退回去也不大好。”她犯愁地托腮往食盒里望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静默了片刻。

“不如……”百里迟疑着开口,“找叶姑娘帮忙解决?”

七夏双眸一亮,抚掌赞同:“好!这主意不错!”

远在厢房里坐着的叶温如自然是没料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被七夏给卖了。

她的住处挨着一小片竹林,从窗外望去满目青葱,翠绿得发亮,此时她正喝完一碗粥,起身在收拾碗筷。回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蓦地想起,继而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小七,小七啊!”

“跑哪儿去了……”那人纳闷道。

梅倾酒从厢房的尽头一路嚷过来,整个西厢房传遍了他嘹亮的嗓音,隐约还有点回声。

瞧着她房门虚掩,后者倒也不客气,轻轻敲了几下门,探头进来问道:

“你看见小七了没?”

叶温如闻言直起身来,“没呢……她不在屋里么?”

“不在啊,不知道去哪儿了。”梅倾酒挠挠头,刚转身要走,瞥见她自己在整理残羹冷炙,脚便不由停了下来。

“这儿有的是下人,你招呼着进来端走就完了,犯不着特意去厨房走一趟。”

“不妨事的。”叶温如把碗放进托盘里,这才正对他说话,“况且……我本就是得你们相助才有容身之所,再使唤人……总有些不大好。”

不承想竟是为了这个理由,梅倾酒素来是使唤人惯了,一时哪里懂她这般心思,稍怔了一瞬,方是笑道:“也成,你自在就好,别太把自己当外人。”

不经意回忆起那日在她家门前说的几句话,反思自己刚才所言,倒有几分打脸了。他兀自迟疑了许久。

“那个……上回我和小七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那时候只一心怪那丫头太随性了,没考虑你的感受。”

“没事没事……”叶温如忙摇头,“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何况……那时我们互不相识,有戒心也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