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百里,就以为从此能够平步青云?你觉得他会对你好?真是天真。”她慢悠悠走了两步,似是想到气愤之处,“他是什么人,旁人不了解,我可是最清楚的。小时候就爱往人堆里头窜,当年还拉着我说以后会娶我,谁知道这话他对多少女人说过?在京城里,赌坊戏楼秦楼楚馆,就没他不去的地方!这么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去宁夏打了几场仗回来就跟着了魔一样,翻脸不认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可笑不可笑!”

七夏就静静看她,也没说话,也没吭声,时而颦眉,若有所思。

自顾说了半日,浚仪喝完茶水润润嗓子,回头瞪她:“你怎么不说话?”

“哑巴了?上回在戏楼里不是牙尖嘴利的吗?”

权衡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七夏只得干笑几声:“瞧你说得认真,我没好意思打搅啊。”

“你!……”她气得噎住,良久没找出话反驳,只得气鼓鼓坐回去,“听说你会做菜?”

没给七夏说不的机会,她接着道:“正好,今儿晚饭就由你来张罗,让我满意了,我就放你走。”

百府内,正厅前,黄昏已至,天色将晚。

左桂仁草草吃过饭就往这边赶,大约是刚去过一趟军营,此刻一身军袍还没换下来,直叫刘管家去唤百里。

“你是说,那马车是亲王府上的?”梅倾酒出声询问。

左桂仁一口把茶水饮尽,还嚷着渴,小厮只得又给他满了一杯,“有人看见车在东北面的亲王府角门边停下。想来也有可能,这小姑娘头回来开封,人生地不熟,不是拐卖人口的,那定然就是被浚仪带走了……”

季子禾闻言眉宇间不易察觉地微微颦起,手握成拳,重重叹气:“想必是上回在戏楼争执的事,她还怀恨在心。”

“浚仪这人本就心胸狭隘,怎么,你们还得罪过她?”眼见百里颔首,左桂仁“啊”了一声,一拍大腿,“那就差不离了。”

这个郡主刁蛮任性,手段毒辣,素来是锱铢必较。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查欧阳等人的旧档,忘记叮嘱七夏出门要小心。

落在那个人手上,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欲胡思乱想下去,百里起身将往外走。

见他面沉如水,不好的预感斗然而生,左桂仁忙叫住他:“诶——你上哪儿去?”

百里身形一顿,微微侧目:“亲王府。”

“这天都黑了,你跑去作甚么?”就知道他坐不住,左桂仁赶紧上前把他拉住,面色凝重,“夜闯亲王府,此事要闹出去怎么收场?浚仪那张嘴,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指不定把庄姑娘掳走便是存的这个心思。”

梅倾酒见状,也连忙上来附和:“左统制此言不错,也就一晚,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别总把事往坏处想,上回在庐州也是火急火燎跑到城外去。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虚惊一场。”

听得这话,左桂仁莫名朝百里看了一眼,眸中质疑之色尽显:你们在庐州又有什么事?

“郡主虽然蛮横不讲理,但伤人性命之举,她还是做不出来的。”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他只得宽慰道,“你就安心罢。”

百里甩开他的手,神色虽有不耐,但终究是没再坚持,只皱着眉头,“一开始便不该带她上路的,这么多麻烦!”

摞下这句话,他转身就往房里走,头也没回,倒和方才的反应判若两人。

左桂仁眯着眼睛朝他背影努努嘴,问梅倾酒:“那姑娘是这小子什么人?”

后者把眉一挑,笑意甚浓:“你猜。”

左桂仁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摆手:“这个我可不好说……”

“我说老大哥……你脸红什么?又跟你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半晌苦笑,“我这不是心疼自个儿么,他都有姑娘可以惦记了,我这儿还只能让老子娘惦记呢。”

“噢,原来是羡慕?”梅倾酒如此结论。

现下刚刚入夜,抄手游廊上的灯还没点,一径漆黑。百里走得很快,心事重重,脑中杂乱一团,也不知在想什么。私盐案的事,欧阳衡和叶淳的事,太子的事,还有……七夏的事。一时间所有烦恼涌上来,他真有些吃不消。

自己若是当初能再狠心一些,将她赶走就好了。

他暗骂自己的不作为,倒头来惹出这么多麻烦,平白还让她吃了许多亏。

四下里很安静,明明之前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会儿似乎又多了一个,细细碎碎的,极轻极轻。仿佛能想象出某个人偷偷摸摸尾随在后的模样。

百里烦躁难当,一时亦忘了七夏不在跟前,骤然停下回身就喝道:

“不是叫你别跟着么?!”

十步之外,掌灯的丫鬟被他喝得一抖手,提着的琉璃灯滑出掌心,应声而碎。

亲王府上。

盛着东坡肉的陶制砂锅被人掀翻在地,摊子上混着碎片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肉香。七夏望着那几块色泽红亮,晶莹透亮,半肥半瘦的滚肉,好像即刻嘴里还能感受到那种酥烂的味道,她又是肝疼又是肉疼,一个劲儿的吞口水。

“好端端的,你打碎它作甚么啊?多好的肉……”快可惜的。

浚仪郡主拿筷子敲了敲碗口,“太腻太腻,我不爱吃这个。”

七夏咬牙切齿:“不是你说要吃东坡肉的么?”

“谁让你做这么肥的?”

这话开始让她觉得此人是在故意找茬,“东坡肉哪个不是一半肥肉一半瘦肉的?你要不爱吃,你早说啊!”

“废话,本郡主吃的东坡肉从来都是瘦的。”她柳眉一竖,厉声道,“你自己做菜之前不先问问人家喜好,还怪吃饭的人不爱吃么?”

七夏从前觉得自己是最无理取闹的了,想不到今天还遇上个高手,她甘拜下风,简直是无言以对!

还说什么让她满意就放自己走,桌上六七道菜她挨个尝遍,几乎没有一道说好吃的。

七夏自诩自己手艺不差,不可能有她说的那么难吃,她这明显是有意刁难。

眼前还剩一道松鼠桂鱼,白盘子上鳜鱼她是一刀一刀切得细致,连鱼皮都没切破,卤水一浇上去,呼哧呼哧作响。七夏直勾勾地盯着,肚子里也快要跟着咕咕齐鸣了。

从午后到晚上,她一口没吃到,玩命的给这个郡主做菜,她不爱吃也就算了,还不让她帮着解决,宁可全部倒掉喂狗都不让她尝一点,便是烧菜也有人看着,就是不给她偷吃的机会。

眼睛这鱼,郡主拿筷子吃了几口,大约是皮儿着实炸的很脆,没忍住多尝了些。然而又很快把筷子一搁,取了绢帕优雅地擦嘴。

“也就这鱼好一点,不过都有点凉了,吃着也没意思。”

七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这还不是她慢条斯理在哪儿不住说废话的结果,早跟她说第一道菜先吃这个,偏不信,倒头还竟然赖她。

“行了,端下去吧。重新再做六道菜来。”

“什么?!”七夏双眼一瞪,也顾不得她是不是郡主,当即问道,“还要再做?我都给你做了快二十道菜了。”

“你做得再多也没用。我吃着不满意又有什么意思?”她倦倦的打了个呵欠,“更何况,我还没有吃饱呢。”

七夏压住火气:“你多吃几口不就饱了?”

“不好吃的菜,谁愿意多吃几口?”她拿了茶水漱口,“接着做。”

七夏满腹怨言:“可我还没吃饭呢。”

浚仪冷笑:“我都没吃饱,你吃什么饭?”

她狠咬着下唇,只得认命又去厨房。

这比在万知县府上做菜要累上好几倍,没人给她打下手。切菜切肉杀鱼杀鸡,全得自己来。七夏捞了只螃蟹摆上案板,握着刀柄,手却止不住的在抖,她深深吸了口气,暗自幻想这大闸蟹就是郡主的脸,刀刀割下去那也爽快。

正提到将去剖蟹的腹部,怎料它爪子猛地一挥,夹了她个措手不及。

七夏慌张把刀丢下,捂着手指往后退。

食指上极深的一个口子,鲜血顺着水珠缓缓下落。

她赶紧张口抿住,铁锈般的味道久久在舌尖挥之不去。抿着抿着就觉得喉中一酸,连日来积累的委曲齐齐涌上心头。

七夏倦倦的倚着墙壁蹲下,墙体的冰冷直传入骨子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曾以为他还会像在杭州城外那样,闪着金光来救她。

而今却也不得不开始反思,反思着一直以来勾画得太过美好的现实,反思着每次偏执过后她所得到的回报。人憧憬得太高太远,摔下来的时候也格外的疼。

或许过去的事,终究只是过去,旁人都叫她该醒了,是不是也不用再装睡下去?

36、【怒意横生】 ...

翌日,清晨,天风微凉,亲王府院内花草树木间尚残留朝露,四下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园中所值皆乃奇珍异草,陈列摆设都为奢华之物,府里上下可谓是金光碧色,富丽堂皇。

百里几人立在厅外,有下人请进屋吃茶也不去,俨然是一副来干架的气势,在旁的小厮丫头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都不敢上去招惹,只在一边儿立着交头接耳。

正等得不耐烦之际,檐廊下有人慢条斯理地一面拢头发一面朝此处款步而来,路上见着廊外花池里的游鱼有趣,还特意停下来喂了一阵。

“哟,什么风把百里大将军吹来了。”

展目见一来这么多人,似乎早有预料,浚仪也不惊讶,回头就吩咐底下,“怎么能让大将军在门口吹冷风呢,你们做的这叫什么事儿?还不去沏茶。”

手边那丫头忙应了声是,欠身退下。

百里向她勾起唇角冷笑:“沏茶?我看还是免了,你的东西我可不敢喝。”

“我家的茶虽说不如宫里的金贵,好歹也是上等茶叶……怎么,是怕我给你加点‘料’?”

他面无表情:“那可真说不准。”

“爱喝不喝,你自己要把人好心当驴肝肺,那也没办法。”浚仪打了个呵欠,“我可是还没用早食呢。”

眼见她转身要走,梅倾酒笑着开口:“郡主好歹把人交出来再走罢?”

她微偏过头,犹自不解,“什么人?合着,你们来我这儿是要人的?”

装得还挺像。

百里心中嘲讽,却也懒得和她打太极:“少废话,你心知肚明。”

“什么‘心知肚明’,我看是你少血口喷人才对。”浚仪转过身来,颔首看他,“别以为上次在戏楼是我怕了你,此地乃我亲王府,你敢在这儿撒野我就……”

话音未落,乍然看到不远处还站着季子禾,她眸中一顿,神情倒是没变,只是后半句话尽数化作一声冷哼。

“昨日那架马车是你亲王府上的,人有没有在这儿,搜一搜就知道了。”

“搜?这什么地方,你也敢?!”浚仪怒目瞪他,“姓百的,我告诉你别仗着有镇国将军给你撑腰就这么狂妄,你以为没人压得住你了么?”

百里轻描淡写地接茬:“这话不该我对你说?”

“你说的什么马车,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她索性一口全否认了,“我就不信,你有这个胆子敢带人进来找。”

她若不说这句话,百里兴许还不会贸然派人搜查,而今见对方已然如此挑衅,要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她。

“好。”他不避不回,当真应下,“这可是你说的。”

浚仪眸中微有些诧异,饶是这般仍不相信他能如此无礼,只抱着胳膊冷眼瞅他举动。

百里当即转过身。

“左统制!”

左桂仁瞬间反应挺直背脊:“属下在!”

“去调二十个人过来。”

“是!”左桂仁领命抱拳,作势就要出门。

“你!……站住!”浚仪伸手指着他,气急败坏,“要是届时没找到人,你们怎么与我交代?”

百里言语平静,“你想如何就如何。”

“好,这可是你说的!”她偷眼朝身后看去,见檐廊下依旧安安静静,立时放心了不少,将下巴略略一抬,理直气壮。

“你可别后悔。今日你在众人面前折辱我之事,我决计会让爹爹禀明圣上,定叫你官位难保!”

百里点头:“行,我拭目以待。”

浚仪把唇一抿,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也不欲再跟他吵下去,只暗中轻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正要回厅吃杯茶润润嗓子,忽而听到池塘处传来水花声响,似有什么落入水中。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但见方才那位被唤去沏茶的丫鬟手足无措地站在荷花池岸边,神情着急,只盯着水里,一副想喊却又不敢喊的模样。

再看向池水之中,惨败的几片荷叶上,一缕涟漪推开,水波荡漾,一圈又一圈。

竟是有人一路向此地游来。

浚仪先是有些狐疑,待瞧清楚那人身上服饰时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叫人,百里却先她一步,足尖轻点,踏着莲蓬涉水至池心,伸手一捞将人提了起来,又旋身落回原地,水珠四溅。

众人定睛看时,才愕然发现他手里的人正是七夏。

因在水中游了一圈,她此时浑身湿透,嘴呈乌紫,紧抓着百里腰身不放手,恐是太过透支体力,瞧着十分虚弱,就连站稳也有些艰难。

在场之人除了浚仪外,几乎都没料到水里的人会是她,惊愕之余又不禁怒上心头。

今日气候转热,并未穿外袍,百里只得伸手把她带入怀中,尽量让她靠着自己。

“让我看看。”季子禾拨开眼前的几人,挤身上去替她把脉。

初秋的天气,水里自然冰凉彻骨,七夏穿得单薄,手抖了好久才递给他。撩开贴在腕上的湿衣,季子禾未及抬指,便赫然见到她虎口高高肿起,食指和中指指腹还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伤口并没结痂,显然是才落下的。

无法查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季子禾薄唇紧抿,眉头深锁,虽未说话,脸上却已露出愠色。

“浚仪郡主。”梅倾酒率先回过神来,语气里已有些不满,“您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说人不在你这儿的么?这出来的又是什么?”

横竖东窗事发,浚仪倒也不掩饰,“那又如何?她是来我府上当厨子的。”

“我早有在城内张贴告示,她自己手接榜文,难道还怪我么?”

听她信口胡诌,七夏自然不服气,手指死死拽着百里衣袖,瞋目切齿:“你……你胡……说。”

原本看百里在旁,她想说得有气势一些,然而寒气迫体,折腾了一夜身心疲倦,开口时声音又颤又抖,嘶哑难听。

百里低头轻喝:“你别说了。”

“是她自己技不如人。”浚仪也不示弱,振振有词道,“前次你们在戏楼让我难堪,我本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念在她比我小的份上,只叫她好生做菜,又没亏待她。”她不以为意地冷哼,“也不知道她跑什么。”

百里拳头紧握,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身边有人沉声道:

“性子乖张顽劣也就罢了,这般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你也配称郡主?真当开封远在京师千里之外无人能治你了是么?”

季子禾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可闻。难得他平日和叶温如一般温吞模样,眼下竟也会开口指责郡主了,梅倾酒咋舌的同时亦朝百里看了一眼。后者恰好也望过来,两人相顾无言。

浚仪郡主登时住了口,撅了撅嘴把头转向一边儿,不说话了。

见状,左桂仁赶紧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这要吵要闹等把人送回去了再说。衣裳湿成这样,再不换下来铁定会得病的。”

“说的是。”梅倾酒向百里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先走吧。”

后者略一颔首,垂头时见七夏窝在他怀里,眼皮已经开始发沉。百里心头一软,只得不再计较,将她抱起,出门寻了马车,飞快往回赶。

换过湿衣,叶温如又叫了热水来,替她简单洗过身上。

七夏头昏昏沉沉,一直闭着眼睛没睁开,傍晚吃过药后,便在床上睡着,嘴里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这次她的病情比在归云县中毒箭还要来得严重,也不知在亲王府上经历了什么,一回来就高烧不止,睡梦里还眼泪直流。

叶温如替她将帕子取下来,往盆中浸了水,复又搁在她额间,拿手背试了试,仍旧烫的很。再这么下去非烧坏脑袋不可。

她又是着急又是愧疚。毕竟昨日是自己同她一块儿上街的,倘若……倘若当时再机灵一点,再警觉一些,她就不用吃这种苦了。叶温如紧咬着下唇,望着七夏默默垂泪。心道:这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对得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