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吃过,找店家要了间房把包袱放妥当,七夏飞速溜到街上,左右前后打量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不欲一直跟着她招她不快,午后难得有空闲,百里取了笔墨,在桌上摊开纸,草草写了封书信。毕竟在外呆的太久,腊月已至,大半个月后就要过年了,再不往家中寄封信,只怕等回了顺天,自己的耳朵会被人叨念出茧子。

从邮驿回来,天色已经傍晚,还没进客栈,老远就听到有人说话。

“在外疯了这么久,都不给你阿姐写封信回去,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后者声音听着有点伤感,“我字写得不好,好多字还认不全,一直没敢写……阿姐她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身子好是好,就是念着你……还让我问问,你和……”

进去的时候,百里便看见七夏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高高瘦瘦的,衣袍很宽敞,单从打扮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

几乎是同时,七夏狠狠拽了那人的袖子,他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也抬头朝百里这边看来,然后甚是有礼地笑了笑。

“喂。”七夏拉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得意地向百里挑眉,“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若我找到一个能和我一同回杭州的人,你就不跟着我了,是不是?”

他闻言,抬眸在那人脸上端详了一番,并不否认:

“是。”

“那再好不过,我要跟他一起走,你可以上京城,不用管我了。”七夏笑嘻嘻地歪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愈发嘚瑟,“他是住我邻家的大哥,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还长,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第48章 【君子好逑】

听完她这番欢欢喜喜的解释,百里面色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也不瞧她,只认认真真在这位“邻家大哥”身上打量,直看得后者笑容略僵,背脊发毛才慢悠悠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少将军言重了,鄙人姓方,名是惜,原是江州人士,现在杭州暂居。し”

他淡淡一笑,“见阁下这身打扮,莫非是位先生?”

方是惜忙摇头解释:“哦不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偶得戏班班主收留,不才会做些曲子罢了。”

百里颔了颔首,了然:“……原来如此。”

见他眼中分明有轻视之意,七夏赶紧又接话:“方大哥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是我们那儿有名的乐师,才不是只会做一点曲子而已。”

他点点头:“嗯,明白了……打算几时走?”

“尚早。”方是惜朝他笑道,“昨天才到汝宁府,还有几出戏要排,只怕得等个七日。”

“七日么?那不算着急。”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却也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对方只得顺着他的话接口:“是不着急。”

“对,反正也不着急。”七夏拉了拉他的手,忽然偏头问道,“明日你若是得空,陪我出去逛逛好么?”

“行啊。”方是惜想都没想就点头,“正巧也要过年了,买点东西带回去给你阿姐。”

“那感情好。”七夏当即抚掌笑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就住到客栈来吧?你们戏班的院子又挤,还那么吵,你要练曲子想必不容易。”

“啊?这……”这个要求他明显在迟疑,七夏偷偷拿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只得咬牙点头,“……也好、也好。”

她的动作不算隐蔽,若是以往百里不会觉察不到,只是此时他心绪紊乱,目光一直落在她牵着那人的手上,眸色淡然。

“你们戏班子最近有排新的戏么?”

“有的,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正多了三出。”

七夏闻言一喜,“正好,你讲给我听吧,我有多久没听你说戏文了……”一面说着,一面拉着他往自己屋里走。

“七夏。”

行在楼梯上,背后蓦地有人低声唤她。明明知道是谁,七夏还是不由自主停下脚,忍了许久终究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眼下有人照顾了,少将军早些回去吧,免得让家里人忧心。”

平白多出来一个人,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么巧合,百里直得这是她有意为之,但听她话语间句句有理有据,难以反驳,正迟疑着想要开口,七夏却已背过身,仍旧絮絮叨叨。

“你晚饭用过了么?想吃什么菜?”

对方受宠若惊:“你要下厨?”

“下厨,当然下厨,咱们久别重逢不吃一顿好的怎么成。”

方是惜试探着问道:“……不是我掏钱吧?”

“哪里用得着你的钱。”七夏侧过脸对他笑道,“怎么突然同我这么客气,怪不适应的。”

方是惜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朵花,狐疑地盯着她看,心道:你突然让我别客气,我才该不适应。

关上房门,里头的声音已然听不清晰。

原地,百里定定站着,许久也扶上楼梯,往自己房里走。

傍晚等着客栈的厨房空闲下来,七夏向小二打了个招呼,借了锅炉灶台开始做饭。

鸡太贵,还难杀,盘算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做鱼。

原本这个时节吃黑鱼最入味,但客栈里只剩鲫鱼了,没有办法也只能将就做。七夏麻利地拍昏鱼头,飞快打理干净,对准鱼尾,利利索索地切片。

一厨房里就听得案板上有节奏的咚咚声响,不多时放鱼一下锅,刷刷的白烟带着香气往四周炸开,她拿铲子翻炒了几下,等着鱼肉变色,才将水倒进去,坐在一旁等水开。

灶口里的火苗兹兹烧着,锅中滚滚的白浪直往外冒,隔着白雾,她隐约看到门边有一个人,只是瞧不真切,朦朦胧胧,起初七夏以为是自己眼花,等到鱼煮好,雾气散开,她才看见百里静静倚在那儿望着她,不知道是多久前来的。

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七夏赶紧把视线收回来。

虽然瞧见了,她也装作没有瞧见,自顾将鱼肉装盘,洒上一把葱花。

才起锅的菜,尽管装在托盘上,热气也很是烫手。百里看她举动费力,伸手想要帮忙,指尖尚未碰到盘子,七夏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皮也没有抬,肩膀重重的撞着他的胳膊,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去。

似乎是身形不稳,余光看见百里缓缓朝后退了一步。但因为不曾颔首,也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七夏走得很快,上得二楼,吱呀一声,推门进屋。

“砰”的一下关门声响,客栈底楼已再无一人,除了还在柜台前低头算账的掌柜,那拨算盘拨噼啪声格外清脆,回荡在耳边。

鱼肉鲜嫩入喉,酸菜爽口香脆,方是惜下了两大碗饭,还不住在吃,边吃还不忘抬眼去招呼七夏。

“你吃啊,怎么不动筷子?”

后者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摇头,“我没胃口。”

“有什么好没胃口的,天大的事也没吃饭重要啊,是不是?”他好心地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碗里。七夏这才取了筷子,意思意思戳了两下。

“我说你也真是的。”就这茶水把嘴里的菜咽下,方是惜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就为了这点事,闹得自己心头不快,多不划算?我问问你……你这样,算不算还喜欢他?”

她扁扁嘴,“不喜欢。”

瞧她这副模样,方是惜拿筷子瞧瞧瓷碗边缘,“说老实话。”

沉默片刻,七夏才诚实道:“是……我是还有一些喜欢他。”她把一些二字咬的极重,然后又解释,“不过这也不奇怪吧?我喜欢了他这么久,哪能说不喜欢就真的立马不喜欢了……总得有个时间容我缓缓。”

“我知道。”方是惜点点头,“不过……我瞧他那样儿,不是也喜欢你么?”

“那又如何!”她把筷子一拍,显然是不高兴了,“我七夏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他说喜欢,我就得摇着尾巴回去?他喜欢正好,我偏偏不喜欢他,我气死他。”

“人家是个少将军……看中面子……能为你放下身段跑这么远,也不容易了。”他小心翼翼的替百里辩解。

“少将军又怎么了?只要是我喜欢的人,管他是将军还是乞丐,我照样跟着……何况,你又不是没听我方才同你讲的那些,他当日都说了这么狠的话,我凭什么还要喜欢他?”

方是惜偷偷观察她表情,“可你当时……不也说了难听的话嘛。这人啊,气上心头,情难自禁,情非得已……”

她气急:“什么情非得已,情难自禁的……你到底是帮谁说话的呀!”

“好好好……我口误我口误。”方是惜连连认错,而后又细细思忖,“那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替你瞒瞒得了一时,总不能瞒一辈子,何况我戏班那边还有活计……”

“在这儿的吃住,我给了!”七夏一咬牙,豪气冲天道,“你放心,我就气气他,说不准他没几日就走了呢?”

“……不太好吧?”方是惜觉得心头发虚,“百家这么大的势力,惹恼了他,我……”

“你不是喜欢我姐姐么。”见他临阵退缩,七夏赶紧道,“你帮帮我,帮了我,我回去在我姐姐面前替你说好话儿,我给你俩牵红线总成了?”

“真的假的?”后者眼前一亮,立马春光满面起来。

“真的真的,不骗你。”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先拿自家人出来卖一卖。

“那好吧……”盘算着这笔买卖划算,方是惜点头应下。

“来来来,你吃菜,吃菜。”听他答应,七夏忙殷勤地夹菜。

戌时刚至。

时候并不算晚,但因冬季夜里黑得早,从窗中望出去,夜幕满城,星星稀稀落落。

由于心情欠佳,百里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翻来覆去数次却仍是难以入眠。

客栈的隔音不算差,尽管房间挨得近也听不到里头的人说话。明明安静的很,可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竟平白冒出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自己真能听见旁边的交谈声。

辗转许久,隔壁突然传出悠扬的笛声,说话听不见也就罢了,吹笛子的动静倒是比什么都大,实在是没法睡觉,他只得坐起来,轻靠在床边。

街市上人来人往,花灯如昼,心中骤然觉得空洞,一种莫名的下坠感在胸腔内蔓延。

明明知道她是有意来气自己,按理说不应该会觉得难受才是,不知为何,她视而不见的态度比前几日冷言冷语的态度还要让人抑闷。

与其这样,倒不如她结结实实骂他一顿来得痛快……

竹笛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

那人吹的是首很老的调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客栈此时很安静,曲子也显得格外空灵,缥缈,遥远不可及。

一夜无眠,直到天刚刚亮时,他才浅浅睡着了一会儿。

屋外听到门开的声音,立时又不自觉醒了过来。

温软的日光从纱窗照在雕花的床沿边,一抹淡淡的暖色。头昏沉沉的,疼得厉害,百里摸上外衫一件件穿上,梳洗过后方走出门去。

今日难得天晴,阳光好得有些过分,客栈底楼坐着不少客人尚在用早食,一股馒头稀粥的清淡香气弥漫开来。

七夏和方是惜也坐在一旁低头喝粥,桌上摆了一屉馒头,和一小碟腌菜,她一面吃一面满足的点头。

“这个菜腌得真不错,有笋有白菜,还这么脆……我待会定要去问问怎么做的。”

方是惜咬了口馒头不由笑叹:“你这老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不然怎么说是老毛病呢?”她嚼着馒头不以为意地望着他笑。

“哎……你看你。”他搁下筷子,语气无奈,“姑娘家吃东西就要好好吃……脸上都沾到了还在这儿傻笑。”

七夏微微一愣,忙伸手去抹嘴角,“在哪儿啊?”

方是惜抬起拇指往她脸上一抹,指头一伸递给她看,“喏,你看是不是。”

“呃……”

不远处,百里站在原地沉默无言,表情却是清清淡淡的,一直站了许久,他才转身离开。

第49章 【心有千结】

尽管阳光明媚,冬季里风却还是冷飕飕的,七夏披了件厚实的斗篷,跟着方是惜一路走一路吃。

街边卖吃食的摊子里热气时不时喷到人脸上,沿着道旁这么走还不觉得冷。七夏在一个蒸笼面前站定,踮着脚等老板给她包好糍粑。

这大冬天的,就该吃点热乎的才暖身子。

眼见她才把手里的年糕吃完又开始啃糍粑,方是惜禁不住啧啧出声。

“刚刚吃过早饭你这就又饿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爱吃甜食。”

“你不来点?”七夏递了油纸包过去,后者摇摇头。

“算了,我看着你这样就饱了……”

闻言她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吃起来。

房钱饭钱都没收他的,沿途还一个劲儿的吃,方是惜终于耐不住好奇,问道:“诶我说小七啊……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贵人给的。”她回答得简单。

他狐疑:“难道是百家的那个?”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要他的钱。”

“哟,除了他,你还认识别的有钱人?”方是惜不由得羡慕起来,“你行啊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样子你这一趟结识的人还挺多啊。”

七夏听着高兴,也得意起来,“那是自然。”

一块糍粑尚未吃完,抬眸却见得不远处一家玉石铺子门外挂了几串精致的宫绦,她眼睛一亮,哒哒哒奔过去瞧。

“这个好漂亮。”

取了一串青碧色的在手上瞧,不知是不是今日阳光好的缘故,上头的玉石通透非常,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玉佩之下还有个白色骨雕,实在是好看。

“这东西贵吧。”方是惜小心翼翼地琢磨着,“你要送你姐?”

“不知道,买来留着,阿姐若是喜欢,我就给她。”七夏抚摸着流苏,招呼店家来,“老板,你这块怎么卖啊?”

里头的店伙忙走来,盯着丝绦瞧了一会儿,笑道:

“客官,这一块二十两银子,您来得巧,今儿打对折给你算个十两,你看如何?”

两个人听完,同时咋舌。

七夏心里想:居然这么贵!

而方是惜确实一副了然地模样:果然这么贵。

她语气失望:“就没得少了?”

“这……咱们老板的意思,小的也没办法。”对方表示也很无奈。

“那算了吧……”七夏把东西放回原位,摇摇头,拉着方是惜,“太贵了,还是省省钱买吃的。”

他伸手在她发髻上揉了两下,笑道:“说得对,有道理。这么一小块儿,得够咱们吃好几年的糍粑了。”

很愉快的打成了共识,七夏收好钱袋,仍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为了躲百里,她几乎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天才回客栈。东西没买多少,吃倒是吃了许多,傍晚的时候已经撑得吃不下饭了,只得趴在桌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