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点灯,因得天尚未黑下来,勉强还能看清事物,她趴了一阵,感到腹中难受,遂起身想要倒茶水,此时门板忽然被什么人叩响,轻轻的几下。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听错,待得心静下来时,又听得门外很耐心的传来声音,七夏怔怔盯着门板看,隔了少顷才挪开椅子。

“吱呀”打开门,廊上已经点起了灯,昏黄暗淡,却比她房中要亮堂几分。

百里就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她仿佛看到他眼底下有一圈儿的青黑。

“有事么?”

他淡淡颔了颔首,“把手伸出来。”

七夏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他:“干什么啊?”

百里耐着性子复述一遍,“伸出来就知道了。”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挣扎了几次,还是抬起胳膊,对着他摊开掌心。

黑暗中有一点青色的东西悄悄闪了一下,七夏还未及细看,手中蓦地感到一股冰凉,细碎的流苏散在手腕。

百里将她十指合上,淡淡道:“送你的,收着吧。”

圆润的玉石,一刻一刻凸出的纹路,七夏垂头定定瞧着手里的那串宫绦,心中百转千回,胸口堵得难受异常,有许多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曾经她也送过他许多东西,无时无刻,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等了那么久,忍耐了这么多天,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那就直接铰吧。”

七夏抬起头来:“你真要送我?”

隐约从她话里听出些许异样,百里默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

“那好。”

她合拢掌心,转身从柜上的篮子里抽出一把剪子,然后当着他的面,一刀铰了下去。

窗外对面即是酒楼,此刻有人掌灯,映着惨白的刀光,细微地喀嚓声响伴随着丝绦,柳条一般轻飘飘地往下掉。

七夏把玉佩若无其事地朝上一丢,学着他的口气:“既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何处置都由我决定,是吧?”

他垂眸瞧了瞧散了一地的丝绦,眼中也看不出有恼意,甚至别的其他表情也没有。

“好。”良久之后,百里才点了点头,“你随意。”

他从门边退了出来,再没有看她,只往自己房里走去。

傍晚,还是昨天的时辰。

桌上摆着一盘酱汁排骨,烛火下那肉亮晶晶的仿佛还能闪光。方是惜吃得满嘴流油,就看得七夏握着那串宫绦,焦虑地趴在桌上,一个劲儿的叹气。

“活该了吧。”他举着筷子,啧啧两声,摇头道,“剪了人家送你的东西,然后又在这儿后悔?还说人家怎么着怎么着……我看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不凑一对太可惜了。”

说着他夹了一块排骨,美滋滋地啃着,有种坐收渔利的快感。

“哎……快别说了。”七夏叹了口气,摸着那穗子,“我不会编这个,你快帮我瞧瞧,怎么才能弄好?”

“编来干什么。”方是惜不以为意地说道,“人家像是缺这点钱的人么?铰了就铰了,银票一甩出来,能再买一箱,他才不在意这些呢。”

“哎。”她皱着眉头,又摇头,又叹气,“这不一样,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了。”听到此处,他总算是明白过来,把筷子一搁,似笑非笑道,“你心里就是还有人家。你放不下,何必要做出一副跟人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两个人挑个时间坐下来好好儿说说,就啥事儿都没了,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你不累啊?”

“他剪了我新手做的香囊,我铰他一个买来的,怎么看吃亏的也还是我吧?”七夏咬着下唇,还是否决,“更何况狠话说过了,脸皮也撕破了,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叫我再像从前那样,巴巴儿的对他好么?我的感情就这么轻贱?”

“……不是说你轻贱。”方是惜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话才好,“我只是觉得吧,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正好那人也喜欢你了,这么不容易的事,就该好好珍惜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总不能一个机会也不给人家吧?”

七夏歪头摸着那块宫绦,喃喃道:“他如今说的喜欢,当真就是我想的喜欢么?他有钱有权有势,从前对我不理不睬,突然之间不知怎么的就看上我了,让我怎么相信?哎……罢了罢了,我的心境,说了你也不懂。我要回家,等回了家,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我就问你……”方是惜替她倒了杯茶,认认真真地开口,“你这么报复他,心头痛快么,高兴么?”

被他这话问的一怔。

七夏愣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

“你看吧。”像是早料到一样,方是惜摊手笑了笑,轻声道,“看他难过,你自己心里也不快活,不是么?”

夜幕初临,今晚隔壁的笛声如往常一般响起。

百里也依然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到三更过后,索性披上外衫去院中练剑。

严冬的寒风在耳边呼啸,雪花纷纷扬扬而落,满地积雪,满目肃杀。

他在雪中站了一夜,楼上也有人披着被衾听着院子里剑气破开枯叶声音,一宿未眠。

第三日,用饭的时候再没有看到百里。

不过客栈的小二倒是被人频频叫去送了好几坛子的酒。

傍晚,笛子依旧吱吱呜呜在吹。

第四日,照例未见人影,只是夜里三四更的时候,听到楼下小院里有轻微的动静。

第五日,依然没见到他,等到晚上吃饭之时方是惜却很遗憾地朝七夏摇头:

“今儿这笛子我恐怕是吹不了了。”

她听完奇道:“怎么了?”

方是惜朝她扬了扬手里那根被人折成两半的竹笛,表示无奈:“我笛子都给人掰坏了,还怎么吹?”

七夏怔了怔,忙接过来细看。两节笛子一半一半,不像是拿刀剑斩断的,她呆了一瞬,抬头问:

“会是谁?莫不是咱们扰民了,人家趁你不在过来拿笛子泄愤出气?”

“还能有谁,这么大的力气,肯定那位少将军。”方是惜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不成不成,小七……我可不能再帮你了。这明显是在示威么,再这么下去,下回断两节儿的就该是我的脑袋了!”

“哪、哪有这么严重的!”她说着口吃也有点不利索,印象中百里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隔了这么久没看到他,着实也有几分担忧,七夏原地踟蹰了一阵,把笛子往桌上一放,还是打算去问个明白。

“你等等,我去找他。”

“诶、诶——你小心点儿啊。”方是惜本欲叫她别去,可左思右想,总觉得他们俩之间是差了个契机。没准儿这回就好了呢?

在百里房门前站定。

七夏伸出手想去叩门,迟疑了一瞬,又犹豫着收了回来……连着几日没见面,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自己这样,算不算是兴师问罪来的?

她的行为过分吗?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天……自己似乎做得太过了一点。

失神的一瞬,七夏猛地甩了甩脑袋。

不对,不对,这也不能全怪她。

是他有错在先的,难道只许他对自己爱答不理,就不能自己对他冷淡了么?

再抬手,刚触及门扉,微曲的指头又松开,缓缓垂下。

算了……

她也知道被漠视的滋味不好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必还要折腾别人。

反反复复两三回。

终于,七夏决定离开为好,手抽到袖子里,转身才走了几步,一旁的门猛地被人拉开。

她听见百里低哑且略带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站这么久了,作甚么?”

横竖被他瞧见了,七夏也捏着拳头狠下心来,回头便想要质问他:

“你今天……”

话刚开了个头,后半句却再无动静。

房中没有点灯,月色映着他的脸格外苍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第50章 【分道扬镳】

见她半晌无话,百里垂下眼睑,淡淡问道:“我今天怎么了?”

看他憔悴成这样,狠话着实说不出口,七夏气势一瞬就软了下去。

“你……你今天是不是把方大哥的笛子弄坏了?”

“对。”他倒不替自己掩饰,颔首应下罪行,“是我做的,要赔么?”

摸不清他这话里的意思,七夏有些迟疑:“当、当然要赔,那可是人家的东西……”

“嗯,我也这么认为。”百里语气平静,“既然要赔,不如现在就去买。”

她轻轻“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百里已上前一手扣上她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你……你不用这么着急吧!天都黑了,明天再去也是一样。”

几乎是被他拎着走出客栈的,七夏力气敌不过他,想抽手又抽不回来,直让百里拖着走了一条街。

“你别拽我了,我不去了!”她咬咬牙。

对此言此语,他置若罔闻,抬眼看到一家乐器行,二话没说就走了进去,刚站定脚,举目一扫,便冷声问:

“掌柜,有笛子卖吗?”

里间还在擦琴的老板闻得声音赶紧撩袍小跑过来。

“有有有……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样儿的?”

觉察到七夏皱着眉想往后退,百里手指略略收紧,只将她往前带了带,提高嗓音,“全部拿来我瞧瞧。”

“诶,好。”

不多时,底下伙计一排排拖着锦盒从内室走出,果真是把店里所有笛子全呈了上来,满目琳琅,看得人眼花缭乱。

瞅见百里口气不小,想必大有来头,掌柜忙殷勤地解释:“客官您看……我这儿有竹笛,有玉笛骨笛。这前朝流传下来的旧物亦有,才雕好的新品也有,就是不知您喜欢哪一种?”

他随手捡了一支摩挲,回头去问七夏:

“你觉得呢?”

后者见得这数十根笛子,眼中一片茫然。她不通音律,自然也看不出哪一样合适。

七夏只讷讷地点头:“都挺好的。”

“嗯,那好。”百里收回视线,朝那边还在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的掌柜道,“全包上。”

掌柜愣在当场,反应了片刻连忙点头:“好、好。您稍等。”

七夏也愣在当场,反应了一会儿,赶紧去扯他衣袖:“我不要这么多,你别乱花钱了。”

“我的钱,我省得。”

她犹在惊讶中没缓过来:“那……那有钱也不能乱来啊。”

“横竖也不是你的。”百里并未转目去看她,口气清冷,“不用你操心。”

“我……”量来是在生上回她铰宫绦的气,七夏暗暗哼了一声,心道:他果真心眼小。

因得东西太多,不便手拿,百里只吩咐掌柜将笛子明日送到客栈里来,仍旧拉着七夏出门。

夜风迎面打在身上,即便裹着厚厚的袄子,脸上依旧刀割般的疼,百里疾走了一段路,余光看到她似乎不适,遂也放缓步子,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她前面。

街道两旁洒着皓月银辉,一串串灯笼流光点点,周围的人在一旁擦肩而过,像是在梦里一般,恍惚不清。

手腕被他捏久了,这会儿也觉得生疼,走到客栈后门时,七夏终于想着要挣开,两人停下脚,百里只背对着她,站着没动。

“你放手。”

见他没动静,七夏不禁恼道,“你再不放,我可咬人了。”

听得这话,他方转过身来,只是盯着她看,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片刻之后,七夏抬起被他捏着的那只手,果真张嘴狠狠咬了下去。两排贝齿深深陷入他骨肉之中,手背一股刺痛,百里这时才终于皱了一下眉,但是手没有松开,反而往前一拽把七夏带到自己怀里,另一手兜着她的头,埋在胸前。

口中似乎还有血腥味,她在他怀里发怔,没有风的吹拂,百里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浓得散不开。

“小七。”他在耳边轻轻叹了一声,“你一定要这样么……”

“纵然我有不是……纵然是我的错……若你肯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也好……”

他的言语说得很凌乱,到最后,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良久没有下文,百里狠狠收紧臂膀,然后叹了一声。

“罢了,你既是厌恶我,我也不惹你心烦……好自珍重。”

七夏还没开口,他就松了手放开她,转身走回客栈。

温暖乍然退去,寒风习习,月光清冷,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翌日,还是没有见到百里,倒是方是惜一个人收获了一屋子各式各样的笛子,很是欢喜。

“我估摸着百家这少将军是要走了。”

他拿出一支玉笛来,小心翼翼看上头的纹路,指尖从笛膜处抚过,啧啧赞叹:

“啊哟,瞧瞧这青玉,真是美得我都不敢吹了……”

“这么多笛子,让你一个人用岂不是浪费?”七夏白了他一眼,“回去分给你们班子里其他乐师吧……我过几日,也要准备走了,在这儿耽搁这么久,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家过年。”

“哎,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方是惜把锦盒关上,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我白里日看百里瞧我那眼神都不对劲了,你再不走,我真的是会小命难保的。”

“他一定知道我们俩在做戏。”

七夏把头搁在桌上,闭眼睛低低叹了口气。

“咦?他知道?”方是惜听完,细思恐极,“他知道还这么恨我?……呃,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还有活儿,没法陪你去杭州。”

“没事,我一个人也行的。”七夏把袱子翻出来,一样一样收拾东西,“你帮我找一个靠谱的车夫,我雇一辆马车上路。”

“也成,我送你到十里坡。”说完,他仍觉得不放心,“哎,何必呢,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危险……让百里送你去杭州不是挺好么?”

遭到她一记狠瞪,方是惜只得乖乖把嘴闭上,捂紧自己手上的笛子,生怕被她要回去。

那日后没隔多久,百里果然结了房钱悄无声息的走了。

隔壁房空了出来,住进来一个书生,每晚都能听到他朗朗读书的声音,甚是刻苦,一直持续到下半夜,念念叨叨,弄得七夏不堪其扰。

启程这天,天气晴朗,虽没有太阳也算是万里无云,马车到了十里坡,方是惜就下车另跟着辆牛车返回城去了。

又行了一两个时辰,正午的时候车夫把车停在近处的一个驿馆,下车来用午饭,大约是临近城郭,这个水马驿里的人不少。有来换马的,有来吃饭的,还有不少打尖住店的,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聚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