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七夏的马车之外,不远处还停了一辆黑漆的平头车,帘子是块绛色的绸布,还滚了金边,想必车内的人定然大有来头。

“郡主。”

车窗下,小厮捧了一碟精致的糕点轻声询问,“这边儿的厨子是京城来的,瞧着糕点做得挺好,小的特意替您拿了些过来……您要不要用一些?”

浚仪打起帘子,皱了皱眉头,刚想说没胃口,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得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桌前落座。

她顿时一怔。

“咦,怎么是那个丫头……”话尚未嘀咕完,浚仪又飞快打量四周,思量着低声道,“她竟没跟着百里,真是奇了怪了。”

她们俩之间的事还没完呢,浚仪鼻中一声冷哼。

上回铺子里的药材,要不是姓百的从中作梗,她现下也不至于到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的寻人帮忙送人银两。秦阳林如今尚在大理寺等候发落,老父亲奔往京城偏又遇上圣上龙体抱恙。四皇子代为处理朝政,却记着当时在戏楼扇她的那一巴掌,对此百般阻挠,她算什么东西,这么些人全向着她?!

想到此间,握在窗沿的手斗然收紧,浚仪狠狠一拍,吓得底下小厮也浑身一颤。

“不吃,拿走!”

“是、是……”

她虚了虚眼睛,望着前方的七夏,眸中发狠,“在这儿遇上我,算你命不好,咱们今儿新账旧账一起算。”

伙计摆上茶点,七夏刚提起茶壶要倒水,猛然一个哆嗦,总觉得有什么人在附近盯着她瞧,忙抬头环顾四周,不多时便发现了车上的浚仪,她暗道不妙。这个郡主和疯子似的,要是被她撞见恐怕又有得受了,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在外,说不准被她灭口都没人知道。还是走为上策。

于是饭菜一端上来,七夏便加快吃饭的速度,顺便还催着车夫赶紧吃,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光所有食物,急匆匆坐上马车。

“你能赶快点么?”

车夫把缰绳握在手,就听七夏慌里慌张的问了这句,他不禁奇怪:“姑娘可是有事?”

“有事有事,天大的事,所以你快些驾车啊!”见她不住拍着车催促,车夫也被她弄得有些着急,忙把马鞭一甩,驱车疾行。

一路上尘土漫天,周围清清静静的,只听到马蹄子和车轱辘的声响,因怕浚仪郡主会跟来,七夏不时趴到窗边去张望。车后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看到马车,连别的行人马匹也未曾看见。

她顿时松了口气,坐回车里,紧紧抱着包袱。

走得那么匆忙,想必郡主也来不及对她下手吧?

又或许她根本就没看见自己,是自己太紧张,以至于草木皆兵了……

七夏如是宽慰自己。

行了一会儿,车子不住地颠簸,四下里不闻鸟啼不闻虫鸣,安静得离奇。这么颠着颠着,她眼皮渐渐发沉,强撑了片刻,终是抵不住睡意,倚在软靠上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脑袋昏昏沉沉的,待七夏睁眼,马车已经停了,耳边却不是喧闹的城镇,甚至连人声也没听到半点。

她坐起身来,眼前却猛地花了一下,七夏赶紧扶着车窗,摇了摇头定定神,顺手将窗帘子打起。

车外天色已黑,头顶星辰零碎,入目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树林,连马车也不在官道上行驶。

她心中骤然一惊,赶紧从车中出来。

“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话音刚落,待看得眼前的景象时,七夏瞬间又呆住了。

给她驾车的车夫连同拉车的马一并消失了,光秃秃的,只剩了个板子在那儿,然而自己身在何处她完全不知晓。

七夏搂着包袱,茫然地跳下车,看了看前面,又瞅了瞅后面,空荡的树林间,苍凉如斯,阵阵冷风吹得她头晕脑胀。

见得如此状况,她当即觉得自己是还没睡醒,索性又爬回车上准备再睡一会儿……

不承想凳子还没坐热乎,平地里乍然传出的狼叫声把她瞌睡一扫而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要命,这什么地方,还有狼?!

虽说下车到处跑不安全,但在这车上坐着也不是个办法。

左右权衡,七夏毅然决然跳下车。

此时,正对着的山林里,几对亮晶晶的眼珠子亦如天幕中的星星闪闪发着蓝光,格外显眼。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立刻朝着马车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风呼啸着将她头发卷得纷乱,七夏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边跑脑子里还边琢磨。

是了是了,一定是那个郡主指使人在饭菜里给她下了药,又不知几时把她车夫给买通了,就等着将她一个人丢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喂野狼。

最毒妇人心,人心还难测,尤其是这个女人的。

她拼了命地在跑,但身后依然能听见似是慢慢逼近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七夏不敢回头,无穷的恐惧却让她险些哭出来,心里委屈到了极点。

自己是为了什么要遭这些罪?如今好了,连命都得搭上……

她闷头跑,猛地撞上一个东西,这一瞬,冷汗冒了满背皆是。七夏吓得叫出声,腿脚一软就要坐下去。

那人眼疾手快,两手一伸手便把她扶住,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

第51章 【月有圆缺】

到她已被吓得浑身发抖,百里忙出声:

“是我。”

这一句话,在七夏耳边犹如炸雷般响起,连心跳都猛然一滞,她讷讷地抬起头来看着来人。月色暗淡,视线模糊,待得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他相貌之时,她才敢大口大口喘气。

“百、百……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见她眼角尚挂着泪珠,嘴唇微白,显然是受惊不小,百里不自觉放轻语气:

“出什么事了?”

一心想着身后那几只狼,一时也忘了问他怎么找到此地的,七夏哆嗦着摇头。

“有……有狼。”

“狼?”刚要颔首四顾,身侧的马儿忽然扬起蹄子,焦躁不安的打着响鼻,百里急忙出手拉住缰绳,勉强稳住它。

回头扫向周围,暗夜里数十只兽眼闪着绿光,迟疑又带着警惕,正慢慢地朝他两人靠近。

原只是听说这附近有猛兽伤人,竟不想会是这般数量庞大的狼群。

百里一手掩着七夏在后,腰间长剑出鞘,横在胸前。

眼前漆黑,能见的距离并不长,与狼相比,夜晚他的确处在弱势,更别说这前后左右那么多只,光从声音难以辨别这些畜生会从何处攻上来。如今只能盼着骑上马能把这一群狼甩掉。

百里领着七夏缓慢挪到马背之下,尚未及抱她上去,许是觉察到有危险靠近,马儿嘶鸣一声,竟拔腿掉头就跑了。

它这一跑带着周围蠢蠢欲动的野狼也全都骚乱起来,几只追着马去了,剩余的也不再犹疑,纵身一跃袭到他跟前。

剑刃如雪,仿佛白蛇吐信,快得七夏连看也没看明白,只感觉到一股液体溅在自己脚边,随即又有何物应声倒下。

旁边接二连三的野狼扑将上来,数目太多,要护着她着实有些艰难,百里只得抽出空闲来向她叮嘱:

“别离我太远,知道么?”

“哦、哦。”此情此景,她哪里敢到处乱跑,然而即便躲在他身后,亦不是铜墙铁壁,四起的野狼仍然寻得到空隙。饶是狼群凶猛,百里至始至终都挡在她面前,尽管场面混乱,七夏也没受得半点伤。

不知底下横了多少具尸首,约摸是看到此人着实厉害,四下里的野狼有些忌惮地停在原地,少数两只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也被他剑尖逼得连连后退。

自己的马将狼群引走了一部分,眼下正是脱困的好时机,倘使先前的狼再回来,他恐怕吃不消。

眼见前面的野狼没有动作,百里一把揽着她腰肢,飞快转身。

“走!”

施展轻功一路走了不知多远,直到确定没有狼追来,百里才将她放下,自己亦是累得微微喘气,额上汗珠明显。

“在这儿站着别动。”他吩咐过后,收手想要走。七夏刚点完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拉住他。

“你去哪儿啊?”

百里脚步一停,未及回头,七夏才发觉不对,讪讪地收回手。

“我去找点柴禾。”他解释道。

她闻言一愣:“还得在这儿呆一晚?”

“没有马,走不了夜路。”百里摇了摇头,“天亮就好了。”

好在百里虽说要走,但一直不曾走出她视线范围之外。

附近临着有条小溪,溪水很浅,总算能有水喝。七夏小心挨着一棵树坐下,打量四周,这地方是深山,大约是汝宁府前头的那一座,远处看时就觉得林子深,而今深陷其中,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去。

此时月上中天,山中夜里又冷,刚刚折腾了那一回,腹中立时感到饥饿无比,简直是饥寒交迫,凄惨不堪。

七夏抱着胳膊上下搓了搓,朝手心呵欠。

不多时,百里寻得一小堆干柴回来,取出打火石生上火,两人便对坐取暖。

火焰燃得哔哔啵啵作响,不时爆出一两个火星来,煞是好看。气氛安静里带着尴尬,七夏不说话,百里自然也不会说话,就这么无言无语的坐着,直到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小七。”

七夏假装没听见,也不搭理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隔了半晌,一个馒头悠悠递到跟前。虽然是冷的,她还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咬咬牙,转过头去。

“我不吃。”

“你就不饿?”

她很有骨气地说道:“我不吃你的东西。”

知道七夏这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但由她如此饿着自也不是办法,百里想了一想,索性抬手点了她穴道。

“你……”

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七夏怔了怔,刚开口,嘴巴就被馒头塞住。

百里这会儿才替她解了穴,淡淡道:“现在好了,反正吃也吃了,方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原想干脆吐出来,但牙齿咀嚼了几下,实在是没忍住,七夏低着头两口吃完,闷闷道:

“……要喝水。”

“好。”他站起身,“在这儿等我。”

拎了水袋走到溪边,俯身接得满满的,将还给她时,又叮嘱道:

“水冰得很,你小口喝。”

“哦。”从他手中把水袋拿过来,百里却似有意无意碰到她手背,隐约是感到凉,他略略皱起眉,轻声问:

“你冷么?”

七夏又佯作没事地摇摇脑袋,“我不冷。”

百里握上她的手,掌心冷得僵硬,他轻叹道:“都这样了还说不冷?”

“我不冷!”她嘴硬着抽回手,往旁边又挪了挪。

百里也没搭腔,伸手解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肩头。

“我都说不冷了……”

七夏挣扎着想脱下来,他却难得严厉道:“穿上!”

许是从前被呵斥惯了,被他这么一喝,七夏立时老实了,揪着他的外袍,没敢再犟嘴,垂头盯着火堆,左思右想觉得不甘心,刚抬头想说话。

然而见得他胳膊上深深的伤口,话到嘴边登时噎住。

之前天色黑暗,加之他的外袍也是深色,所以并未察觉,此时百里只着一件浅色的劲装,这才看到他竟半袖子都被染成血红。

方才的情况一片混乱,七夏只知道自己没受伤,看地上又满是野狼的尸体,以为他应付自如,压根不知道他还会受伤。

“你……”她咬了咬下唇,心有不忍,“你这伤要不要紧?”

“没事。”百里简单处理过伤处,很是麻利地用布条绑住止血,简单道,“皮外伤而已,没伤到骨头。”

七夏欲言又止,眼底里是火堆中闪耀的焰火,她低低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不是……前几日就走了么?”

他答得漫不经心:“忽然我还想起落了东西,所以就回来了。”

“落了东西?”七夏将信将疑,“你不会是故意跟着我的罢?”

百里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她皱着眉头观察他表情,猛地大悟:“哦……难道是你指使那个赶车的把我丢在这里喂狼的?”

“我有必要让自己也跟着冒这个险么?”他拿牙咬着布条的一端,略一用劲,打上结。

七夏拾了根树枝在手上摇晃,嘀咕道,“那可说不准,万一没安好心呢……”

闻言,百里终于摇头,无奈道:“你倒是能想。我不过是路上看到浚仪又见到你,故而跟来瞧瞧罢了。”

“浚仪郡主在后面跟着我?”七夏微微一愣,心中轻叹:果然是她。

“想必是上回的事,她还怀恨在心。”冷风吹得伤处隐隐有些疼,百里微皱眉头,“你早些回杭州也好,不至于让她再盯上你。”

她撅了撅嘴,轻声哼道:“那也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她折腾成这样。”

“是,都怪我。”百里颔了颔首,将她手里的水袋取过来,放在火边烤暖。

这道歉的态度好得离谱,七夏不知下一句应当怎么接。

“你……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也没说要你原谅。”百里折了一根树枝丢到火中,不在意道。

“那你还……”

话说到一半,他偏头似听到什么,蓦地抬手示意她别出声。

七夏心头一惊,连忙住了嘴,抱着包袱紧张兮兮地望着他。但见百里半晌只是凝神侧耳,亦不告诉她发生何事,她迟疑许久,忍不住地小声道:“怎么了?”

尾音刚落,前面溪边草丛中,竟发出沙沙的动响,她当即意识到:

“那群狼又跟上来了?”

“嘘——”百里食指覆在唇上,神色肃然,“你就在这待着,哪儿也别去。”

心中隐隐不安,七夏摇摇头:“我一个人?那你呢?”

“我过去看看。”

“可我……”见他起身,她也忙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