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了房钱,七夏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面搓着手,一面提起茶壶去倒茶水来吃。百里招呼小二点了几个菜,也在她身边落座。

“有那么冷么?”见她倒了茶却不喝,只捧在掌心暖着,他不由发问。

“车上太热乎了,下来之后就觉得冷。”七夏哆嗦着低头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咽喉流入腹中,一路温暖,似乎才稍稍感觉好了一些。

他见状轻叹道:“该去给你买个手炉抱着的。”

“这北边儿实在是太冷了。”她边点头,边道,“咱们杭州就是到深冬也没这么冷……”

久居江南水乡,那地方就是下雪也不至于裹这么厚实的衣服,七夏从来没在外面过冬,自然是不适应。

“没事,明日就到家了。”百里温声劝道,“家里没这么冷。”

一听他说到家二字,七夏忽然顿了顿,神色莫名地慌张起来,半晌才轻轻“嗯”了一下。

没发现她表情的变化,这会儿小二已把饭菜端上,百里盛了饭推到她跟前。

“快吃饭吧,吃过饭身子也就暖了。”

“嗯。”七夏点点头,听话地取了筷子,低头认认真真扒饭。

由于怕冷怕得厉害,吃完饭,没多久七夏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去了。马不蹄停坐了这么久的车,想必她也累的很,百里不欲打搅,在桌上看了片刻的书,不多时也上床休息。

一夜都听见客栈外的寒风在吹,起初雨势还较小,到后半夜已是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电闪雷鸣。

睡梦里醒来,看着窗外忽明忽暗,觉得这一幕很像那日在山神庙外的情景,百里暗自笑了笑,翻过身正准备接着睡,不料门却被人叩响。

已经是三更天了,这时候会是谁在门外?

他心头生疑,但听叩门声不仅没停止,反而越发急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披上外衫起身。

门刚打开,还没等他看个究竟,腰身蓦地一紧,七夏一头栽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不撒手。

不知出了什么事,百里微微一怔,忙问:“怎么了?”

隔了许久,才听她可怜兮兮地摇头道:“雷声太大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她胆子一向就小,想起那回在归云县城里,也是大半夜跑来找他,不过这回大约是被吓得不轻,竟连鞋子都忘了穿,赤脚站在地上,百里眉毛立时拧了起来。

“过来就过来,怎么不把鞋穿好,寒从脚起这话你没听过?闹出病来是好玩的么?”

七夏垂头,两脚微微收紧,委屈道:“我给忘了……”

“还不快进来。”许久没对她严厉过,百里沉下嗓音,拉着她往屋里走,飞快将门关上。

窗边一道强光闪过,随即便是稀里哗啦的雷声劈下,她浑身一抖,回头又一股脑埋到他怀中去了。

百里无法,只得先抱着她在床上坐下,拉过被子把她身上和脚捂得严严实实。

适才光着脚在外走,她的脚已经冻得和院子里的冰雪无异,他捂了一阵,索性拿两手替她暖着。

“好点没有?”

“嗯。”七夏把头搁在膝盖上看着他,“好些了。”

“下回若有这事,叫我一声就是,别这么慌慌张张跑过来。”

“雷声这么大,我叫你,你听得见么?”她奇怪。

“听得见。”百里答得简单,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水,幸而他睡得稍晚,茶还是温的。

喝了几口,尽管杯子是凉的,她依然习惯性地捧在手中,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还喝不喝?”

“不喝了……”

百里从她手上把杯子拿走,淡声吩咐:“那就早点睡,明早还要赶路。”

七夏依言乖乖躺好,被衾一拉上,忽然又去问他:“我睡了,那你呢?”

“我还不困。”他胡诌,“等你睡了,雷声停了我再去你那边。”

她歪过头看他:“那要是一整晚都不停呢?”

百里笃定道:“雷不会打这么久的。”

她没话了。

过了良久。

……

她轻轻出声:“百里大哥,你睡了吗?”

他睁开眼,“还没。”

七夏从被衾里把手伸出来,摸到他的,然后拉了拉。

“我想和你睡一起。”

屋里没点灯,抬眸时见得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尤其雪亮。百里心中一动,继而又思忖,睡一起就睡一起吧,早晚也是要成亲的。

“好。”

听他答应,七夏欢欢喜喜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百里挨着她身侧躺下,刚替她掩好被子,被衾中七夏已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小七。”隐约感觉到今日她有点反常,百里伸手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轻声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七夏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点头。

就算并非是细腻的心思,百里也多少看出来了些许,“怎么?”

她从他胸前扬起脑袋来,忽然无比地惆怅,“到了京城,我是不是要住你家?”

“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今天听你提起,我突然有点害怕……”七夏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你说……你身份这样尊贵,而我……”

他反手把她手包裹在掌心,叹道,“你几时也在乎起身份高低来了。”

七夏扁了扁嘴,“我姐说我配不上你。”

他反问,“那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当然不这么觉得。”七夏说得飞快,丝毫不觉脸红,“就是我家的嫁妆也许有那么一点少罢了……可我姐一直有在帮我攒的!”

百里倒是无所谓,“没事,我还可以出一半。”

另一半有多少,她也没底,默默地板着指头算了算,似乎又想起什么来,“你肯娶我,是做妾么?那你往后是不是还会娶别人?”

他失笑,“一个女人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娶两个三个怎么吃得消?”

七夏听得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

“拉钩。”

“好,拉钩。”

拇指和她的紧紧贴合,百里无奈地笑了笑:“现在可放心了?”

“嗯!”心事一了,又开始没心没肺笑,七夏精神头一上来,拉着就问,“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娘是什么性子,还有你爹。”

“我娘?呃……”

还没想好,她就又倒豆子一般问下去,“对了对了,她爱吃什么?辣的还是甜的,还是清淡的?”

“她口味比较淡……我爹倒是爱吃甜食……”

“哦,甜食……”七夏记在心上。

他偏头想了想,“你们江南的菜她倒是爱吃,很久前和我提过几句,说是开春的时候想去西湖走走转转。”

“哦、哦……还有呢?”

“还有……”

窗外风雨交加,虽然已是四更天了,七夏却了无睡意,拉着百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宿。从他爹娘喜好谈到远房亲戚的饮食,从家中人口,谈到牛马数量,难得的是,百里居然也很有耐性的一一给她解惑。直到天明,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该干点什么……

翌日,天已放晴。

从客栈出来,两人依旧上车赶路,只是比起之前行得没那么急了。将至正午,方能见宏伟的青砖城门,亦有行人车马来往进出,透过门楼便可见得其中繁华之景。

七夏趴在窗边探头张望,不想还没进城,倒是在城外看到一个骑马之人,策缰疾驰而来,嘴中好像还在喊着什么。

待得他渐渐逼近,百里才唤车夫停车。

“真不容易,可算是见着我了。”梅倾酒勒马在车窗边站定,笑道,“巧了,在这儿见到你们俩。”

百里将帘子打起,问他道:“你几时回京的?”

“快有大半个月了,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你们回来,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隐约瞧得七夏在车里,料想他们这事儿是成了,梅倾酒忍不住地在笑。

“你在城郊作甚么?”

“没什么……”他岔开话题,“你们还没用午饭吧?走走走,我请客。”

第54章 【将军夫人】

顺天府乃是京师重地,比及杭州庐州等地自有不同。城中繁华内透着庄严,青瓦飞檐,薄雪未消,临街的招牌幌子纷纷扬扬,金翠耀日,罗绮飘香。

街北最大的酒楼名为长乐楼,正午时用饭之际,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店内伙计忙里忙外,好不热闹,饭菜香飘四溢,一菜做好,便能听得小二在厨房门口朗声报着菜名。便是不吃,也垂涎三尺。

雅间里,七夏捧着茶杯,眼睛发直地看着店伙把一大盘的清蒸大闸蟹端上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冬天里,还能吃到这个?”

这是道江南有名的菜,因为临水,螃蟹多,做法也简单,故而一入秋,到处都能见到提篓子卖螃蟹的。尤其在她们那儿,螃蟹又大又肥,起锅时味道鲜美异常,比之吃虾更为受人喜爱。

梅倾酒自倒了杯热酒,握在手上却也不喝,只笑道:“有钱什么东西吃不到?”

“那倒是。”七夏笑着点头,取了筷子吃了口别的菜,然后又伸手去拿蟹,不承想被烫了一下,她忙收手回来。

“当心点。”百里在旁看了她一眼,取了蟹替她晾在一边。

梅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你们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是赶了多久的路?”

“还好,也就半个月……”

话语刚落,七夏就扯了扯他衣摆,“我想吃蟹,你替我剥吧。”

“嗯。”百里淡淡应声,动作自然又娴熟地拆了蟹脚。眼皮没抬,却接着两人方才的话题,“怎么不见叶姑娘?”

“呃,温如她……”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寻到她亲戚了,眼下在城郊住着。”

把蟹盖里不能吃的部位掏干净,百里将满是蟹黄的蟹盖递给七夏,随口道:“不打算带她回你家?”

“哎,我倒是想……可我娘她……”说着有些一言难尽,梅倾酒不断给自己灌了几杯,“你不是不知道,早些时候就在催着和柳家那边的婚事,可我实在是对那边小姐提不起兴趣来。”

“那叶姑娘呢?”眼见七夏手里的已经吃完,百里又把打理好的蟹身放到她手上,后者拎着个小勺子慢悠悠地接着吃。

“哎,我倒是想呢……”梅倾酒直勾勾看着他俩那动作,抿了抿嘴,“起初是带温如回去过,家里那一帮人都不同意,闹得她也不顺心……我这么耗着,怕让她心里添堵,只能带她先去城郊亲戚家住着。”

这时候七夏才插话问道:“你娘不喜欢她?”

“不是不喜欢……你知道的,我娘她最看重门第家世,她爹爹眼下遭了那样的事,我……”他欲言又止。

连着吃了几只蟹,嘴里味道有些淡,她偏过头:“我想喝汤。”

“嗯,等着。”百里略略颔首,擦净手,取了勺子给她盛汤,嘴里还是没忘和梅倾酒说话,“那你眼下准备如何?”

“我这不是不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商量的么?”他摇了摇头,继而眼睁睁地瞧着百里把剥好的蟹脚凑到七夏嘴边。

“张嘴。”

“哦……”

此时此刻,饶的是饱含悲苦心事,梅倾酒也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张口半天没合拢。心道:这还是百里吗?!

“你……你们俩这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啥……”他忽然有几分怀疑人生,喃喃自语,“我总感觉我错过了什么。”

七夏舀着汤喝了两口,笑嘻嘻地朝他挑眉,然后又去瞧百里,“不告诉你……哦?百里大哥。”

她尾音拉得欢快,带了得意的语气,后者听闻只是淡淡而笑,仍旧垂眸给她剥蟹。

一顿饭,有人吃得味同嚼蜡,有人却吃得有滋有味。

将走时,付了帐,梅倾酒站在酒楼门口望着那两个柔情蜜意,十指相扣,眉眼间笑意浓浓的人,心中既羡慕又嫉妒,想自己的事还没着落,不由凉凉道:

“老百,不是兄弟说话堵着你……你也别高兴太早。”

他理了理衣襟,慢吞吞说下文:“你家里的人未必就比我的好搞定。”

这话刚说完,七夏登时就笑不出来了,抿着嘴担忧地仰起脑袋看百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百里皱着眉头扫向那边优哉游哉剔牙的梅倾酒,而后又回头伸手在她手背上握了一握。

“别理他,这种人一贯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车马停在面前,眼见是要上车了,梅倾酒这才招呼道:

“得空我再去将军府看你们。”

“行。”百里扶着七夏坐上去,然后又对他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梅倾酒微微一笑,“好,多谢。”

平坦的街道之上,马车缓缓朝前驶去,轻轻晃动。

他在原地目送了许久,回过神来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但愿是我多虑。”

昨日有雨雪,今早才晴,到了下午地上已经干了,只是屋檐尚有雪水融化的痕迹,门前积了些许落叶,一个老仆正低头在扫。

在他背后,朱红的兽头大门紧闭着,门上烫金的几个字“镇国将军府”,就是不曾有太阳,那字也闪闪发光。

此时,角门处进进出出人却很多,已是腊月月末,离年日近,府上杂事繁多,采买之物也不少。

正所谓辞旧迎新,房子里外都得打扫一遍,府上的私账也要再次清算,百家管事忙得是不可开交,偏偏又逢上大公子回来,立时唤小厮去请夫人,收拾房舍,打点马匹,满头是汗也顾不得去擦。

常近秋得了消息,从园子里一路走过来,自打听到说百里回府,她连王妃的请帖也未及看,转身就叫管事带路。

“他还带了个姑娘?”沿途听管事说完,常近秋微微愣住,知百里从上次宁夏一仗后性子就收敛了许多,早不爱随处拈花惹草了,眼下竟把一个女子带到家中,不必细想就已猜到几分,她脸上一喜。。

“不容易,不容易,这娃娃总算是开窍了。”常近秋深感欣慰的颔了颔首,忙又接着问,“那姑娘你看了么?什么模样?是哪家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