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主子的事,做下人的不好多言,但听夫人都这么问了,管事也不得不答。

“……模样很讨喜,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就是瞧那打扮,像是庶民。”

一闻得“庶民”二字,常近秋脚步骤然放慢,渐渐收了笑,转而拧起眉。

“庶民?……家世可清白么?”

“这个,小人不知……”

偏厅里窗边的葱绿帘子半拢,一扇屏遮着后门,透过镂空的花窗可清楚见得那厅中的人物,一人身段颀长,单看背影就知道是自己儿子;另一个坐在他旁边,身子甚是纤细,套了件白毛绛紫的斗篷,瞧不清容貌,只觉得皮肤很白。

大约是听到动静,还没等常近秋踏进门,百里就拉着七夏站起身,嗓音清淡的,唤了她一声:

“娘。”

对面是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风仪温婉端庄,举止不凡,神色间却还带着些许威严,光这么看着她,七夏就觉得心虚,不自觉朝百里身后躲。

之前脑中曾想过他带回来的姑娘会是什么模样,但看见七夏时,常近秋还是足足愣了半晌。这丫头年纪约摸十六七,脸蛋儿小,看着也显小,怯生生的,要说长相只算得上清秀。以往不是没见过比她漂亮的女人,百里却没动过心,想必不是因长相倾心的。

但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她也没看出这姑娘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娘。”见她好一阵没言语,百里不着痕迹地拉着七夏,往前轻轻带了带,开口道,“这是小七,杭州客栈的老板,姓庄。”说完,还不忘低头给她介绍,语气轻柔:“这是我娘。”

七夏呆了呆,忙向她行礼:“常夫人。”

一个姑娘家竟还是客栈老板,素日里也不晓得什么举止,常近秋暗自叹气,也知道自己再这么瞧下去太过失礼,遂换上笑容,朝她点头:“原来是庄姑娘……”

乍然见面实在是不知说什么为好,这会儿问太多,似乎显得自己多疑了。常近秋只淡淡请了她坐下喝茶,随意问道:

“姑娘是家住杭州么?从前可有来过京城?”

“……我生在杭州,京城,很少来,只小时候随娘亲来探过亲。”

“哦……”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还没喝,想起什么又问,“不知姑娘令尊是在杭州做什么的?”

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七夏望了百里一眼,也没法隐瞒,“……我爹是个生意人,而且很早就没了。”

“那你娘……”

“我娘……听她说从前在宫里做过掌膳,现在……也没了。”

“哦……”意味深长地一个字。

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果然是平民出身,连个亲人也没有。

常近秋喝了一口茶水,就听百里在看似旁漫不经心地解释:“她还有姐姐,也在杭州。”

“是么?”她微微一笑,把茶杯放下,望着那边还在茫然的七夏,温和道,“听说那儿的清汤鱼圆味道很是不错,晚些时候我叫厨子做一道给你送来,瞧瞧我们府上的手艺合不合你胃口。”

七夏受宠若惊,急急瞧了百里一眼,见后者对她使眼色,赶紧应声。

“呃、呃……多谢夫人……”

“你既是不常来京城,大约对这附近也不熟悉。”常近秋还在微笑,“舟车劳顿也是累了,正巧快要过年,过些时日叫远之带你四下逛逛。”

“……谢夫人。”

向她礼貌性的颔首,常近秋又去招呼管事,“郁总管,庄姑娘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么?”

底下的管事连忙答话,“回夫人的话,已经腾出地儿了,就在翠竹轩。”

“是么。”她听罢,转过头又对着七夏笑道,“那地方好,清静,景色也不错,窗外对着大片林子,早起还有鸟叫。你初来府上,怕是住不惯,挑这地儿也不至于让旁人打搅到你。”

“麻烦夫人了……”

尽管听她话语甚是亲切,七夏却左右觉得不适,可也说不出自己哪里不适。

这一席话吩咐完毕,常近秋才缓缓起身。

“庄姑娘且先坐会儿,我还有些话要同远之说……你随我过来。”后半句是对着百里讲的。他倒也不意外,茶杯一搁,回头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去去就来。”

七夏巴巴儿地望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隔着屏风,偏厅一旁的小室之内,常近秋站定脚,闻得背后动静,还不等百里说话,就不耐地叹气:

“这姑娘我不喜欢。”

第55章 【谈婚论嫁】

百里并不急着说话,先去桌上倒了一杯热茶,甚是恭顺地递到她手边:

“娘,这边天冷,您喝口茶暖暖身子。”

常近秋一手接过来,轻轻抿了抿,又开口:“少同我卖殷勤,你怎么打算的,说来我听听。”

他微笑道:“也没什么打算,该怎么置办便怎么置办了。”

这话说得可谓是模棱两可,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最清楚,常近秋心知他已做决定,忍不住拧起眉来,叹道:“你和她相识多久?”

“半年。”

“就半年?半年便要谈婚论嫁,未免也太草率了,不成不成。”她摆手,把茶杯还给他,想了一想,“我本不赞同你纳妾,倘若你非要她不可,暂时收做妾侍也就罢了。”

百里接过茶杯,不置可否,“此事再议。”

“再议?你哪回和我再议过,就这么丫头,收妾也是抬举她了。传出去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搁?”

“这事好办。”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淡笑道,“朝中不乏有交好的大臣,寻个知根知底靠谱的,寄在他名下做个义女便是。”

“你……”不承想他连这个都盘算好了,常近秋一时无话,又思量着他言语间的态度如此强硬,怕是不好说服。

“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姿色平平,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只知道往你身后躲,比她好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又为什么非得是她?”

百里微微一笑:“比她好的姑娘的确很多,但未必是我喜欢的。”

“你这脑子,几时这么倔了?”常近秋颦眉望着他,“以往你说和浚仪脾性不和,我理解;明霜那边身子太弱,我也理解。就算不喜欢,好歹也寻个像样的回来,这……这不过出去一趟,忽然拎了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姑娘,你叫为娘怎么接受?”

“不急。”就知道以常近秋的性子这么快摊牌会接受不了,百里只得好言劝道,“时候还长,娘可以慢慢了解她。”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了解她?她算什么身份,还得我来了解?”常近秋颇为不满,抬眼见自己儿子满身风尘,一脸倦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悦。

“早些寄了那么多书信给你,你挨到这会子才回来,难不成也是因为她?”

眼下常近秋对七夏满心的嫌弃,如是说只怕又会惹她不快,百里信口胡诌道:

“不是,在开封的时候因为些琐事绊住了,好在有她。”

常近秋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是真的,娘……”百里拉过她的手,低低叹道,“这事,你就别拦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个媳妇的……”

话音还没落,常近秋眉头一皱,斜眼看他:“我没听错吧?就这样的,还是‘好不容易讨到’?”

他涩然笑笑:“往后得空了在同你细说。”

见他不愿多提,常近秋也是心神疲倦,不欲再问:“罢了,这件事你做不得主,等你爹爹回来后,我再同他商议。”

“好。”

她揉了揉额头,摆摆手:“你领她去翠竹轩吧,我也乏了,回房休息一会儿。”

即便看出母亲是故作不适,百里也不道破,转而好心的上前扶她,“可是累到了?不如唤个大夫来看看……”

“我没事,你照顾你的庄姑娘就好,何必来搭理我这个娘。”

百里含笑不语,仍旧出门寻了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则亲自送她回房,随后才返回偏厅。

桌边,七夏歪头正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念念有词地数着叶片的数量,才数到十来片,身后就有人轻笑道:

“光看着不喝有什么意思?”

她皱着的眉头立时松开,脑袋一偏,一见是他,欢欢喜喜地笑起来:

“你回来啦。”

看到她这笑容,心情也不由转好,百里点了点头,伸手又在她脸边抚了两下,“走吧,我带你去住地方……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好生歇一歇。”

“好……”七夏一个字没道完,就小心翼翼打量四周,“你娘呢?”

“她早回去了。”百里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今天太晚,等明日我带你在府上逛逛,再过几日就出门看看……要过年了,也叫你瞧瞧京城的风光,决计不比杭州差。”

“好啊好啊。”难得百里肯亲口说带她出去,七夏自然高兴,也就旁若无人地把他胳膊抱着,笑嘻嘻道,“明日你陪我写信给我阿姐寄去好么?”

“嗯,那你今晚仔细想想要写什么。”

“成。”

这一路沿着长廊走,有说有笑有谈,于是等到百老将军回府的时候,大公子带了个姑娘回家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酉时,天色已黑,百景才将外袍褪了,端着杯茶水在润嗓子,凳子还没坐热,门外的常近秋火急火燎就往他这儿赶。

他连眼皮儿也没抬,吹了吹茶叶,“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常近秋在他身边坐下,神色焦虑,“你还有心思喝茶?”

百景闻言不悦:“我口干舌燥,怎么就没心思喝茶了?你这话说得……”

“远之领着个乡下丫头说要成亲,这事你管不管了?”

他手上顿了顿,表情如常,依旧低头喝茶:“儿子要娶妻这不是好事么?你平日里叨叨那么久说想抱孙子,眼下不正合你意?”

见着百景如此口气,常近秋愈发着急:“一码归一码,他要娶妻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随便,合着咱们老百家是什么人儿都能嫁进来的么?”

看她恼得不轻,百景只得把茶水先放下,耐着性子问:“那姑娘是什么家世?”

常近秋靠在帽椅里,没好气道:“没爹没娘,就一个姐姐,在杭州做客栈生意。”

“哦……长相品性如何?”

“长相……也还凑合。”她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十六七岁,有点显小,身子也瘦,怕生的很。”

“派人查查她的底细,你平日也多看着她些。”百景听完,又把水端了起来,“要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娶进门来也并无不可。”

“这如何能说‘并无不可’呢?身世清白的姑娘那么多,仅凭这个就让她过门儿?远之可是长子,娶妻怎能如此……诶你别喝了。”瞧他只顾喝茶,心不在焉地模样,常近秋就来气,一把将他杯子夺过来放下。

没了水喝,百景万般无奈,摇头叹道:“哎……你要家世这也容易,我在朝中寻个靠谱合适的,叫他收个义女,或者……那姑娘要是不嫌弃更名改姓,直接做闺女也行。”

“你……”这父子俩竟连话儿都说到一块儿去了,常近秋哑口无言,

“远之的事,你就莫插手了。”百景忽然拍了拍膝盖,轻叹一声,“这身世显赫,也不一定好。上回安亲王世子那药材一事到现在还在折腾,世子一定罪,家中多少人得跟着遭殃?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再加上……近来朝中可不太平,瞧着是个大家闺秀,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经他这么一提,常近秋才算缓过神,垂眸思忖,良久没言语。

“再说……远之从宁夏回来以后,性子变了许多,也不常同人亲近了,现下有个喜欢的姑娘伴在左右,你又何必管她是什么身份呢?儿子是你的,疼不疼他,你自己看着办。”

常近秋心烦意乱地拿手撑着额头,半晌不语。

“我的儿子,我岂会不疼他,不就是疼他才顾虑这么多么?哎……罢了罢了,明日我且瞧瞧那姑娘去。”

次日,七夏一早就起了,惦记着百里说要带她去逛逛,夜里哪儿还睡得着,梳洗之后,随便绾了发髻,拉开门就要去找他。不料刚走出去,外头已有人在那儿站着,从衣着到五官,散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只看她那张脸,明明白白就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

七夏心里一个咯噔,讪讪笑道:“夫人……早……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我今儿想到姑娘,怕你住得不好,所以就过来看看你。”说话间常近秋已经向屋里走了,七夏没办法,只好在后跟着。

尽管是自己家中,她也还是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整齐齐,不见有杂乱之处。常近秋眸中略带了几分满意,这才落座。

桌上茶水是凉的,因她一个人住,早上自也就着冷茶随便对付了,如今这么大尊神从天而降,七夏只能把炉子点上给她煮茶。

风炉中水已沸腾,她娴熟地把浮沫略去,取了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到其中,隔了一会儿又放了些许盐。

茶倒是煮的不错,常近秋暗自思量。

“你也别忙了,我不吃茶,过来坐下。”

都快煮好了才说她不吃?

七夏已有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口没敢说话,把炉子熄了,仍旧提了茶壶来,在她对面落座。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常近秋淡淡看她:“你和远之的事,我昨日已听他说了不少。”

七夏眨了眨眼睛,等她下文。

“你今早可是要同他出去?”

她想也没想就笑着点头:“是啊。”

闻言,常近秋就重重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要和心上人出去,你就这幅打扮?”

她听完一怔,赶紧垂头把自己从上看到下,是个人样,没什么不妥。

七夏讷讷“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看看你这头发,发髻绾得这么松也就罢了,连个簪子都没有。”

七夏忙摸了摸自己的头。

“还有你这脸,胭脂也不打些,眉也不画……”

她愣了愣,急忙又去摸脸。

常近秋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你摸有什么用?摸了就能好看?衣服也是……这么素净作甚么?都要过年了,我的天……”

等百里得到消息往小轩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里暖阳细碎,府上的门神对联和挂牌早已换上,浓浓的过年气息扑面而来。

从月洞门过去,正入了院,就见常近秋已自对面垂花门走了,他不由皱起眉,疾步往屋里走。

桌上两杯茶水尚升着淡淡的白烟,一抬眼便看得七夏俯身在床边,拿了袱子在收拾东西。

百里面色微沉,几步上前就把她手里的包袱夺过来。

“好好的,收东西作甚么?”

七夏一见是他,眼里都快滴出水来,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道:

“你娘嫌我丑……”

第56章 【庄周梦蝶】

百里怔了一瞬,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拉过她到自己跟前,轻声问道:

“我娘都同你说什么了?”

七夏把包袱一丢,别过脸看他:“她说我不好看,不爱擦脂粉,不懂得打扮,说你是眼睛不好才瞧上我的。还说……还说什么明日要来教我规矩!”她咬咬牙,“这不是拐着弯骂我没规矩么?”

听得这话,百里便知晓在常近秋那边此事已算过关了,心中登时松了大半口气,便不由得笑起来:“怕什么,我瞧着好看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