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是发觉周遭吵闹,七夏缓缓睁开眼,手自被衾中伸出来,摸索着探到他衣袖,哑着嗓子唤道:

“百里大哥……”

声音虽轻,百里却听得明白,他蓦地一愣,忙过转身。

“小七,你醒了?”

七夏靠在他肩头,咽喉因为咳得厉害隐隐作痛。她难受地吞了好几口唾沫,“我嗓子疼……”

百里让人倒了茶水,又试了试她额头温度,见没有发烧,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嗓子疼么?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把茶水喝尽,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然后又摆手推开他。

“你离我远点……万一……万一我把病过给你了怎么办……”

“过了就过了,大不了再多叫一碗药便是。”说话间,有人捧着托盘,已是换了个小的药碗端上前来。

百里伸手接过,凑在唇下抿了一口,见冷热适中,这才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柔声道:

“来,快把药喝了,药喝了就没事了。”

七夏艰难支起身子,听话地将勺中的汤药喝完,黄连一般的味道扎着舌根,久久散步去,她眉头颦起,颇为嫌弃:

“……好苦啊。”

他耐着性子哄道:“良药苦口,听话,只喝半碗就好。”

温热的药汤自喉咙而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梗塞住,吞不下吐不出,她又吃了几勺,向他虚弱地笑了笑,自嘲道:“真是奇怪……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就病了……”

听她声音沙哑,百里不禁心疼:“你既嗓子疼,就少说话。”

半碗汤药还没喝完,她一双眼皮已经开始打颤,莫名的困意又潮水般漫了上来。

“小七,再喝两口。”

“我不想喝了……想睡觉。”

闻得此话,他骤然一惊。

睡觉,又想睡觉……

这个病难不成就是因嗜睡而害起的么?

百里轻拍着她脸颊:“先别睡好么,小七……你再忍忍,我派人请李太医去了。”

尽管七夏强打精神,眼皮却越来越沉,被衾里,她紧抓着他的手,口中低低呢喃:“嘴里好苦,想……想吃……”

“想吃什么?”他急忙俯身,凑到她耳边。

七夏喃喃道:“想吃……蜜饯……”

百里忙应声:“好好好,你别睡,我去给你找……”他侧身心慌意急地朝门外道,“蜜饯,老邢,快拿把蜜饯来!”

一声令下,府里下人登时乱成一团,翻箱倒柜地寻果子。最终邢管事手捧一小盒果脯,连走带跑地送到他手上。

“侯爷,这儿果脯。”

百里赶紧打开盒子,取了一块小心翼翼放到她嘴中。

“小七……张嘴尝尝,你要的蜜饯。”

七夏并未睁眼,隔了半晌才把他塞到牙里的果脯咬住,嚼了几下,或许是甜味冲淡了口里的苦涩,她眉头悠悠展开了些许。

“百里大哥……”

“我在。”百里握住她手背,此刻只想同她多说些话,好让她保持神志清醒,不至于昏睡,“你还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想……想回家……”七夏睫毛颤了一下,眼角便有一滴清泪滑落在鬓边,她的话断断续续,来回却只那么几句。

“在外面过得不好……好辛苦……”

“阿姐……小七想回家……想吃家乡的鱼虾……想吃娘包的饺子。”

离开杭州之后,她一路上磨难重重,知道她心里委屈,纵然自己如何弥补,终是难辞其咎。百里轻捧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哽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再过几日就带你回家……”

“我几时骗过你……”

“你想养什么……猫儿狗儿鸟儿,全都买给你,好不好?”

他兀自说了半日,屋中却只听得自己一人的声音,待得垂眸时,但见七夏嘴里尚含着果脯,却没有再咀嚼,连起初的呢喃声亦不再有。

百里心中一凛,轻声唤道:“小七?”

四下里无人应答。

窗外春风吹过,杏花树在风中摇曳了几下,花瓣簌簌而落。

死一般的寂静。

第70章 【风雨黄昏】

天才亮,城外雾气弥漫,世界淡白无色,朦胧清冷。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在城门槐树旁停下,车夫是个年轻男子,把缰绳丢开,便回身打起帘子,柔声道:

“到京城了。”

片刻后,其中有人探出头来,身上披着件绾色的斗篷,眉眼低垂,下车的一瞬,抬手就把兜帽罩起,遮了大半张脸。

“你一个人去么?”

车夫把包袱递上,“可要我陪你。”

“不必了。”那人轻轻摇头,搂过包袱,转身已朝街北走去。

常近秋得了消息赶到侯府时已经是下午了,今日天气阴沉,早间云雾厚实,怕是要下雨。家人本领着她要去偏厅坐一会儿,她只不耐烦地挥开,径直向百里房中而行。

房门未关,刚进去就嗅到一股苦涩的药草味道,常近秋绕过屏风,抬眼就看到床榻边坐着宫中太医院的汪大夫,他手持金针,尚在七夏胳膊上几处经络试探。

因帐幔垂着,瞧不见里边儿人脸色如何,常近秋捏着手背,焦急不安,又不便开口打搅大夫,只好向百里质问:

“到底怎么搞的?昨日来不还好好的吗?如何一夜之间就病得这般严重?”

后者面色暗沉,半晌没有说话。

“哎!”常近秋见他这模样不禁着急,“怎么个好歹,你倒是说话呀!一声不吭的,是想吓死我么?!”

百里疲惫地摇了摇头,颔首轻声道:“大夫在施针呢。”

“你……”刚想呵斥他几句,转眼见他眼底青黑,嘴唇亦是毫无血色,她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汪太医。”

回头看得他把针一一取下,常近秋忙上前问道:“我媳妇这病怎么样了?治得好吗?”

汪太医收拾好药箱,摇头叹了口气,继而看着她:“侯夫人近来可有什么异状?”

常近秋未及多想便:“异状?她又能吃又能睡,身子瞧着也康健,哪里有什么异状……”

“可是这几日嗜睡?”他打断道,“一睡又不容易叫醒。”

“这……”

她和百里相望看了看,后者才轻轻颔首:“是,内子近来的确是睡得多,不过除此之外,再没见其他不适之处。”

常近秋听不大明白,不解道:“这睡觉睡得多也不好么?该怎么治呢?”

“夫人这病不好治。”他起身摇摇头,“之所以说不好治,是由于她身上所中之毒并非短时间内染上的,若是发现得早,仔细用药也就罢了。如今毒已扩散,我只能开个方子,暂且试试……”

“慢着!”话音未落,百里却一把将其手腕扣住,咬着牙,字字阴冷,“你方才说她中了毒?”

“说不好是不是毒,但总归是一种药物。”

他眉头深皱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竟到此时才会知晓?”

汪太医呆了一阵,定定看着他,终是叹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侯爷非宫里人,对这药想必不清楚。”

百里松开手,静听他下文。

“宫中人多,都是伺候主子的,平日里难免会因争宠有些口舌之争,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太监嬷嬷们,就是在太后皇上身边当职,若没有个正当理由,直接拿人性命总归不好交代,后来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个方子,但凡让人服了,一月半月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不过是人变懒,睡得多,愈发不容易醒过来,旁人又看不出。等到毒入心脉,便开始没命地咳嗽,这会儿再睡觉,那可就真是一睡不醒了。”

太医把药箱挎在肩上:“这药的厉害之处便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寻常大夫把不出什么脉象,最后死了也只让人以为是染了风寒,哪里会往深处想。……说来,那都是好几十年前宫里大太监惩治小太监使的法子,先皇在世的时候特地派人狠狠禁了一回。也就是我,换个人来可不定知道这些。”

常近秋闻言一怔,拉着百里,有些手足无措:“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小七这丫头成日里足不出户,即便出门也是随我随你一同走的,怎会惹上宫里的谁?他是不是胡说的?”

“我是不是胡说有什么要紧的。”汪太医眨眼已写好方子搁下笔,“依我看,定国侯有这功夫琢磨我是真话假话,还不如想想得罪过朝里哪位高官大臣,遭了人家的报复。既是□□,必然也有解药,你找对方讨去,没准夫人还能捡回一条命呢。”

百里身形一顿。

宫里的谁……

宫里还能有谁?

还未搬入侯府时,几次三番被那人召进宫里。早该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竟不料他会对小七下手!

百里眉峰深皱,拳头握紧,额头因为恼怒用劲青筋突起。常近秋在旁看着他如此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待要开口问时,他却骤然转身,取了披风系在身前,疾步就要出门。

“诶,这是要去哪儿?”见他表情骇人,常近秋亦不敢阻拦,说话时语气都有些小心,“小七还病着呢,你现下出去作甚么?”

“娘,你替我照顾好她。”百里在门外一顿,却未回头,“我要进宫。”

傍晚时分,黄昏已尽,天幕幽蓝。

保安门正门前,几个侍卫才换班,抬眼就看到十来轻骑气势汹汹朝此地奔来,守门的两人吓得目瞪口呆,幸而其中一个反应及时,伸手挡住。

“站住,来者何人!”

首位的黑袍人勒住马,拽着缰绳冷眼往底下一扫,虽没言一语,侍卫却被盯得背脊发凉,咽了口唾沫不自觉把手放下,谄笑道:“原、原来是侯爷您啊……都这么晚了,您这是……”

他冷声道:“开宫门。”

侍卫表示很为难:“没上头的旨意,小的着实不能让您进去。”

“是啊侯爷。”另外一个也赶紧帮腔,“咱们哥俩好不容易才被分到这儿,您也是认识我们的,眼下放您进去,改明我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再说您这……这般行头,虽说我是着实佩服侯爷的英雄气概,但倘若这会子进去吓到娘娘公主,那可就麻烦了,小的这可都是替侯爷您着……”

百里转过头来,眸中清寒,语气平平静静地又重复道:“开宫门。”

看到这么危险的表情,侍卫当即没了声,规规矩矩让开道。

“……是。”

马蹄声响,整整齐齐从门内驶过,紧跟在十骑马匹之后的,是数十名百家家将。

几个侍卫额头冒汗,等着兵马走完,才松了口气。心里却都不由着暗道:今年果真是多事之秋,眼看才尘埃落定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延春阁中,明亮的宫灯如月光一般倾泻在地,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几团黑云挤在头顶,没有星辰更不见明月,气氛无端的压抑。

秦衍正在案前批阅奏章,殿外听得一阵不和谐的吵嚷声,他持了茶杯,又放下,颔首去唤刘中博。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应答。

“来人。”

片刻后,刘公公才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进殿内,他即刻敛了慌张之色,仍旧镇定地俯首听旨。

“皇上,您何事吩咐?”

秦衍自然察觉不对劲,探头张望,问他:“出什么事了?”

“不过是底下人不知规矩,打打闹闹的小事,奴才这就领他们下去。”说着便要走。

“你等等!”

他何其聪明,怎会瞧不出异样来,秦衍皱着眉起身,“朕也去看看。”

“皇上!”刘公公忙上前一步想挡住他,“这般琐事,哪里用得着惊动圣驾……让奴才处理便好。”

“刘中博。”秦衍淡淡抬眼,“你敢拦着朕?”

“皇上……”刘公公欲言又止。

他冷下眸子,抬手挥开他。

正要踏出殿外,门前乍然闻得一声惨叫,候在阁下的两三守卫被人毫不留情地掷倒在地。秦衍微微一怔,神色愕然地望向回廊。

疾风自面前呼啸而过,披着夜色,百里黑衣如墨,手上的长剑寒光闪烁,戾气迫人。

“百里?”秦衍虚着眼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耳边听到一声冷笑。

“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百里静静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把剑架在他脖颈之上。

刘公公吓得瞠目,直指着他面门:“定、定国侯……你大胆!”

“你闭嘴!”他话里的杀意任谁也听得出,刘公公手上一抖,再不敢道出半个字。

百里狠狠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要做皇帝,要百家的兵,我都能给你,不过你还得明白一点。

我可以把你带上这个位子,也一样能把你拉下来!”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毫无头绪,秦衍垂眸在剑刃上扫过,平静道:

“百家为官已有百余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我朝历代皇帝也不会留着你们。不承想,这份基业现下却要毁在你的手上。”

“真是好笑。”百里握着剑柄,逼近他咽喉,“我祖上怎样与我何干?家业既然交在我手上,谁说我就一定要循规蹈矩,非得同他们一样不可?”

“你莫非要造反?”

“我如今造反了,又如何?”百里放下剑,转手掐住他咽喉,“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杀她?”他愣了愣,登时意识到什么,转目看向一旁的刘中博,后者垂着头,表情木讷。

秦衍双目微睁,反倒是伸手抓住他,急声问道:“小七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入夜已深,风吹的很紧,院中的芭蕉左摇右晃,噗嗤噗嗤作响。

床榻上,七夏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呼吸清浅且均匀,乍一看去像是熟睡一般。

秦衍颤着手摸上她脉门,空虚的感觉,脉象十分微弱。他亦是医者,病症的好坏心中早已有数。

大半个月前,那碗放了鸩毒的燕窝粥是他亲眼看着倒掉的,这毒也决计不是鸩毒。

他的确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但万万没料到,刘中博会背着自己做手脚。

“不妨事……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