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白的吓人,秦衍放下手,似乎自言自语:“宫里的名贵药材多着,我这就叫人去取,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圣上。”

汪太医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治病还得对症下药才行,这毒的解药,您可有么?”

“……解药?对、对……解药……”他低头沉吟,飞快从怀中摸出几个药瓶,这是临走前向刘中博要的。

他胡乱找了一阵,只把红色瓷瓶的那一个递过去,“这个就是了。”

汪太医施了礼接在手,把瓶塞拔开放到鼻下轻嗅,片刻后,才略一颔首,知道的确是这瓶无误,遂又交到百里手上,示意他喂病人服下。

七夏睡得很沉,连张嘴吃药都成了难事,折腾了半日,才把药丸扳做两半,勉强让她吞了。百里抚了抚她的脸,心中仍然惶惶不安,抬头问道:“这样就好了?”

“难说。”

汪太医摇头,把桌上的药箱打开,“她中毒已深,如今即便服了药,也不一定能把毒全解了。我再用针试试,兴许会管用。”

“……那就有劳了。”

他要施针,从不喜有人在旁观摩,遂不客气地把侯爷和皇上一同赶了出去。

廊上只有两三灯笼亮着,昏昏暗暗。

今天的天色一直不很好,吹了一晚上的风,雨却将下未下,这样的气氛尤其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从百里领着家将杀到宫中,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到现在把他带来宫外,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细细思索。

秦衍偏过头,百里就在不远处,双手抱臂,靠在门上闭目养神。

从始至终,他的眉峰就没展开过。

——“你已经动手要杀她,早晚也会轮到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我先杀了你。”

百将军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断不可能如此意气用事。大约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全己身才领兵闯宫门的,若真是为了自己,想必他更会选择别的方式……

此时此刻,秦衍才开始反思从前对他的一些偏见。

或许这个一路上冷面冷心的人,并非真的如旁人所见的那样。以往他常认为他对七夏不好,时常觉得她跟着他定然会吃苦吃亏。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他从不认为七夏跟着自己会不如跟着他过得快活,而今却是头一次怀疑起来。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自己只是有情,往而不深。

明晃晃的闪电蓦地亮起,头顶一声惊雷乍响,百家的家丁从廊下小跑而至,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百里才睁开眼缓缓颔首。

“秦衍。”

听他直呼其名,秦衍也未有不愉之色,只转目看去。

百里自靠着的门边离开,语气平静:

“有一个人想见你。”

他微微颦眉:“谁?”

由人领到西侧花厅之外时,他曾有过无数种猜想,从朝内各臣到境外使节,甚至怀疑过会是太子。

栏杆上,三角梅倒挂着生长,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风卷得藤蔓猛烈摇晃,满地的青绿叶片,满地的嫣红残花。

那人穿着件绾色的宽大斗篷,兜帽罩在头上,衣摆烈烈抖动,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暗闪,仿佛与周围之景融成一体。

“姑娘?你是……”

她侧身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水波不兴,随后缓缓放下帽子。这一瞬,闪亮的电光清晰无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着她的容颜,喉中一紧,良久说不出话来。

雷声轰鸣着在耳边劈过,他哽了半晌,才开口:“你……”

庄月蓉淡淡说道:“小七唤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觉眼前昏花,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

她表情没有变化,只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就不曾留意过,自己要长小七三岁么?”

冰凉的寒意,从头贯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听七夏提到过家里的人,但竟半点也没想到这一层去……他只是一味恐惧着,害怕着将会失去的所有。

“我……的确不曾知道……”

心里蒙了尘,不觉中也失了往昔的谨慎。原来人都是这样,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爱生恶,由念而生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经说的话,秦衍不由问道,“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细细的雨丝随风打在脸上,却也没有往里边挪一点半点。

“爹娘刚去的那几年,跟着姨母在绣庄里做活计,后来嫁了人,虽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个客栈,日子也算过得去。”

她唤那二人为爹娘,或许于她看来,这个世上已经什么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了。

本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个人么?”

“小七还在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个人,先夫没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调了后半句话,这样明白的态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这些。”庄月蓉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知者无罪。

他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刚启唇,震耳的惊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声音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放心,我此番来,只是为了看看小七,不会让你为难。”庄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指腹划过瓶上凸出的纹饰。

“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皇帝好,谁做皇帝不好,对我来说……我只想我所爱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她将瓶塞取下,对着他浅浅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愿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穿喉过,直淌入腹中,火烧般的灼热。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雷声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没。凄冷的风雨里,花枝摇曳,满地堆积。

怔愣间,她复带上兜帽,手放在腰际,朝他施了一礼。

阴霾密布的天幕中透着灰暗,让人毛骨悚然,雷点已经停了,唯有风雨在她背后斜斜交织。

庄月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进雨中,再没有回头。

71、【昨日如旧】

在廊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雨打湿袖摆,手脚冰凉,秦衍才愕然回神。

回到房中时,汪太医已经施针完毕,立在屏风边,目光黯淡地看着床上。

“怎么样了?”

床边,百里正俯身拿帕子将七夏额上的薄汗擦去,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又放回被衾之中,屋中无一人开腔说话。

秦衍不禁着急:“她到底怎么样了?”

良久才听得汪太医叹道:“……不行,毒虽是解了,但药还是服得迟了些,眼下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什么时候能醒,尚不能定论。”

“什么意思?难道人就这么一直睡着?”

“不好说。”他耸了耸肩,“也许一会儿就醒了,也许是明日,说不准十天半月,运气不好就是……一年两年……一辈子……”

“胡说八道!”秦衍眸中微恼,“有解药都治不好人,你也配为太医?!”

他低头收拾药箱,不紧不慢道:“微臣早些年是同皇上一起学医的,臣配不配,皇上不是最清楚?”

“你!……”他一时气恼,但如今在外,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时,见百里靠着床,神情冷淡,目光中只是苍凉。

秦衍嘴唇微启数次也不知怎样开口才好,隔了半晌,他才道:

“宫中的太医不乏这一个,上好名贵的药材也都齐全,她会没事的……”

没有得到应答,他咬咬牙:“在这儿等着,我回宫一趟。”

推开门,屋外风急雨骤,已然变薄的乌云中,似有一点亮光闪烁,穿破茫茫云海,笔直投射下去,不知通往何处。

尾声

春分之日,大地回暖,院外池子里,碧水青绿如玉,几条游鱼自水下掠过,荡起涟漪。

他端着一碗才熬好的银耳,小心推开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步极轻极轻。

天气很好,日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满室灿烂,柔和融暖。

床上,有人静静躺着,细碎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唇角亦带着微笑,看去宁静而安详。

百里在往日常坐的椅子前设了个偏小的案几,银耳放在案几上,他拿勺子舀了舀,热气上冒,很是随意的轻声道:

“开春了,前些时日在池子里看到你养的那只龟,已经大了一圈,听府里下人说它吃得不少,一个月得吃一斤的生肉,怪不得是你养的东西……”

“家里新招了个厨子。”一面晾着手里尚且滚烫的汤碗,一面又朝着床上的人柔声低语,“是从你们杭州来的,做鱼的手艺很有两下子。”

瞅着银耳已不再滚烫,百里才喂到她嘴边,喝了一半,立时又溢出来一半,他赶紧拿帕子替她抹干净,不让汤汁滴在衣衫里。

“我吃过他做的西湖醋鱼,和你做的那味道有几分相似。”他仍说着话,此时眉间已忍不住有笑意,“说起来,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去西湖里捉过鱼?”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他自言自语,“七八月的天气,跳到水里去想必很冷吧?那时候也真是不该……难怪后来你那么怨我。”

说着便探手摸摸她四肢,触感很暖和,这才放心。

一碗银耳吃了半个时辰也只吃了一半,一半中又有一半喂不进嘴吐了出来,剩下的就都冷了。

“小七,你要多吃一点……”百里轻叹着摇头,“再这么下去会瘦成什么模样……”

想起她以往爱吃的模样,心中便不由一酸,拿起她的手压在唇上。

“别睡了,再睡下去,我怎么办呢?”

杏花树的枝头,两三只鸟雀神气活现地立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或有一只胆大地落到窗边,歪头看着屋里的人。

芒种时节,多雨水,细雨缠缠绵绵打在水池中,一圈又一圈的波澜荡漾开去,隐约看到有只青背龟沉在池底,四下里有蛙叫,有虫鸣,格外安静。

案几上的冰糖梨水还有大半碗,他仍坐在一旁,只是手里多了一本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到底是西厢的词藻填的好,我前几年也爱听戏。”百里将文本合上,淡淡笑道,“你在外头听的多半是瓦舍里的杂戏,正经的戏文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下雨降温,空气里带着湿意,他把被角拉上来,细细掩实了,轻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个戏班子和先生,天天编曲子说段子给你听,好不好?”

雨点打在窗沿,有少许溅在她眼睑上,百里忙抬手小心拂去,她却连睫毛也没颤一下,悄无声息,安然寂静。

“小七……”

“你还要睡多久?”他低低自语,“又到夏天了……外头的荷花快开了,记得你说想做荷叶鸡给我吃,新鲜的荷叶我都给你留着的。”

百里伸手探进被衾中,握住她的:“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陪你吃你想吃的,再也不忙别的事,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随你一起……昨天叶姑娘她们来看过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她吗?”

“小七,你醒过来,睁眼看看……”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反应。

白露这日,秋风瑟瑟,树上的蝉还在疲惫不堪的叫着。

窗外的杏花树早没了杏花,只橙黄的杏子垂在枝上,焉耷成暗色。

秋将岁晚,露已成霜。

月前,百老将军就告老还乡了,城中的将军府空了出来,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萧瑟得如同晚秋之景。

小轩里,七夏还睡着,身边的案几被磨得光滑,好几处的黑漆被蹭掉了印。床头两本戏文已经翻烂了,桌下小柜子里满满的塞着都是书。

一碗捣碎的虾仁羹几乎没被动过,淡淡的热气随着屋里的熏香蔓延开来。

百里靠在一旁的软榻上浅眠,床边一只慵懒的母猫同床上的一般,呼吸均匀,好梦正酣。

常近秋在门外站了一阵,抱着手里忍不住叹气,回头就朝管事问道:

“都大半年了,怎么人还没醒?”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管事的垂首沉默。

折腾了许久,药也吃了,大夫也请了无数,少夫人就是不见转醒。曾有大夫说,这是心结,许是她觉得人世间太累了,自己不愿醒来。

当然,这番话,他从不敢对侯爷提起。

“再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啊……”常近秋望向屋内,静谧的气氛,无比祥和,看了却让人心口发酸。

“我看他也瘦了不少……成日里都没出去走动走动。可别等小七醒来了,他却病倒了。”偏头拿帕子悄悄拭泪,常近秋深吸了口气,哽着声吩咐道:“记得多叮嘱你家主子吃食,一顿也不能缺,做些补身子的给他。”

“是。”

荷风自水面而来,清香萦绕,吹在眉间。

他在睡梦里皱起眉,指尖微动。

大雪时节。

枝桠被冻得结了碎冰,屋檐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压得满满的,不多时便会坠落些许下来,啪叽一声。

这年冬天,百家在朝中被人弹劾,仍是把一年前闯宫门的旧事重提,扣了个造反的罪名上去。原说是欲将他所有兵权撤走的,但圣上犹豫再三,终究是留了一半。

他得了消息不恼也不怒,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吩咐下人给宣旨的公公上茶水。临走前,那公公拉着他的手到一边去,悄声说了些话。

这回是两位丞相主张联名上书,圣上无论如何也得给百官一个说法,因此暂时收了他的兵权,说是等风声过去了,再让他领皇城的兵。眼下他还是侯爵之位,不过是平日清闲一些,身份尚在,圣上是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百里听完,似乎也没往心里去,淡淡笑了笑,取了银子打发他离开。

城内银装素裹,厅中白雪皑皑,目及之处有梅花,有山茶,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仿佛能看到有个人影俏生生地立在花下,然后转头来朝他笑。

行至小轩之外,他驻足而站,回身把家人手里的食盒端了过来,推门进去。

房中炉子点得暖和,半点不觉得是冬季的气候。

只是,她还在睡着,无休无止的睡着……

好像没有尽头。

惊蛰,又是一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