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离得这么远,怎么想着要搬来这地方?”小二摆上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盘水煮的白虾,梅倾酒顺手捡了一个,就开始剥壳,随口便问,“你们将军府那宅子,现在是王尚书在住……他好像打算拆了重建,啧啧……要是你们在京城,要见面也没这么麻烦了。”
“京城有什么好的。”百里看也没看他,低头饮酒,“还是江南清静一些。”
“怎么,是怨那个姓季的把你家一半的兵权给收了?”他玩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小七的让他跟着随行,真是白白便宜了他……”
“姓季的?”七夏喝罢汤,忽然凑过来好奇道,“哪一个姓季的。”
“你不认识。”梅倾酒敷衍地甩下话来,手里的虾剥已经好了,他张口就道,“来,小七,你爱吃的虾。”
“谢谢!”她满心欢喜,正要伸手去接,但听得身边哐当一声响,有人一副淡定神色把酒杯搁在桌上,夹了只虾静静的剥壳。
直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梅倾酒嘴角微抽,只得把手收回来。
“好好好,你剥你剥……”
从外面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偏厅中来了个老大夫在那儿喝茶,据说是常老夫人请的,医术精湛,能瞧出肚里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吩咐他定要让大夫瞧一瞧。
百里虽觉得无奈,但人家毕竟都到了,总不能白跑一趟,遂领着七夏由他把了一回脉。
这大夫看上去已过七旬,满头白发,两指扣在脉门上,一手捏着胡须,半晌无语。
尽管无所谓腹中孩子性别,但看他半日不言,百里还是不禁揪紧担心。
“大夫?”
“唔……”老大夫此时方抽手回来,略一思索,“侯爷宽心,夫人并无大碍。这娃娃……”
七夏脱口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老者微微一笑,颔首道:“若我瞧得不错,应当是个女娃。”
她愣了一瞬,展颜朝百里欢快道:“百里大哥,是个女儿!”
他闻言也怔了怔,随即淡笑着颔首:“嗯。”
“你会喜欢么?”
“当然喜欢。”百里忙道。
七夏握着他的手,兀自欢喜了一阵,蓦地又皱起眉,怀疑地瞅了那边的大夫一眼:“你该不是听了城里传的谣言,也是胡说的吧。”
“笑话,老朽岂会是这种庸医。”老大夫面色不愉,“夫人若是不信,等孩子生下来就见分晓。”
见她还要说话,百里先开口笑道:“是,今日麻烦您了,诊金我会派人奉上。”
“嗯……”老大夫这才勉强点头,想了想,又对他道,“夫人外出一日,想必腿脚酸疼,早点休息也好。”
隐约听到他话中有话,百里心头一沉,佯装随意地转身问七夏:“是么?你腿脚酸不酸?”
她抓抓耳根,原本不觉得酸疼,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感到脚踝有点肿胀。七夏老老实实地点头:“有点……”
他柔声道:“你先回房睡一觉,我送走大夫再来找你。”
“好。”七夏扯扯他衣袖,“那你早点回来,我还想吃核桃。”
百里抬手在她发髻上揉了揉,笑着应声。
“知道了。”
唤了个丫头来扶着她,许是真的累了,七夏打着呵欠,半靠着丫鬟没精打采地出了偏厅。
一直看到她在自己视线里不见,百里方才移开目光。
“大夫。”他眉头微皱,“……内子可是有什么病症?”
老者默了一阵,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侯夫人早些时候身上可是得过什么病?”
“是。”百里神色凝重,眸中忧虑,“三年前她中过毒,昏睡了一年,不过如今已经大好了……是不是对胎儿有影响?”
“影响谈不上,只是夫人身子受损,将来临盆之际,可能会吃不少的苦头……”
他立时一惊,嘴唇发白:“什么意思?这孩子要不得么?”
老者忙宽慰道:“你别急,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给你提个醒。这段时间定要好好调理,千万不能动胎气。”
“好……”他缓缓颔首,“多谢大夫。”
“客气了,份内之事而已。”
送走大夫后,百里独自在厅内坐了许久,眉心被中指摁得发红,猛地记起七夏说要吃核桃的话,这才起身前去后院寻她。
穿过回廊,院子里花草已然凋零,满目萧瑟。还没进屋,站在不远处已见得房中屋门尚开着,七夏站在案几前,身边还有个小厮。
百里正要唤她,猛然看到她满手鲜红,颜色触目惊心,他浑身一颤,快步走过去。
“小七!”
“诶。”七夏还没抬头,手腕却被他握得生疼,百里急得双目充红,顺着她掌心,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看。
“怎么搞的!哪里伤了?!”
一旁的小厮被他这么一喝,两脚一软,哪里还有胆子说话。
“我我我……老……老爷……不不不……不是……”
“你别凶他啊。”七夏把两个手掌摊开给他看,笑道,“是朱砂啦!”
百里僵了僵,良久只是定定望着她。
“……真的是朱砂,我不骗你。”见他表情惊讷,七夏赶紧将桌上的毛笔纸张给他瞧,“原本想画画来着,托他带了些朱砂过来,结果不小心沾到了。”
“对对对……”小厮忙不迭承认清白,“老爷,真是这样……”
思及自己刚刚之举,百里仍旧气不打一处来,只喝道:“好好的,用什么朱砂!”
小厮觉得自己很委屈:“老爷,没朱砂怎么画画啊……”
“废话,没朱砂如何不能画画!?”
“是是是……”
眼看他火气不小,七夏只好轻轻拉了拉他:“你别生气嘛。”
百里也没理她这话,厉声对那小厮道:“还不滚?”
“是是是,滚了,滚了……”几时看到自家老爷发这么大脾气,简直比老将军还厉害。小厮哪里敢多呆,一溜烟就跑了。
七夏探头张望了一番,摇头笑道:“干什么凶人家,是我想画画的呀。”她提笔,沾了黑墨,往他鬓边白发上仔细地点了点。
“你看,这样……”
话音未落,百里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埋首在她颈窝。
“没事就好。”
他低低自语。
“你没事就好。”
第73章 【山外青山】
梦里雷打得很响,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大约离辰时尚有一阵。
秦衍闭目浅眠,半晌却没有睡着,索性坐起身。
觉察到他的动静,一旁的方婕妤缓缓睁开眼,瞅了瞅不远处的漏壶,轻声问:“皇上不多睡会儿么?现下还早……”
“不早了。”他唤人更衣,“快到早朝时候了。”
闻言,方婕妤倒是笑起来:“皇上怎么忘了,昨晚还提过的,今日旬休,不用上朝。”
秦衍愣了一愣,转瞬后也微笑道:“是朕忘了。”
年初四个月北方闹灾荒,常常夜不能寐。
赈灾的粮款虽已派人发放下去,仍旧有心怀不轨的借势起义,足足耗了一个月时间才将造反镇压住。忙了这许久,突然闲下来他还有些不习惯。
用过早膳,日头就出来了,阳光很好,落在身上甚是暖和,几乎把这段时日的疲倦一扫而光。
鸟雀关啾在耳,秦衍站在栏杆外看花园里的风景,出神着不知想什么。
一旁的赵曾旭打量他表情,寻思了片刻,谄笑开口道:“而今北方灾情已经好转,国中太平,皇上不如趁这机会四下走走,权作散心?”
散心么?
他微微侧目。
说起来,自从登基之日起,自己的确已有两年没出过皇城了……
做王爷那会子还在外游山玩水过,至今却连夏日避暑的空闲都难能有。
“也好。”
见他应下,赵曾旭不由宽慰,忙又问道:“不知皇上可有想去的地方?奴才好去安排。”
“想……”
他眸中一暗,不知为何,眼前便浮现起那清澈水流上的城镇,小桥人家,如烟如画。有个人影在脑海里不甚清晰。
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道:“就去……江南看看吧。”
到杭州城时,昨日正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湿漉漉的,然而春季里草木才吐绿,浇上雨珠后显得格外的青葱苍翠。
时近正午,来游湖的人稀稀落落,湖面吹来的风寒意潺潺,赵曾旭赶紧将一件披风罩在他肩头。他不喜热闹,出门带的人极少,除了赵曾旭侍奉左右,别的也就只四个贴身侍卫。饶是如此,走在路上还是惹眼得很。眼见侍卫如此凶神恶煞,亭子周围的路人大多绕道而行,能避则避。
瞧了半刻的风景,终究是觉趣意寥寥,他拉过披风,正欲开口离开,亭子边的杨柳上,一顶纸鸢被风吹来,恰挂在树梢两枝桠之中。有人拿着线绳扯了两下,然而风筝却纹丝不动。许是害怕将它划坏,那人不敢再用力,只仰头站在树下,可怜兮兮地盯着。
此时太阳朦胧淡薄,仿佛在她周身染了一道华光,侧脸的轮廓模糊且熟悉。
秦衍呆了良久,才举步缓缓走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脚步极轻极轻。
似乎余光看到他走近,那人转过头来,先是朝他礼貌地笑了一笑,而后瞥见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眸中蓦地一亮。
“你……”
秦衍话未出口,对方却笑吟吟地打断:“你也是来踏青的?”
他嘴唇微启,随后只静静看着她,颔首:“是。”
“真巧,我也是!”少女如花般的笑靥绽眼底,像是多年前初见,像是在无数梦里看到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既然这么巧……”她负手在后,讨好的语气朝他眨眼,“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只风筝取下来?挂太高了,我不会爬树。”
“好。”秦衍轻轻颔首,在他偏过身子的瞬间,侍卫足尖一点,一跃而上,再旋身下来时,他的手上已多了那只小巧精致的纸鸢。
侍卫自然没有递给她,转身先将东西恭恭敬敬交在秦衍手中。
他垂眸翻来看了看,似是不经意的问道:“挺漂亮的纸鹞……对你很重要么?”
“当然了。”那人想也没想就点头,笑嘻嘻道,“是我夫君做来送我的。”
秦衍抬眼望着她,眸子里神色不定,片刻后也淡笑道:“是么?”
“他这个人啊,就爱耍小孩脾气,要是知道我把这东西丢了,指不定得黑好几日的脸呢。”从他手头将风筝接过来,她一面仔细地检查有无弄坏之处,一面又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何况,我闺女也喜欢玩这个。”
“……你女儿?”他闻言微怔,轻声问,“多大了?”
“还没到一岁。”那人把风筝收好,眼里带着几分柔和,“别看她小,可会折腾人了。”
秦衍半晌无话,喉中一滚,忽然伸手在怀里摸索,不一会儿寻到一枚温润之物。
“既然有缘,朕……我也送些东西给孩子做见面礼吧。”
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玉,通身雪白,很是漂亮。
那人明显咽了口唾沫,盯了许久,终于伸手要去拿。
就在此时,远处听得一声轻唤。
“小七。”
她指尖一抖,忙收回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唇边立时荡开笑容,又转过脑袋来朝他摇头道:
“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我不能收,我夫君不喜欢收人家的东西。”
“可是……”
“我要走了。”她施了一礼,树荫下的容颜于他而言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秦衍合拢掌心,握着那枚玉,语气平常:“也好,那你,多保重。”
“告辞了。”
她莞尔而笑,抱着纸鸢转过身。
碧空白云,枝头飞燕,西湖旁正有人在树下等她,只是背着光,瞧不清他的容貌。
秦衍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
赵曾旭瞧他表情异样,不由试探着轻声开口:“皇上?”
“没事了。”他收回视线,淡淡道,“回宫吧。”
青石板上,脚步声不急不慢。
百里将风筝拿在手,抬袖替她擦去鬓边的汗珠,遥遥望了身后一眼。
“方才在和谁说话?”
七夏把散在脸边的发丝挽到耳后,不以为意:
“不认识,一个路人。”
他抬起头,亭子里已空无一人,从栏杆内看去,入目即是西湖湖水,波光粼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