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话却也不便直接问出来。好在这就要回府了,总能问明究竟。

因有公主府的人亲自护送,程仲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只程家府邸距离煊赫一时的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依旧走了将近个把时辰,才算是来到家门外。

远远的瞧见府上的匾额,程仲心里说没有遗憾自然是假的——

当初会选定程庆轩做嗣子,一则是亲族里,两家关系最近;二则冷眼瞧着,程庆轩性子虽是有些绵软,却也是个有志气的,即便家境贫穷,依旧一心向学。

可真等过继了才发现,一心向学、有志气不见得真,性子绵软却是实实在在。

不然,也不能让儿媳妇儿辖制成这样——

以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身家,想要买个更大些的宅子也是足够的。只嗣子一个小小的七品所正,还是不要那么出风头的好,待得脚踏实地的把官职升上去,自然可以换个更好的宅邸。

不成想自己不过是出外访友,待得回来,他竟已听了婆娘的话,搬到妻子的嫁妆宅院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程庆轩倒好,竟是吃软饭子吃到了这般地步。若不是因为有了这样不好的名声,何至于在七品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还有宁姐儿…

别人家都是一家子都看着男人的脸吃饭,只有程家,却是打从程庆轩开始,一家子在那丁氏面前,一个赛一个的听话。

因着丁氏怨怪宁姐儿是早产,害的她不能再生育,宁姐儿面前从来都是冷心冷面。程庆轩倒好,不说从旁开解,反是跟着丁氏一起轻贱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的爹娘,当真是世上难寻。

当初若非一直陪在身边的宁姐儿一早就被丁氏要了过去,安排在新宅里,想让老爷子首肯他们私自搬家的做法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第9章 算计

即便是公主府最普通的一辆马车,也自有其奢华。更不要说,长公主府特意精选的这辆了。

上面的皇家标识,让路人纷纷驻足。

尤其是棋牌胡同这等地方——

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伯府庶出的小姐罢了,陪嫁的宅院面积大是大了些,可相较于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而言,还是有些偏僻。

周围的邻居也以商家暴发户和不入流的小官居多。

只这些人身份不显,却不算是没见识的。早就听程府下人出来说过,他们家老太爷可是正经伺候过皇上和各位宫里贵人的。五品的太医院院判即便不算显赫,结的善缘却是了得。

众人自然就多了些敬畏。可

自打程家搬过来,却是不曾见过他家老太爷,便是程家口中的显贵,也不曾在此处出现,曾有的敬畏渐渐褪去,对程家自然也日渐轻慢。

眼下乍然瞧见这么一辆皇家马车过来,还停在程家门口,邻居们先是诧异,继而更心生艳羡,就有那伶俐的忙不迭跑到门房那里叫人——

这程家瞧着,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门房里的老谢头年岁有些大了,这会儿动作却是不慢——

刚搬来时冲着老太爷的名号,走出门去也颇是得了些孝敬,可这么几年了,因着老太爷出去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邻居们早把府里当平常人家一般看待了。似这等被人巴结讨好,真是太久没享受过了。

还没走到车边,就瞧见被人扶着从车里下来的程仲。老谢头登时一哆嗦,我的天啊,怎么是这位!太太可是说过,若是老爷子回来,必得第一个先禀了她知晓。

忙远远的做了个揖:

“老太爷,您回来了。我去告诉太太,啊,不是,告诉老爷去…”

说着不待程仲反应,竟是掉头就往府里去。

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又是鄙夷这程府的下人没规矩,又是羡慕,原来这位坐着皇家马车回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们府里的老太爷吗?

老谢头过去的时候,程庆轩和丁氏正在房间里说话。

要说安庆伯府在帝都里也是颇有名气,和其他世家勋贵,子弟就靠着吃老本度日不同,安庆伯府的子弟还是颇有几个上进的,如今当家的老爷丁芳年,可不正做着五品的吏部郎中?

他们家女儿更是出名,尤其是丁氏的嫡姐丁芳华,却正是帝都顶尖勋贵、武安侯的正房夫人?

朝内已有可靠消息,说是武安侯袁烈不日内就会带了家眷从边关回返,就任正留守都指挥使一职,能出任这样要紧的位置,足以说明袁烈简在帝心。即便平日里和这位连襟搭不上话,程庆轩依旧颇为与有荣焉,和妻子说起话来,也就更多了些温存小意:

“你猜我今儿个遇见谁了?”

和程庆轩的着意讨好不同,丁氏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左不过是你们衙门的同僚罢了。”

看丁氏提不起兴趣的模样,程庆轩就有些尴尬,半晌讪讪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个死丫头,咱们就当,没这个女儿罢了…”

程庆轩自来是个没有太多耐心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除了长子,其他孩子,根本就连抱过都不曾。

至于说最小的女儿藴宁,更是自幼身子骨弱的缘故,一直养在父亲身旁。

老实说,程庆轩对嗣父程仲一直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的对从小跟在程仲身边的藴宁,也总是喜欢不起来。

这几年幼女伤了脸,避居在后院,程庆轩更是好多时候,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呢。

却是再没想到,这个女儿竟是恁般不省心,竟做出了和人淫奔这样的事。

好在被她设计的人是自己外甥顾德忠,外甥自小听话,脾气又温和,不然也不会被这个死丫头给缠上,可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绝不会胡乱说话,再依照妻子所说,把庶女茹姐儿配给他作为补偿,外甥只有感激的,再不会有什么怨怼之意。

自然也不用担心因为幼女一个人,连累自己其他儿女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氏始终懒懒的不接话,程庆轩却是丝毫不着恼,依旧笑嘻嘻自顾自道:

“我跟你说啊,我今儿个碰见柳大将军了…”

“柳大将军还特意停了马主动跟我说话,还说我颇有才干…”

被显赫一时的骠骑大将军这么夸奖,程庆轩明显有些飘飘然了,再加上同僚们羡慕的眼神,奉承的言语,甚至几个交好的直接断言,用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升官——

前几日,工部一个主事出缺,十有八九,会落到自己身上。

程庆轩虽是不住谦虚,却明显把这话听进去了——

实在是以自己的资历也该往上走一走了。

且柳大将军那番话,暗示的意味当真是再明显不过…

“柳将军?”丁氏一下坐了起来,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怎地,手都有些痉挛,“是不是,武安侯手下的那位柳勋将军…难不成,武安侯已然回来了?那他们家明珠,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

语气急切,神情焦灼,隐隐还有些希冀期盼之意。

丁氏口中的明珠,乃是武安侯袁烈的女儿,之前一直陪祖父母住在帝都武安侯府,一年前,丁氏姐姐丁芳华染病,袁明珠便去了边关侍疾。

“明,明珠小姐?”程庆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明白,丁氏是想外甥女了,忙附和道,“明珠小姐生的就是可人疼。不过这位柳将军可不是柳勋,而是当朝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柳大将军…”

提到柳兴平的名字,程庆轩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骠骑大将军?”丁氏也有些诧异,慢慢坐直身子,“竟然是那位?”

本朝驸马倒是没有为官上的限制,只朝中几位尚公主的虽是家世俱皆上乘,能力上却是大多平平。唯有柳兴平,是其中的异数,虽是寒门出身,却愣是凭着一己之能,青云直上,更有幸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

自家老爷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值得人家纡尊降贵,主动问询?

“我想着,是不是侯爷跟大将军打了招呼?”程庆轩道,“或者,咱们给侯爷去封信,问一下,他的意思?”

这便是程庆轩的真实目的了——驸马爷既然主动释放出善意,当然要赶紧接着了。

“不会是袁家。”丁氏微微一哂,有些不甘心的道,“袁家的人都眼高于顶,如何肯为你说项?”

这般说着,明显就有些不自在。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情愿的道:

“会不会,和老爷子有关?”

提起程仲,丁氏便觉得有些糟心。

这几日烦躁不安,可不全是因为老爷子?

很多时候,丁氏甚至祈祷,老爷子最好在外有个意外才好,不然,何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来?

好在最大的一桩麻烦也终于给解决了,即便他带来什么灵丹妙药,自己也是不惧的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就不麻烦了,以老爷子的老于世故,知道宁姐儿出了事,他那一关,怕是不大好过。

“他?”程庆轩迟疑了一下,“这不是人还没回来吗,怎么就会搭上公主府了?”

一句话刚完,老谢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老爷,老爷,您快出来一下,老太爷,回来了。”

“还坐了一辆马车,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还真是老爷子的缘故?”程庆轩明显有些傻眼,下一刻忙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妨却被丁氏一下抓住衣袖:

“老爷,怕是,不大好…”

“你这是什么话?”程庆轩皱了下眉头。若是平日里,程庆轩自然会附和着妻子,可升官已经是程庆轩执着太久的事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着落在老爷子身上,丁氏话的分量明显不如平常,“总归是自家人,老爷子哪有不盼着我这当儿子好的?旁的人家纵使富贵,咱们不是也攀不上吗。”

这话明显就有些发酸。若然是平日里,丁氏可不早就甩脸子了。这会儿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煞白着脸拦着程庆轩不许离开:

“老爷!你这么急火火接出去,要是老爷子问起他那宝贝孙女儿呢?”

“啊?”程庆轩也傻眼了。可不是咋的,若说阖府上下,老爷子疼到心尖上的,不是自己这个儿子,也不是两个孙子,而是,最不喜欢的幼女,蕴宁。

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那个孽障!真该一出生就溺死她才好!”

可这样的事儿想瞒也瞒不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丁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外一片叫老太爷的声音。

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从房间里接出来。

一出门,就瞧见满面红光的程仲,他的身旁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穿着精神的公主府下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好几个锦盒,光看外观,价值就不菲。

“爹——”程庆轩忙快步迎了出去,丁氏紧跟在后面。

程仲瞧了两人一眼,眼神中虽是有些不满,可有外人在呢,倒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应了一声,随口道:

“孩子们呢?”

丁氏暗叫一声“苦也”——

老爷子的意思明白的紧,说什么几个孩子,想问的还不就是宁丫头一个?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趁老爷子刚回府,就老实认了错,说不好还能挨过这一关。

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除了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看丁氏这般做派,程庆轩吓得脚一软,也跟着跪倒:

“爹——”

程仲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可也不对啊,真是有什么事的话,宁姐儿万不会瞒着自己才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话音一落,丁氏捂着脸就开始痛哭不止:

“是,是宁姐儿…”

却是悲痛欲绝,到了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程庆轩头上青筋直蹦——丁氏昏过去不用面对老爷子了,自己却是逃不了了!

却也不敢对丁氏如何,忙一叠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太扶进去。”

又喝退下人,才哭丧着脸再次跪倒:

“爹,孩儿不孝,管教不严,您就当,宁姐儿死了罢了。”

第10章 暴揍

“当宁姐儿死了?”程仲掏了掏耳朵,不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家里三丫头,宁姐儿?”

自己离开时,宁姐儿可还好好的在公主府待着呢,还是说,家里又有了另外一个也叫宁姐儿的?

程庆轩却是打了个哆嗦——自来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都脾气大,老爷子可不就是个性子古怪的?自来喜怒随心,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意味着他已然怒极。

当下趴在地上,勉强挤出两滴泪来: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也是断不敢信的…”

“就是前儿个天降异向,帝都暴雨倾盆时,宁姐儿就做出了,让祖宗蒙羞的事…”

“也不知她是怎么赖上了外甥顾德忠,两人竟然在那会儿,私奔了…”

程庆轩说着,头恨不得埋到地里。

不喜欢这个女儿任她自生自灭是一回事,和人淫奔令祖宗蒙羞又是另一回事。

亏得丁氏机灵,把这事压了下去,不然真传出去的话,可不只是让顾家儿女婚事艰难,更会令他本就不甚顺遂的仕途蒙上阴影。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程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似是有些明白,长公主为何会把蕴宁留在公主府了!明明前日,宁姐儿跑到城门口接自己,怎么到儿子儿媳嘴里,就成了这等不堪的事了?

又记起早起时,昏昏沉沉的宁姐儿哭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彼时就有些疑心,却还心存侥幸,想着许是宁姐儿昏睡时做了什么噩梦也未可知,这会儿却终于明白,怕是蕴宁受的委屈,绝不仅仅她之前所说——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竟是这般信口雌黄,连查证都不曾,就急着把天大的污水往亲生女儿身上倒的。

还说什么赖上了顾德忠?自己孙女儿即便是毁了脸,也不是他顾德忠能配得上的。

程庆轩却是会错了意: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是万不敢信的…”

“都是儿子不孝,没有教好那个孽障,让她做出了这等腌臜事…”

程仲只觉头一阵眩晕,抖着手指指着程庆轩:

“你,你…”

忽然抬脚朝着程仲面门踹了过去:

“你这个孽障,我打死你这个孽障…宁姐儿,宁姐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还记得当初自己从外回返,宁姐儿已有三月大了,虽是柔弱的和猫儿似的,却端的是粉雕玉琢一般,让人看了心都会化了。

养了这么些年,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得有些感情了,如何做人爹娘的,就能信口雌黄,要把宁姐儿往死里逼?

程庆轩一下被踹中鼻子,只觉鼻腔酸热难当,紧接着便有鼻血滴滴答答的流下。

却是不敢擦拭,只一径抱住程仲的腿:

“爹,爹啊,你要是生气,就狠狠的捶儿子一顿,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还要靠着老爷子走通驸马府的路子呢,这么被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老爷子,直接撩开手才罢…

程仲却是打红了眼,毫无章法的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顺手捡起根棍子,照着程庆轩就抽了下去:

“我打死你个孽障…这么作践自己女儿,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却是康健的紧,又常年在外行走,很是有一把子力气。程庆轩被抽的不停呼痛,惨叫连连:

“爹呀,你莫打了…这样的事,儿子也不想啊,您别打了,公主府的人可还在外面呢,您好歹给儿子留下点儿脸面啊…”

“脸面?”程仲神情阴沉,“你这样的畜生,还知道要脸面?若非瞧着宁姐儿…”

真是把人打死的心都有。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后悔,当初怎么会选了程庆轩做嗣子。

可没有程庆轩的话,又怎么会有知冷知热孝顺的不得了的宝贝孙女儿?

一时越发觉得苦涩难当——

自己毕竟年龄大了,又能照看宁姐儿多久?孙女的将来,可不还得依旧靠嗣子夫妇?

看老爷子缓了下来,鼻青脸肿的程庆轩顾不得身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爷子真担心宁姐儿的话,大不了,我让人叫了忠哥儿来,让他,娶了宁姐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