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脚下生风的往里闯,连带的还提高了声音道:

“这府里的人都跑哪儿去了?去后面跟三姑娘通报一声,就说顾家的表少爷来了,让她快着些出来!”

把个门房给呕的——

老太爷离开时可是交代过,说是小姐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他们几个守着府里的老人可千万把家给看好了。现在倒好,这姓顾的小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往里闯。

偏是他年纪大了,腿脚跟不上,正自焦急,正好瞧见瘸着一条腿走过来的护院张元清,忙不迭叫道:

“张老哥,快拦住他,别让他闯进去惊扰了小姐——”

顾德忠也明显听到了门房的话,却只觉得可笑——就眼前这瘸子,也想拦着自己?还什么怕惊扰了他家小姐,殊不知程蕴宁不定多盼着自己来呢。

当下越发放肆,看瘸子真的往自己跟前凑,斜了一眼冷笑一声:

“信不信我就是再把你另一条腿给打折了,你们家小姐也只有拍手叫好的…”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却是那瘸子竟然单手就把顾德忠拎了起来,然后一抖手,就把人丢了出去。

等顾德忠反应过来时,已经结结实实来了个狗啃泥。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顾德忠艰难的抬头,正看见带着两个丫鬟从角门后面转出来的蕴宁。

天色尚早,两旁笼了水气的叶子上还能瞧见如米粒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水色氤氲之下,本是青碧的叶子便显出了些幽深之色。

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蕴宁正静静立在那里。

桃粉色的掐腰衫子,配着迎春花色的绡纱长裙,身材纤长之外,更多了些少女的婀娜之意。

若非那幅常年遮着丑陋面容的白纱,顾德忠简直要认不出来眼前这袅娜影子就是那个镇日躲在后院里畏怯如幼鼠般的丑女了。

还是第一次以这般狼狈的模样出现在程蕴宁面前,顾德忠不免有些难堪,下一刻却是更加恼火,索性半坐起来狠狠的瞪了蕴宁一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

第26章 傻眼

要说平日里,因着那张容颜太过丑陋不堪,顾德忠便是着意哄人时,也总是借着男女大防,从不肯靠近或者让蕴宁到近前来。

这会儿却是为了显摆对蕴宁来说,他的特殊性,同时也想要给程家老宅这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一个下马威,顾德忠才特特对蕴宁优待些,允许她离近了服侍自己。

本想着得了这样格外的恩宠,程蕴宁不定多受宠若惊呢,狂喜之下,还不得飞一般的跑过来?

哪想到,端的姿势太过,腿都麻了,蕴宁依旧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这是高兴的傻了?顾德忠一时理不出来个头绪,心情却是更加烦躁,终是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道:

“宁姐儿,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那料想话音一落,蕴宁尚未开口,她身边服侍的婢女已是齐声开口喝止: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得的?张伯,快将这人打了出去!”

“打我?”顾德忠方才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又自来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听到个“打”字,就觉五脏六腑都扭到了一起,顾不得再拿腔作调,攀着旁边的树,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蕴宁道,怒道,“你就这样瞧着身边的人作践我?枉我平日里…”

话音未落,就被张元清一下锁住喉咙,如拽死狗般倒拖着再次丢到地上,单腿踩了后背对蕴宁道:

“这人要如何发落,还请姑娘示下。”

力气太大之下,顾德忠被踩的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却兀自恼火的盯着蕴宁,嘴里含糊不清道:

“宁姐儿,你好…便是你跪下求我…也莫想我看你一眼…”

蕴宁居高临下的站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在顾德忠身上,却是一点儿温度也无。

顾德忠一张脸紧紧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咯的生疼之下,忍耐性自然差的紧,可对上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到了喉咙口的大呼小叫却是止不住又都咽了回去,之前跋扈的神情也都渐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兮兮的委屈:

“宁姐儿——”

不知过了多久,蕴宁终于开了口:

“祖父并不在家,顾公子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今儿个这般大呼小叫,委实有失体统,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顾公子目无尊长。张伯是祖父身边的老人了,少不得要代祖父提点顾公子一二,便是略有些过,也全是为了公子好。”

“公子以后做事时,还须记得本分,不然怕是还要有大苦头吃。”

“送客!”

说着,再不看顾德忠一眼,转身就往后院去了。

直到被张元清推得一踉跄,顾德忠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己挨了打,程蕴宁不独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还为那些打了自己的下人说话?

还说什么要记得本分,什么有大苦头吃,摆明了就是威胁自己!

一直以来,顾德忠在蕴宁面前都是高高在上,总觉得只有程蕴宁离不得自己的,何尝会想到还有被蕴宁当成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天?

再有旁边下人鄙视而又讽刺的眼神,顾德忠只觉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张元清的手下挣脱开来:

“程蕴宁!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对你的?舅父舅母厌恶你,深以你为耻,别说带你出门,便是连看你一眼都不愿!便是你祖父也因你的丑陋弃了你而去…”

这些都是顾德忠和秦妈妈商量后,哄蕴宁时说惯了的,这会儿自然信手拈来,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顺溜。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暴喝给打断:

“小畜生,你给我闭嘴!”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还想接着控诉的顾德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的转过头来,却正好瞧见正大踏步而来气的头上青筋都要迸出来的舅父程庆轩,他的身后,则跟着脸色铁青的程仲。

一时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嗫嚅了声:

“外祖父,舅父…”

程庆轩却已阴沉着脸上前,抬脚朝着顾德忠胸口处踹了过去:

“我平日就是太宠着你了,竟敢跑到这儿胡说八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工部事务繁忙,自己一大早硬着头皮告了假去寻了老爷子回来,可不是为着丁氏派人跟自己说什么,老宅有急事,让自己务必赶紧寻了老爷子回去一趟,切切不可耽搁了。

还想着,既是这般紧急,怕是定和所谋工部主事一职有关。如何能料到,好容易央的老爷子一道回来了,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番乱局?

尤其是顾德忠之前的话,什么叫“舅父舅母厌极了宁姐儿”?

再糊涂,程庆轩也明白,小女儿可是老父亲的掌中宝,老爷子眼里,程蕴宁的分量可是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还要重的多!

之前所以惹恼老爷子,可不就是为着冤枉了小女儿?要是再在老爷子那里落个苛待女儿的罪名,老爷子说不好会和自己彻底离了心。

自己前几日白挨了那一顿揍不说,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置,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怒火攻心之下,下手自是丝毫不留情面,好在他并不是完全没了理智,倒是专捡顾德忠皮糙肉厚的地方揍,饶是如此,依旧打的顾德忠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可任他再如何下狠手,程仲都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始终不发一言。

“祖父。”看程仲腰背挺得笔直,偏是身体微微哆嗦着,蕴宁顿时担心不已,忙上前扶住。

“我无事。”瞧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孙女,老爷子心头酸痛,好险没堕下泪来——

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宁姐儿到底受了多少磋磨?

亏儿子之前还敢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从不曾亏待了宁姐儿。

尤其是顾德忠口里那句自己舍弃了孙女儿的话,不是有人暗示,顾德忠如何就敢这般胡言乱语?怪道那日大雨倾盆,宁姐儿依旧坚持等在城门口守候,那一刻宁姐儿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祖孙即将重逢的喜悦,而是唯恐被抛下的惶恐和伤心吧?

一想到蕴宁在公主府昏过去时绝望的哭泣,程仲真是觉得心都碎了。

那边程庆轩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再怎么说顾德忠都是胞姐膝下唯一一根独苗,真是打坏了,如何对得起寡姐?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狼狈的对程仲道:

“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教好,老爷子千万莫要气着了…”

“我生什么气?你们舅甥之间既是血亲,自然同气连枝,我不过是外人罢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你们自家人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便好,如何要跑到我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

老爷子一字一字缓缓道。

却不知程庆轩听了这些话,却是冷汗涔涔、汗湿衣袍——

什么叫“和外甥之间才是血亲”?什么叫“他是外人”?

既是过继入程仲膝下,程庆轩自然和胞姐再无什么干系,如果硬说要有,也不过是将将出了五服的堂姐弟罢了。

老爷子这话,竟是有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之意?

一时再顾不得心疼顾德忠,只趴在地上流泪磕头不止。

旁边的顾德忠还从没瞧见过舅父吓成这样,一时也止了哭泣,呆呆的瞧着蕴宁,想要说什么,慑于程仲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想程仲正好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顾德忠的神情,当时就怒了:

“元清,把他们两个全都给我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老宅一步!”

“爹——”程庆轩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程仲的腿,“儿子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只程仲盛怒之下,哪里肯听他多言?直接一抬腿,把人踹了开去,厉声道:

“元清,还愣着做什么!”

下一刻却是抬手捂住胸口,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第27章 中毒

看程庆轩还要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蕴宁的眸子几乎能喷出火来,边扶着老爷子坐下,边怒声道:

“祖父难道不知顾德忠胡言乱语不成?爹爹也不想祖父气成这样吧?有功夫在这里和祖父掰扯,不如问一下顾德忠,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来坏了爹爹和祖父的父子情分?”

身为晚辈,蕴宁这番话当真有些不客气。程庆轩却如同醍醐灌顶,甚至隐隐间还对小女儿有些愧疚之意——

别人不知道,程庆轩却是清楚,老爷子不在家时,蕴宁在府里的处境绝说不上好,这会儿还能帮自己说话…

一时又是惭愧又是窝火,也不再多说,趴在地上对着程仲重重磕了个头:

“爹莫要气着自己个了,儿子这就去审这小畜生,看他受了谁的指使…”

“宁姐儿好好陪着你祖父,我明儿个再来…”

说着起身,揪住还没回过神来的顾德忠的衣领子就往外拖。

顾德忠被拽的跌跌撞撞,含恨带怨的盯了蕴宁一眼,却是再不敢乱说话。

蕴宁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全副心神都在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面白气喘的老爷子身上,先是极快的说了几个药名,令采英去煎药。又吩咐张元清:

“赶紧去回春堂,请怀玉伯伯过来瞧一下…”

“好。”张元清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而去。心中却是不住感慨,三姑娘真是长大了呢,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应对得当,且对老主子不是一般的维护,也不枉老主子疼了她这么多年。

“我无事。”程仲脸上神情依旧有些痛苦,却怕吓着蕴宁,强撑着就要坐起来。

却被蕴宁拦住:

“祖父莫要说话…到底如何,且等张伯伯看了再说。”

尾音却是有些发颤。

上一世老爷子发病可不也是在这个时候?

只彼时自己却是身在顾德忠那个小农庄,别说照看祖父了,根本是连自由都没有…

好在前些日子在公主府,蕴宁也不止一次替老爷子诊过脉,许是在外常年奔波,风餐露宿之故,脉象确然有些弱,却还算得上平和…

还想着有自己守在身边,盯着让祖父好好保养之下,上一世的事便再不会发生,哪里想到依旧因为自己,令得祖父气成这样…

“傻孩子…”程仲勉强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蕴宁微微哆嗦着的小手,又抬起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知道,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祖父还等着看你嫁人成亲呢…”

还没亲手把宁姐儿交给真心疼爱她的人,自己怎么舍得走呢?

蕴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程仲面前,脸埋入那双布满茧子的干燥大手中,好半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道:

“嫁什么人?宁姐儿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在祖父身边。”

却是用力咬着嘴唇,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又说傻话了。”程仲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蕴宁柔软的发顶,只觉心疼的一阵一阵揪得慌——

宁姐儿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娃娃,磕着了,碰着了,甚至想要哪个玩具够不着了,不喜欢的人想要抱她了,都会惹得她大哭一场。

长大了虽是好些了,却也是和水做的相仿,每每自己离家时,小小的人儿便会扯着自己衣襟,倚着门槛泪流不止。

以致除非万不得已,老爷子从不会把蕴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次为了治好宁姐儿的脸,才不得不远离家门,本想着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不想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孙女儿的紧?可除了刚见面时,蕴宁失态在自己面前哭过,这么些日子了,何尝见她再流过一滴泪?

便如这个时候,明明难过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硬是不肯哭出来。

一个人的性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听了顾德忠那番话时,老爷子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明白了孙女儿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

被磋磨的久了,宁姐儿的眼泪怕是早已流干了。

而之所以会倒下,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程庆轩给气着了,而是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般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后悔。

除此之外,更是自责不已,当初为何不带上孙女儿一块外出寻药?

跟在自己身边,即便日子苦了些,也总好过宁姐儿这么小一个人绝望的挨日子…

“师父——”张怀玉背了个药箱子,跟在张元清后面,匆匆走了进来,待得瞧见程仲面如金纸的模样,也不由唬了一跳。

顾不得寒暄,忙不迭上前帮程仲诊脉。

好半晌才松了手,刚要说什么,却是在被程仲悄悄瞪了一眼后又改了口:

“师父本身就是医者,怎么还这般不重视养生之道?偌大年纪了,如何倒是这么容易就动肝火了?瞧瞧把宁姐儿给吓得…”

程仲笑呵呵的转向蕴宁:“我就说没事儿吧,丫头这回可放心了?你方才开的那几味药我觉得就好,端过来我喝了就成。”

蕴宁应了一声,却是冲着张怀玉重重一礼:

“伯伯的恩情,宁姐儿都记着,以后还请伯伯帮我多看着些祖父。”

慌得张怀玉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和我的父亲一般,便是宁姐儿不说,我也会孝顺他老人家的。”

一直目送着蕴宁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这才转过头来,瞧着程仲的神情却是难看的紧:

“师父之前大怒大悲之下,怕是引发了体内余毒…便是为了宁姐儿,也不该这般…”

心情却是复杂的紧。

这些年老爷子为了蕴宁外出寻药,可那些寻常药物,又如何能祛除得了那么可怖的疤痕?

不得已,老爷子便一路走一路摸索,期间倒也收获颇丰,发现了诸多新药材,可真正能够除疤的上好灵药,又岂是那么容易觅得的?除了爬山涉水,到处打听之外,甚至采摘的药物,为了第一时间掌握药理,老爷子还以身试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好些药物根本就是至毒?尽管程仲医术极高,中毒了也能解得,体内毒素却依旧不断累积,好容易压制下来,却是对五脏六腑伤害甚大。

平日里瞧着,倒也和平常人相仿,可一旦发作起来,即便一时半刻要不得人命,却也是凶险的紧。

只那些毒素成分太过复杂,一时之间倒是不容易清除。张怀玉和老爷子研究了这段时日发现,若然能保持情绪平和,最少还可以让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

当然,有两年的时间,张怀玉自信,他和老爷子定然可以把体内余毒彻底解了。

哪里想到,但凡一牵扯到蕴宁,老爷子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浑然不知角门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的抱着肩蹲在地上——

早知道祖父的病情不简单,却再没想到,竟是中了毒。更甚者,医术高明如祖父和张怀玉,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却是猛地握紧拳头——

犹记得上一世最后一次见祖父时,张怀玉可不也守在旁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几株龙舌草,却只是不住垂泪,说是知道的太迟了,难不成,想解祖父体内的毒,那龙舌草乃是关键…

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蕴宁又去厨下亲手做了几样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