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杀人

那些官兵却是呼啦啦闪开,露出一个早已搭好的祭台。

又有八个力士上前,合力抬起马车上的棺木。封平尸骨无存,棺木里放的不过是生前穿过的几件衣衫罢了,这些力士抬起来,自然就轻松的紧。

程仲已是捻来三根香,亲手点上,蕴宁也在后面跟着默默祝祷——

但是冲着对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蕴宁就从心里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孙俩的神情自然俱是肃穆而又虔诚。

只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传来惊呼声。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些惊恐。

祖孙俩抬头,才发现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词,那三个本是被绑在马后皮开肉绽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却俱是远远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头大刀,阴沉沉站在三人身侧。

“这怎么好…”程仲神情中明显有些不赞成。

实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罢了,寻常人家这般大的孩子,能杀鸡就不错了,令他杀人,不定得吓成什么样呢。

且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无路之下入了锦衣卫也就罢了,这会儿当众杀了人,不管杀不杀得死,都会给人留下一个残忍的印象,以后便是想从锦衣卫脱身出来,另谋他途,怕是也会艰难很多…

“祖父,这些人,怕俱是参与谋害了封大人的…”蕴宁轻轻道。上一世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封烨可不是因这一杀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点头,却依旧觉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直面杀戮,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依旧太残忍了些。

刚要说什么,封烨却是已然举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个男子头颅就劈了过去。

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头颅却是还有半边连着身体,剧痛之下,身体瞬时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一声一声惨叫不止。

至于封烨则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整个人都变成了血人儿相仿。

程仲脸色一变,慌忙回身掩住蕴宁的眼睛:

“闭眼。”

封烨却是脚下不停,直接朝第二个人走去,再一次举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没有把头砍下的教训,还是对跪在地上的人恨极,封烨这次却是先抬脚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后再次举高鬼头刀,竟是拦腰把地上那人砍成两截。

这人同样也没有当场死亡,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人们头顶上空。

飞溅的鲜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红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个人,本是昏昏沉沉,这会儿明显快要吓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就要往旁边滚去,却是被封烨赶上,红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阵乱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满了血窟窿,明明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连痛带吓之下,却是肝胆俱裂,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嘶喊:

“魔鬼,魔,鬼…”

三个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先后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只双眸里残留的不是不甘,而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封烨这才上前,抬手砍下三颗人头,亲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把所有仇人的头颅奉上。”

犹记得当初刑场上,那些突厥人把父亲乱刃分尸,足足砍了一千余刀,爹爹却依旧在地上翻滚,直到最后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滩的血水。

后边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却是有人受不了场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老爷子见惯了各种伤患,这会儿也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来根本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故意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受尽痛苦而亡!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开眼睛,竟是连和封烨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程仲才放开蕴宁:

“咱们走吧。”

蕴宁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几个官差,正在铲了些黄土来,掩埋地上的血迹。

“祖父今儿个不该带你出来的。”程仲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我没事的。”蕴宁摇了摇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罢了。封烨这人的凶名往后会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听说,封烨根本就是疯子一样把三个人砍成了肉酱相仿,甚至当场吓昏的竟有好几十个之多,连广善寺的和尚都给惊动了,不许封烨上山,说是怕惊扰了佛祖…

当然,也许是封烨恶名远扬之后,以讹传讹罢了…

程仲也算是广善寺的熟客了,尽管今儿个因为各藩王世子驾临,寺庙内房间紧张了些,祖孙俩依旧寻得了两间客房。

两人先一起去给程老夫人和程庆云添了长明灯。

一眼瞧见两人的名讳,即便这么多年了,程仲依旧红了眼圈。

蕴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把自己亲手抄的佛经给两位长辈供上。

“宁姐儿回房间歇息吧,也可在寺院里四处走走,切记不可走远。”程仲低声道。

一别数年,老爷子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儿说,便打发蕴宁先离开。

知道程仲这会儿不想旁人打扰,蕴宁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兴第一大寺院,广善寺庙宇巍峨,禅房林列,又广植林木,当真是曲径通幽。

若非蕴宁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说不好真会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宝殿,蕴宁忙折身往旁边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时间,便是一条通往通天峡的山间小径。

祖父今日怕是都会在禅寺里徘徊,自己正好趁这个功夫,去通天峡走一趟,看有没有可能找到龙舌草的踪迹。

也不知这会儿,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离开?因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蕴宁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绕过大雄宝殿,才算长出一口气。

刚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蕴宁忙敛容往路旁躲去。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过自己,刚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似是有些不对,怎么脚步声竟是没有了?

连带的一双脚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蕴宁大惊,忙往后退,却是险些撞到树上,才勉强停住。愕然抬头,正好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眼前可不是站了个身穿素色衣袍的瘦弱少年?

蕴宁抿了抿嘴,刚想绕过去,却又站住,这张面容斑驳的小脸…

瞧见蕴宁抬头,少年眼中的寒气如冬雪初融,极快的敛去:

“你是,三姑娘?”

蕴宁点了点头,已然明白,眼前这少年应该就是那日在回春堂张怀玉救的流浪孩子了,浑身的戒备随之散去:

“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

前儿个张怀玉还念叨呢,说那日救的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竟是吭都没吭一声就一个人溜了。

倒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还以为他耐不得拘束,或者是找到了合适的愿意收留他的人家,这会儿瞧着却又不像了,毕竟,少年身上的衣料明显都是上品,这样的穿戴绝不是下人可以用的。

“家父今日百天。”少年语气寥落,更在说出这句话后,周遭都布满了孤绝的气息,即便是盛夏的天气,让人依旧觉得寒入肺腑。

蕴宁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少年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亲长穿孝,且这等痛苦绝望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祖父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蕴宁怔了怔,缓缓道:

“你爹平日里定然很爱护你吧?即便眼下不在你身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好的,他老人家才会安心。”

即便永远走不出那种痛苦,在顾德忠的小农庄时,蕴宁也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因为总觉得,冥冥之中,祖父定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少年眼圈红了一下,却又很快敛去眼中的湿意,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蕴宁忙叫住他,摸出怀里加了香莳子的雪肌膏,“这个给你。”

少年的脸上的疤痕明显时日未久,抹完这瓶雪肌膏,应该就能痊愈。

少年却并未伸手接,因是逆着光站着,越显得一张脸坑洼可怖:

“你想要什么?”

第33章 明珠

“我?”蕴宁怔了一下,意识到少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和自己交换——

果然是孩子心性呢。

“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一种草吧,龙舌草。”蕴宁口中说着,又蹲下来,认真的画出龙舌草的形状,抬眸瞧着少年,“找到了,送到回春堂就行。”

“好。这件事交给我。”被这么盯着,少年有些不自在,想要转脸却又顿住,应了一声,接过雪肌膏,极快的收好,往后倒退两步,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巍峨的殿宇下,少年挺直了脊背,渐渐没入幽寂的禅寺之中,竟是外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孤单。

蕴宁也跟着离开,只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形,有些疑惑的转回头来——方才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上好像有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儿…

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如何会有杀戮血腥之事?怕还是有些被来时路上见到的那封烨的残忍给吓住了呢…

“城里暑热难耐,这里倒是清幽…”透过蓊蓊郁郁的树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祖母不愧是出身将门,这般陡峭山路,也是如履平地一般。叫孙女儿好生嫉妒…”应声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这般明里撒娇暗里奉承的话明显取悦了妇人:

“什么如履平地,祖母老了,让珠姐儿一说,倒是和那等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一般了。”

话音一落,登时引来一阵高高低低附和的笑声:

“夫人可不老…”

“就是,要是夫人这也叫老,人人都想变老了…”

“游侠儿怎么配得上和祖母比,孙女儿心里,祖母是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才对。”娇俏女声再次响起,声音越发如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孙女儿总想着,要是能生的和祖母一般就好了,省的韵姐姐老嘲笑我个子矮…”

枝叶拂动间,一群人出现在蕴宁面前。

待得瞧见被簇拥着走在中间的女子,蕴宁只觉眼前一亮——

那位夫人身材修长,肩背挺直,容颜秀丽,满头乌发向上拢起梳成一个如意髻,头上攒着一支衔着珍珠的白玉钗,越发衬得人大气端严、雍容华贵。

只这女子瞧着顶多也就四十出头,怎么竟已是为人祖母了吗?

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那夫人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视线掠过蕴宁遮着脸的幂离,又很快移开。

拍了拍旁边身材娇小的孙女儿,笑吟吟道:

“韵丫头跟你开玩笑呢,她再说你,你就回她,‘我还小着呢,咱们袁家就没有个子低的’…”

一句话说的旁边人都笑了起来。

“啊呀呀,我再不敢了,”旁边一个穿着浅堇色缭绫裙面若云霞的少女笑着道,“几百年前一句玩笑话,珠妹妹就记到现在,这会儿还搬出姑祖母替你撑腰,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家的,就我是外人…”

那娇俏少女微微扬起下巴,鹅黄色的衣衫,衬得一张白玉似的小脸越发显得妩媚多姿:

“哪里呀,待得来年,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到得那时,还得请姐姐多疼疼妹妹才好…”

边说边往那雍容夫人身后躲。

那韵姐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就要去拧对方的小脸。

眼瞧着就要被够到了,珠姐儿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却是差点儿撞到蕴宁身上。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想竟是踩着一块儿长了青苔的碎石,眼瞧着就要跌倒,蕴宁忙伸手扶了一下。

那韵姐儿也吓了一跳,上前帮着搀住,丫鬟仆妇也围上来不少,一叠声道:

“小姐快动动脚,看可有扭到?”

“我无事。”明显觉得自己出了丑,珠姐儿就有些着恼,对韵姐儿伸过来的手瞧也不瞧,却任由一个仆妇扶着,又神情不悦的瞪了蕴宁一眼。

服侍的人自是会察言观色,旁边穿着樱草色比甲的大丫鬟张口就呵斥蕴宁:

“…山路这么窄,如何要站在这里?亏得我们小姐无事…还不过来给小姐赔罪…果然是不知礼的乡野村妇…”

没想到丫鬟会这般说,旁边的韵姐儿蹙了下眉头:

“璎珞,莫要胡言乱语。方才多亏这位姑娘施以援手,不然珠姐儿怕是会…”

那珠姐儿却是抿着嘴,居高临下的乜斜了蕴宁一眼,神情明显愠怒不已。

蕴宁的蹙了下眉头,却是理都没理丫鬟,只瞧着那珠姐儿道:

“这丫鬟的话定然不是小姐的意思吧?…其他仆妇下人也就罢了,身边侍候的人还是要看仔细些,身边放着这般嚣张、不明事理的丫头,说不得会连累主子清名…”

那珠姐儿自恃身份高贵,一向眼高于顶,从来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再没想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竟敢顶嘴不说,还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当即冷声道:

“我这丫鬟说的有错吗?方才不是姑娘害我差点儿摔倒?自己藏头露尾,连张脸都不敢露,倒把别人想的一般龌龊心肠。”

蕴宁脸一下沉了下来:

“姑娘自己站立不稳,又和旁人有什么干系?早知如此,我方才真不该多此一举。且这景山什么时候成了私人产业?旁人竟是连走也走不得了。”

那夫人蹙眉往这儿瞧了一眼——今儿这事,确然是自己这边理亏。尤其是那璎珞。平日里珠姐儿一直说是老祖宗给的人,看她也就比旁的下人重些,倒没想到竟是纵的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珠姐儿比起其他姐妹来,本就娇气些,又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下人知道分寸还好,不知进退的话,可不是会给珠姐儿招黑?

唯一有些不喜的是,这小丫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委实忒牙尖嘴利。

须知武安侯府一向只做纯臣,一心为皇上效忠,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院,多有贵人到此,成了私人领地这样的话,可是万万不好传出去。

“璎珞出言不逊,还不向这位姑娘赔罪?回去记得革两个月的月钱,以示惩戒。”

“祖母——”没想到老夫人开口,竟是要罚自己身边的人,那珠姐儿登时觉得下不来台,却偏又不敢不听,只得委委屈屈的走过去。

老夫人爱怜的拍了下她的手,也想借此给孙女儿提个醒:

“你忘了你爹日常教导你们兄妹的话了?咱们袁家自来恩怨分明,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偿,方才那位姑娘确然帮了你一把,和她道一声谢,还是该当的。”

“祖母的话孙女儿记下了。”那珠姐儿也是个聪明的,看老夫人如此说,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当下只得委委屈屈冲蕴宁道,“多谢这位姑娘。”

抬起头时,掠过蕴宁的视线却是有些凌厉——

恩已经报了,就剩对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仇了,待会儿就让人打听一下,到底对方是谁家的,竟敢这么大胆。

“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蕴宁微一颔首,却是冲着老夫人福身道,“外人都说武安侯府聂夫人胸怀宽广,治家有方,巾帼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怪不得武安侯府忠良辈出,人人称道。”蕴宁福身道。

作为天子心中第一信臣,武安侯府可不只是武将第一人,善于领兵打仗这么简单。

就比方说这会儿朝政不稳,皇上第一时间就宣召了武安侯回朝。若有可能,蕴宁自然不愿给祖父招惹什么麻烦。

聂老夫人眼睛闪了闪,瞧着蕴宁的视线不免带了几分审视——

这女子看身量,年龄应该也就和韵姐儿相仿,倒不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落落大方,且瞧她模样,明显对自己这边的来历很清楚,却不独能在被人呵斥时站住脚,还能令得自己不得不为她出头,之后又不卑不亢,处于下风时不气馁,得理时懂得节制,倒是有些难得。

可即便这少女成功引起了自己的注意,聂夫人也丝毫不准备询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无论这女子是无心之举,还是特意站在这里,想要攀附贵人,单是惹了孙女儿不喜这一点,聂夫人就雅不愿和对方产生任何交集。

袁明珠却成功捕捉到老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意,不免更加气闷。

聂夫人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稍霁。转身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了。袁明珠冷冷的瞧了蕴宁一眼,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倒是那韵姐儿离开时冲蕴宁眨了眨眼,低声道:

“我叫聂清韵,有空了找我玩儿。”

方才可不是自己的错,才连累了这位姑娘?且对方的性子,倒是和自己相投,一般的不愿容忍珠姐儿的小性子。相对于珠姐儿的娇里娇气,还是这姑娘爽朗的性子让人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