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若非珠姐儿,说不得,你们这会儿就见不到我了…珠姐儿会如此,完全是因为老婆子啊!”

今儿个正是高氏约了广善寺高僧慧明禅师讲经的时间,至于周珉,则是因为远在胶东的母亲四十大寿将至,特意手抄佛经数卷,想要请慧明禅师加持些念力,以便为母亲祈福。

不意就在慧明禅师的僧舍里,竟藏有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许是被三人说话的声音吵闹,那竹叶青竟是突然冒出来,朝着三人极快的游移过去。

偏是三人专心说话,竟是没一个人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若非袁明珠及时赶到,说不得三人中有一个必会遭殃。

亏得寺院里也备的有蛇药,好歹暂时保住袁明珠一条性命。周珉忙命人驾车,又骑马亲自护送,这才紧赶慢赶的回了袁府。

这会儿见袁明珠脱离了危险,众人都长舒一口气。周珉取出一条系着檀丝绳的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慧明禅师亲自开过光的一件玉器,大师托我转交给袁小姐,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不便打扰,改日再亲自登门致谢。”

慧明禅师开过光的?

众人都是一愣——要说这位慧明禅师也就三十余岁,却是有着转世佛陀之称。

实在是这人佛法之精深,竟是无人能及。更兼天生一副慈悲相,当真是让人望之便心生崇敬之意。

甚至传说,除非有大福报的人,不然绝无法得到他所赠护身符。前些日子还听说朝中某大臣想要为母亲求取一个,竟是无论如何不可得,这会儿竟是主动给袁明珠?

更甚者,连名满帝都的庆王世子周珉都这般另眼相看?!

等袁烈送了周珉离开,再回头时才发现,老祖宗已是着人抬了平日坐的软塌过来,呵护着袁明珠往府里去了。

待得进了大门时,老祖宗觉得有些不对,诧异的回头瞧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聂老夫人并袁烈,只太过记挂袁明珠,又很快把那丝不解抛了开去。

袁钊霖却是到了这会儿,终究意识到有些不对——实在是祖母并爹爹今儿个的态度太过反常,两人往日里都是一例的最是爱护晚辈,更何况被蛇咬的可是祖母和爹往日里最疼爱的阿姐啊。

“造化弄人。”袁烈叹了口气,神情分外伤感,“只,对的就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宁姐儿眼下就在绮霞苑里,母亲这会儿可要见一见她?”

“珠姐儿可也那么乖…要是她知道…”袁明欣忽然就流下眼泪,其余几女也是神情黯然。

到了这会儿,几人分明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袁明珠不是袁家女的事实…

袁钊霖越发一头雾水,宁姐儿又是哪个?还有欣姐姐几个,哭的这般悲伤,难不成阿姐…再站不住,拔脚就要去追。却被袁烈喝住:

“霖哥儿也跟我们一起吧。”

又看了眼袁明欣几人:

“你们去老祖宗那里看看。”

袁钊霖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悬了起来。待得行至绮霞苑外,竟是有些踌躇不前

不想那门却是无风自开。却是二哥袁钊睿大哥袁钊钰正齐齐站在那里:

“爹,祖母。”

顿了顿又道:

“母亲和,宁姐儿都在里面。”

袁钊钰因是早已从袁烈那里探知端倪,虽是眼睛有些发红,神情倒还平静,袁钊睿却是精神恍惚,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

待得看见袁钊霖,神情更是一言难尽——

一家里最不能接受的,怕就是从懂事起便以为在娘胎里就亏欠了珠姐儿的三弟了。

“大哥,二哥,你们…”什么“宁姐儿”一听名字就是女客,母亲会在也就罢了,如何大哥二哥也这么不避嫌,甚至还要带了自己过来见人?

只他的疑惑很快得以解决,却是从里面又走出来两个女子,一眼瞧见走在最前面的丁芳华,袁钊霖忙迎了过去:

“娘亲,您快去看看珠姐儿,她被蛇咬…”

不想蕴宁似是感觉到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接,袁钊霖只觉恍如雷击——

这张脸,怎么,这般熟悉?

那边丁芳华眼泪却已是直直落了下来——

今儿个发生的事太多。听说袁明珠被蛇咬了,丁芳华只觉整个人都被撕成了两半相仿,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

“珠姐儿不是陪着老祖宗…”

袁烈探手扶了一下:

“你莫急,眼下已是无碍,老祖宗亲自看着呢。”

话虽如此说,丁芳华却依旧泪落不止。

“夫人只管去吧。”蕴宁忽然开口,“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啊?”丁芳华愣了一下,却是下意识的摆手,“不,我不是…”

只被蕴宁那双和袁烈如出一辙的凤眼瞧着,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竟是掩面痛哭:

“当初,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害了你和珠姐儿…”

“做娘的…害了你…”无由来的恐惧,令得袁钊霖头皮一阵阵发麻,“娘,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你还看不出来吗?”聂老夫人上前一步,揽过蕴宁,虽是感觉到怀里女孩的抗拒,却依旧紧抱着不肯松手,“宁姐儿才是你一胞而生的阿姐!”

又缓缓对丁芳华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要明白,被错待了这么多年、受尽折磨的不是珠姐儿,而是,宁姐儿…”

“不错。”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蕴宁浑身一震,挣开聂老夫人的怀抱,朝着院外就冲了过去,站在月亮门处的可不正是程仲?

他的身后还有一队袁府侍卫,更甚者,还抬着一个一脸皮肉翻卷宛若厉鬼的妇人!

程仲探手接住蕴宁,看一眼神情惊惧的聂老夫人几个,却是一下一下轻拍着蕴宁的背,闭了下眼睛方艰难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个毒妇,合该有此报应!”

“当年的宁姐儿,却是,比她这会儿还要凄惨…不还宁姐儿公平,便是老天,也是不愿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些事情,更新会放在晚上O(∩_∩)O

第81章

“…说是不知为何突然发狂, 竟是一头栽进了沸腾的滚水里…”

袁铁附在袁烈耳边小声道,声音里更是有着止不住的敬畏之意——

本来依照侯爷的意思, 一旦确定丁氏的恶行, 便要百倍千倍的偿还回去,不想袁铁等人赶到, 丁氏就像褪毛的白条鸡一般, 整个人躺在一口大锅中,已是奄奄一息。何止是一张脸, 便是全身都溃烂不堪。

一时竟是惶恐不已,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 果然不假, 可这报应也来的太狠了些…

眼瞧着丁氏变成了那般可怕的模样, 赶到庵中的程庆轩登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的去寻了老爷子来。

不想却被老爷子直接带着夫妇俩押到了这里。

袁烈眉心微微一蹙,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对——事情, 真会那么巧…

却又想不通,除了袁家之外, 还有哪个,这般迫切的想要为宁姐儿讨个公平,更甚者, 下手这般狠辣。或者,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好孩子…”程仲颤抖着一下下轻抚蕴宁的背,却是止不住老泪纵横,“这些年, 是程家对不住你…让你吃了,恁多苦头…”

一直以为是小孙女多灾多难,再不料,全是儿媳造孽,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着个弱龄稚儿,下那般狠手…

想到这点,程仲真是觉得又愧又悔,心里和针扎一般痛不可当。

“庆轩,”老爷子爆喝一声,“你怎么说?”

本是胆战心惊缩在后面的程庆轩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下意识的就道:

“还请侯爷大人大量,都是那个毒妇…”

却在对上袁烈要杀人似的视线后,再不敢多说一句求饶的话,只连连磕头不止。

至于一直跟在程庆轩身侧的程宝茹,回想起这些年来,欺负、羞辱蕴宁的种种行径,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缩成一团趴伏在地上,便是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传出去一点儿声息,就被如狼似虎的袁家人拉出去砍了…

一片死寂中,风呼啦啦的掠过树梢,上面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便有不知名的夜鸟发出阴沉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听在人耳中,真是头皮都有些发麻。

“偷了我袁家的女孩儿,意图混淆侯府血脉不说,还百般折磨…”袁烈终是缓缓开口,却是盯着太过用力,磕的头破血流的程庆轩一字一字道,语气里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层层杀机。

“侯爷饶命——”程庆轩只吓得魂儿都飞了,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想要去求袁烈,却又不敢,犹豫了片刻,转身抱住程仲的腿,“爹,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袁烈的模样,分明是真动了杀心啊,凭他武安侯手握重权的尊贵身份,想要杀了自己,当真是比杀鸡还要容易啊。

又哀求蕴宁:

“宁姐儿…啊,不是,袁小姐,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动作太大,不意却是撞到了旁边躺在简陋担架上的丁淑芳。

因程仲及时赶到,丁淑芳终是保住了一条命,甚至程仲还给她用了镇痛的药物。

只这么久了,药力早已消褪,被程庆轩这么一撞,只觉浑身上下都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啮咬啃食一般,竟是一下睁开眼来,直勾勾的盯着程庆轩,神情诡异,语气狂乱:

“老爷,老…爷…珠姐儿…咱们的珠姐儿啊…”

热水太烫,分明把丁淑芳眼皮都烫掉了,还这么往外翻着,程庆轩吓得“啊”的惨叫一声,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这毒妇,你去死,去死啊…”

到这个时候了,还口口声声“咱们的珠姐儿”,不是作死吗!

丁淑芳一下从担架上掉落,又滚出去老远才算停住。

程庆轩刚要长出一口气,不想却被老爷子抬手就甩了一个耳光:

“今日之事,都是我程家作孽…”

再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丁淑芳是程家媳的事实。程家满门于袁家人面前,都是罪人。

老爷子越想越痛——

宁姐儿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儿啊,结果,却是被程家所害…

缓缓推开蕴宁,却是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老夫自问从医这么多年,从不曾做过丝毫有违天和之事,再不想却对宁姐儿,犯下大错,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导无方,以致儿子毫无担当,才使得牝鸡司晨、酿成大祸…”

“祖父——没有祖父,宁姐儿说不得早已…”蕴宁大恸,用力挽住老爷子的胳膊,不让他的腰再弯下去分毫,“您眼下,却要这般,是想要,痛死孙女儿吗?”

人生如何就这般艰难呢?本以为重活一世,就能弥补前生的遗憾,今世和祖父再不分离,如何也没料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别说孝敬他老人家,竟是连祖孙也做不成了!

程仲愣了一下,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蕴宁丝毫不怨自己不说,还这般相护,忽然抬手把蕴宁搂到怀里,已是声噎气短:

“我可怜的孙女儿…忒也心善…是老夫没有福气…是程家,对不住你啊…”

聂老夫人眼眶也有些热辣辣的,所谓以德报怨,说的就是宁姐儿吧?只这么好的丫头,老天怎么就要让她受那么多罪呢?

这般想着,连之前对袁明珠的担心怜悯都消退不少。

其余人也都尽皆默然。丁芳华更是掩面而泣。

袁烈做足了功课,自然早从详实的调查情况中明白,蕴宁说的全是实情,甚至程仲在蕴宁身上花费的心血,远比几个孙子加在一起还要多,再瞧蕴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一时只觉心情复杂至极——

身为武安侯府唯一嫡女,女儿本应千娇万宠才对,熟料这些年来,唯一能得到的爱,不过是来自完全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祖父罢了…

可要说因为老爷子就饶过程庆轩一家,却又委实不甘…

程庆轩这会儿也明白,想要活命,怕是能求的也就只有一个蕴宁了,越发对着蕴宁苦求不已:

“袁小姐你大人大量…那毒妇如何,我委实不知…只求你看在老爷子面上…”

却再一次被程仲打断:

“孽障!都这会儿了,如何还要狡辩…该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

蕴宁面前,程家阖族都是罪人啊!

即便明知道,但凡自己说出把程庆轩一家逐出家门、断绝嗣父子的关系,袁家不独不会怪罪自己,说不得还会礼待有加,只老爷子生性仁厚,这会儿却依旧做不出那等绝情之事…

“候,侯…阿爹,”蕴宁如何不明白老爷子的性情?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个,是蕴宁即便舍了性命也不愿伤害丝毫的,就是祖父程仲了,不想一声“阿爹”出口,袁烈就红了眼睛。

蕴宁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心头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的痛楚:

“让他们走吧…”

却是用力握住程仲的手:

“祖父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祖父也要好好的,不要让我牵挂…”

即便不能再姓程,可这一世,程仲都是自己的祖父!

老爷子如何不明白蕴宁话里的意思,一时老泪纵横:

“是我没有福气,不配有宁姐儿这么好的孙女儿…”

如何也没料到,蕴宁第一次开口叫“爹”,竟是提了这样一个要求,袁烈蹙眉,刚要开口,不想曾祖母高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珠姐儿,珠姐儿,你慢着些…”

众人不及反应,袁明珠已是踉跄着跑了进来,却是直接跪在袁烈面前,流着泪道:

“…明珠一身罪孽,不敢祈求阿爹…侯爷…”

一声“侯爷”叫出口,袁明珠却是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

“也不该,求,侯爷…只所谓父债子偿,父母犯的错,就请侯爷,一并,算到,算到我身上吧…”

口中说着,已是哭倒在地…

高氏在下人的搀扶下,紧跟着快步而入,一眼瞧见匍匐在地上的袁明珠,立时心肝肉的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珠姐儿…老婆子这条命,都是珠姐儿给抢回来的,我看今儿个,谁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袁明珠反身投入高氏的怀里,祖孙两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正视蕴宁的袁钊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挪过去蹲下身环住两人:

“曾祖母…阿姐…”

“祖母,您…”袁烈额上青筋一阵阵跳个不停,好半晌喘了口粗气,对着程庆轩道,“你走吧,从此之后,不要出现在我袁家人的面前,至于工部的职位,你自己写个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吧…”

又看一眼地上再次昏迷过去的丁淑芳:

“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尽量保证她,至少再活,十二年…”

十二年可不正是蕴宁现在的岁数?

只蕴宁再如何,好歹还有个爱她如命的老爷子护着,至于丁淑芳,自己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说,更甚者还害得程庆轩丢了最看重的仕途,未来会如何悲惨,自然可想而知。

虽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程庆轩却是宛若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倒是程宝茹跪在地上连连拜谢不止。

“至于,珠姐儿…”袁烈心头也是一哽,即便这些年来,甚少在家,却不代表,袁烈就不爱重袁明珠,只常年统兵,却让袁烈明白,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然不遵,必为祸乱之始,当即避开袁明珠并袁钊霖哀肯的眼神,“是我袁家和你无缘…之前你舍命相救老祖宗,于袁家有大恩,但有所求,只管说来…”

一番话说得袁明珠登时面如死灰,眼中的泪水也渐渐止住——

即便是拿性命做筹码,也终究要被驱赶出去吗?

袁家上下,好狠的心…

只她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不过片刻,便有了决断。缓缓挣脱高氏的怀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曾祖母,是珠姐儿没福气做您的孙女儿,来生,珠姐儿再尽孝膝下…”

又牵了袁钊霖的手柔声嘱咐:

“阿弟莫要难过,有新的姐姐呢,新的姐姐会和,不,一定会更疼你…你要好好的,听新姐姐并爹娘的话…”

再冲袁烈并丁芳华依次磕头,这才艰难的起身,却是决绝的朝着程仲走去,挽住程仲的胳膊,眼睛在蕴宁脸上停顿片刻,下巴微微扬起:

“祖父,咱们,走吧。”

竟然这般对待自己,有朝一日,定会让袁家悔之莫及!

第82章

烟光浩渺, 绿烟漠漠,时有白色野鹭飞起落下, 结了白花的苇荡丛便摇摆不定。

水边凉亭下, 蕴宁正拢着条披帛,静静伫立。